範圍
考證派紅學的創始人是胡適。當然不是說胡適之前沒有《紅樓夢》考證,索隱派紅學也不能完全避開考證的方法。但把《紅樓夢》研究納入考證的道路,賦予紅學考證以特殊的對象、範圍和方法,並逐漸發展為一種社會上有廣泛影響的學派,確實自胡適開始。《紅樓夢考證》發表不到一年,俞平伯的《俞平伯的《夢辨》,重點在辨析《紅樓夢》本身的內容。
這一點,顧頡剛在《紅樓夢辯》的序中講得很清楚:“適之先生常常有新的材料發見;但我和平伯都沒找著歷史上的材料,所以專在《紅樓夢》的本文上用力,尤其注意的是高鶚的續書。”而考證派紅學的中堅、集大成者不是俞平伯,而是周汝昌。(參見“集大成者周汝昌”。)周汝昌的紅學考證,以曹雪芹的家世生平為主,卻又不限於曹雪芹的家世生平。《紅樓夢》的不同版本、脂硯齋的批語、後四十回的續書與曹雪芹和《紅樓夢》有關的文物等,周汝昌都試圖考其源流,辯真偽。總的看,考證曹雪芹的家世生平,周汝昌頗多真知灼見,於版本、於脂批、於文物,雖不乏創見,但主觀臆斷成份經常混雜其間,減弱了立論的說服力。最突出的是認為脂硯齋是史湘雲,無論如何與脂批的內容接不上榫。周汝昌先生的堅持己說,反映了他的紅學體系的封閉性。他主張包括曹學、版本學,探佚學,脂學,研究《紅樓夢》本身的思想和藝術不屬於紅學範圍,置考證派紅學於壓倒一切的地位,這正是學術宗派的所謂“嚴家法”。
周汝昌先生自己或許並未意識到,他這樣做,實際上局限了包括考證在內的紅學研究的天地。考證派紅學的發展:紅學考證達到高潮是1962年對曹雪芹卒年的考證。這是一次考證派紅學的大會戰,是對紅學考證隊伍的集中檢閱。無論動員的規模,造成的聲勢,還是達到的深度,產生影響,都為自有紅學考證以來所僅見。討論結果雖未達成一致意見,但彼此論點得到了澄清,使論證在現在材料基礎上被逼得大大深入一步。在這以前,如果說紅學考證處於不斷展之中,並在1962年至1963年紀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時形成高潮,那么,這以後紅學考證便從高峰上跌落下來,逐漸走向平淡無奇的道路,至少對曹雪芹生平事跡和家族歷史的考證是如此。
出現這種情況,固然與六十年代後半期至七十年代前半期國內發生動亂有關,主要還是考證派紅學自身出現了危機。紅學考證必須以客觀材料為前提,而材料的發掘受種種條件的制約,到一定時期就要達到一個相對的極限。如同餘英時先生所說:“新材料的發現是具有高度偶然性的,而且不可避免地有其極限。一旦新材料不復出現,則整個研究工作勢必陷於停頓。”
所以,考證派紅學的危機,首先是材料的危機。儘管六十年代中期以來,陸續有過一些曹雪芹家世生平資料被發現的訊息,但常常真偽莫辨,一邊“發現”,一邊引起爭議,很難作為研究紅學或者曹學的依據。當然危機也好,停頓也好,都是在相對的意義上說的,考證派紅學並沒有從某一天開始突然全部土崩瓦解。挖掘新材料有困難,對舊材料重新加以考訂,仍然有可能得出新的結論。
紅學考證的範圍,胡適最早提出的作者、時間、版本三項,周汝昌加以具體化和理論化,確認曹學、版本學、脂學、探佚學為考證的主要對象。現在材料危機在曹學上表現得最為明顯,版本學、脂學、探佚學還有一定的迴旋餘地。考證派紅學家以紅學考證的意義,一般都能做較客觀的估計。胡適說他的考證只是做了一點掃清障礙的工作。就研究紅學的學術興趣而言,考證家們可情有獨鍾,如果對曹雪芹和《紅樓夢》的考證因客觀材料的限制無法進行下去,至少有相當一部分研究者未必再願意涉身紅學領域,紅學本身也不會像考證派盛行時期那樣火。
方向
胡適的《紅樓夢考證》發表於1921年,次年,又寫了《跋<紅樓夢考證>》。這兩篇文章,可以看做是考證派紅學的開山之作。他在第一篇文章中說:"我覺得我們做《紅樓夢》的考證,只能在這兩個問題上著手,只能運用我們力所能蒐集的材料,參考互證 ,然後抽出一些比較的最近情理的結論。這是考證學的方法。"所謂需要做考證的"兩個 問題",指的是作者和版本,這就是胡適為《紅樓夢》考證界定的對象和範圍。作者的考證,必然涉及作者所處的年代,所以胡適在第二篇文章中進一步強調,紅學考證的" 證據"不是別個,而是"單指那些可以考定作者、時代、版本等等證據"。《紅樓夢考證 》和《跋<紅樓夢考證>》兩文,主要考證的是作者和時代。
1928年和1933年,胡適又撰寫了《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則是屬於版本考證的範圍---前者介紹和考證甲戌本,後者介紹和考證庚辰本。1961年甲戌本 《石頭記》在台北影印出版時,胡適附有跋語,補充論證了他對該本特徵和價值的看法。從今天的眼光和已經掌握的紅學知識來看,胡適的《紅樓夢考證》錯誤是很多的。
《紅樓夢考證》發表不到一年,俞平伯的《紅樓夢辨》就竣稿了。在研究方法上,兩者都用的是考證學的方法,但所選取的內容、側重點大為不同。根本不同點在於一個為歷 史考證,一個為文學考證。胡適在《考證》中著重解決的是《紅樓夢》的作者和年代, 基本上屬於歷史考證的範疇,俞平伯的《夢辨》,重點在辨析《紅樓夢》本身的內容。 這一點,顧頡剛在《紅樓夢辯》的序中講得很清楚:“適之先生常常有新的材料發見; 但我和平伯都沒找著歷史上的材料,所以專在《紅樓夢》的本文上用力,尤其注意的是 高鶚的續書。” 再看《紅樓夢辨》的內容:上卷五篇,都是關於後四十回續書的,主要從行文優劣 的角度和情節發展線索方面,對程、高補作加以批評;中卷六篇,第一篇談作者的態度 ,目的是探求曹雪芹的作意,其餘五篇,有的講作品的風格、時間、地點,有的推求八 十回以後的情節,有的考訂秦可卿的死因,都沒有脫離開《紅樓夢》的“本文”;下卷 六篇,第一、二篇談版本,實際上是對後四十回續書問題的補論,其他四篇內容較雜, 故作為附錄。1952年經過增刪修改過的《紅樓夢辨》以《紅樓夢研究》的書名重新出版 ,內容上更突出了原書的特點,即研究的重心是《紅樓夢》的內容和有關版本。研究方 法雖然是考證學的方法,但和作品扣得比較緊,是與文學鑑賞結合起來的文學考證。一個是歷史考證,一個文學考證,這是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與胡適的《紅樓夢》考證的根本不同之處。過去我們把俞平伯和胡適完全等同起來,沒有發現俞平伯先生《紅樓夢》研究的特異點,在學術上未免失之交臂。現在看來,從《紅樓夢辨》到《紅樓夢研究》,俞平伯先生致力於紅學考證,卻不同於通常的紅學考證,他的研究一開始就包含與小說批評派紅學合流的趨向。
貢獻
考證派紅學隊伍相當龐大,胡適、俞平伯、周汝昌之外,還有一批不乏個人心得的有影響的學者。如:李玄伯、方豪、曾次亮、朱南銑、王利器、周紹良。還有吳恩裕和吳世昌兩位先生。他們是紅學考證派的兩員大將,是五六十年代與周汝昌鼎足而三的著名紅學家。周汝昌以考證曹雪芹的家世著稱,吳恩裕以搜求曹雪芹的生平事跡見長,吳世昌以研究《紅樓夢》的版本和成書過程為主。三個人最活躍的時期,是考證派紅學最興旺的時期。
吳恩裕以治西方政治思想史而涉身紅學,始於1954年,《曹雪芹的生平》是最初的代表作。不久,便有專門考證有關曹雪芹文獻資料的《有關曹雪芹八種》問世,1963年 ,又擴展為“十種”,最後彙輯為《曹雪芹叢考》一書。和周汝昌一樣,吳恩裕也很注意最新材料的發掘。通過對新材料的考訂,雪芹從南京回到北京後的行蹤事跡得到了進 一步說明。最突出的是對敦誠“當時虎門數晨夕”詩句的考證,使我們知道曹雪芹曾經在右翼宗學做過各,這是吳恩裕的一個獨特發現,已為絕大多數紅學家所承認。
敦誠的《寄懷曹雪芹》是一首七言古詩,全詩十八句,寫道:
少陵昔贈曹將軍,曾早魏武之子孫。
君又無乃將軍後,於今環堵蓬蒿屯。
揚州舊夢久已覺,且著臨邛犢鼻褌。
愛君詩筆有奇才,直追昌谷破籬樊。
當時虎門數晨夕,西窗剪燭風雨昏。
接--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虱手捫。
感時思君不相見,薊門落日松亭樽。
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
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敦誠這首詩從曹雪的身世講到曹雪芹的人格,包括詩風和談風的特點,既有對往昔舊夢的回憶,又有貧窮著書的現實景況的描繪,無疑是考證雪芹生平事跡的極為難得的材料。但詩中“當時虎門數晨夕”句,索解甚難。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初版認為“ 虎門不詳所指”,再版釋為“侍衛值班守衛的宮門”,因而斷定“虎門”句是指雪芹與敦誠曾同為侍衛,時間大約在乾隆四五年以後。但現有關於二敦的材料中,並沒有敦誠做過侍衛的記錄,而且乾隆四五年的敦誠剛六七歲,也沒有做侍衛的可能。所以吳恩裕不同意周汝昌對“虎門”的解釋,從敦敏和敦誠的詩文中找出另外五個“虎門”,證明這個詞指的是宗學,即北京西單樓北石胡同的右翼宗學。所提證據是極有說服力的,除個別學者尚有異見,絕大多數紅學家都傾向於贊同吳恩裕先生的意見。這一考訂,填補了曹雪芹生平事跡的一大段空白,意義自可想見。但也還有遺留的問題,主要是雪芹在右翼宗學做什麼事情不好肯定。讀書?不可能,因為當時雪芹至少在三十歲以上,敦敏和敦誠,一個二十歲左右,一個十五六歲,不可能是宗學同學。況且敦誠詩中有句說“同學盡同姓。”可以反證?當教師?二敦關於曹雪芹的詩都是平輩口氣,不像是師生關係。因此吳恩裕疑為當輔助教學的人員或是職員,然終無確證。
吳世昌的紅學考證的結果,主要反映在《紅樓夢探源》和《紅樓夢探源外編》兩部論著中。他寫的《論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七十八回本)的構成、年代和評語》、《殘本脂評<石頭記>的底本及其年代》、《<紅樓夢稿>的成份及其年代》等關於版本的論文,在紅學界有較大影響。胡適雖然於1933年得到庚辰本《石頭記》,但並未做細緻研究,只是簡單地介紹了一番;1955年該書影印出版以後,長時間也沒有深入的研究文章出現。吳世昌是對庚辰本《石頭記》進行全面的和細緻的考證的第一人。庚辰本、甲戌本,都是過錄本,不能代表各自底本的實際年份,吳世昌指出了這一點,不同意以庚辰、甲戌等乾支作為版本的名稱,是頗有道理的。特別甲戌本卷首的一篇"凡例",吳世昌認為不僅不是曹雪芹所作,和脂硯齋也沒有什麼,著論的說服力較強。自從胡適提出《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敘傳"以後,許多紅學家,包括不贊成自傳說的紅學家,都認為主人公賈寶玉的模特兒是曹雪芹。對此,吳世昌則另立新說,在仔細辨別脂批的基礎上,得出"寶玉不是曹雪自述,作者用少年時代的脂硯為模特兒"的結論,雖然坐實脂硯齋為曹宣的第四子,名碩,證據似嫌不足。還有,吳世昌根據甲戌本第一回的一段批語:"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認為早期抄本的一些回前總評,包括第一回前面"此開卷第一回也"以下一大段文字,均是棠村為雪芹的舊稿《風月寶鑑》所作的序文。這些看法的可靠性如何,尚需進一步 證實,但讀書之細、思考之勤、縷析之密,足可以反映出紅學考證派好學深思的治學特點。
考證
曹雪芹卒年問題,是考證派紅學的必爭之地。胡適在《紅樓夢考證》中,始而提出卒於乾隆乙酉(1765年),在《跋紅樓夢考證》里改為甲申(1764年),後來甲戌本出現,根據“壬午除夕”的脂批,復主壬午(1762年)。1947年,周汝昌提出癸未(1763年),從此壬午、癸未兩說長期爭論不休,前後發表的文章達數十篇之多。1962年曹雪芹二百周年忌日前夕,卒年論戰達到高潮,僅《光明日報》和《文匯報》,在三個多月的時間裡,就發表各種不同觀點互相駁難的文章十三篇,盛況實屬空前。我們不妨看看文章的題目和作者陣容:
吳恩裕:《曹雪芹的卒年問題》周紹良:《關於曹雪芹的卒年》
陳毓羆:《有關曹雪芹卒年問題的商榷》
鄧允建:《曹雪芹卒年問題商兌》
吳世昌:《曹雪芹的生卒年》
朱南銑:《曹雪芹卒年壬午說質疑》
周汝昌:《曹雪芹卒年辨》
吳恩裕:《曹雪芹卒於壬千說質疑----答毓羆和鄧允建同志》
鄧允建:《再談曹雪芹的卒年問題》
陳毓羆:《曹雪芹卒年問題再商榷》
吳世昌:《敦誠挽曹雪芹詩箋釋》
周汝昌:《再談曹雪芹卒年》
吳恩裕:《考證曹雪芹卒年我見》
考證派紅學的大將全部出馬,文章集中發表在影響很大的《光明日報》和《文匯報》上,雖未形成定論,討論得相當深入,是一次充分反映紅學學術水平的論爭,社會各界為之刮目相看。這之前,由於胡適、俞平伯的力主,壬午說略占上風;經過1962年的會戰,癸未說明顯得勢。但後來甲申說復出,對“壬午除夕”的脂批重新加以句讀,確認“壬午除夕”是批語署年,不是曹雪芹去逝時間,壬午和癸未兩說便處於守勢。儘管如此,圍繞曹雪芹卒年問題展開的討論,特別是1962年的集中會戰,在紅學史上不能不說是一次盛舉,增加了人們對紅學的無窮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