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窗子裡吐出嬌嫩的燈光──
兩行鵝黃染的方塊鑲在牆上;
一雙棗樹底影子,象堆大蛇,
橫七豎八地睡滿了牆下。
啊!那顆大星兒!嫦娥底侶伴!
你無端絆住了我的視線;
我的心鳥立刻停了他的春歌,
因他聽了你那無聲的天樂。
聽著,他竟不覺忘卻了自己,
一心只要飛出去找你,
把監牢底鐵檻也撞斷了;
但是你忽然飛地不見了!
屋角底淒風悠悠嘆了一聲,
驚醒了懶蛇滾了幾滾;
月色白得可怕,許是惱了?
張著大嘴的窗子又象笑了!
可憐的鳥兒,他如今回了,
嗓子啞了,眼睛瞎了,心也灰了;
兩翅灑著滴滴的鮮血,──
是愛底代價,美底罪孽!
作品賞析
《美與愛》寫的是詩人對“美”的“愛”:他迷戀“美”、追求“美”,又因為“美”的失落而身心交瘁、傷痕累累。“美”讓他付出了血的代價。
這首詩共分五個詩段,一路寫來,正是詩人由迷戀追求而失意落魂的全過程。
詩開篇的第一段描繪了一幅夜晚的圖畫,燈影清亮,樹影瞳朦。燈影和樹影是這幅圖畫上的兩個主要的景點,它們給人的感受是各不相同的:燈影“嬌嫩”,由窗中“吐出”,如“兩行鵝黃染的方塊鑲在牆上”,這燈影明媚、澄瑩,給人溫暖甜密的慰藉,吸引著人們的目光和步伐。那燈影的背後,顯然是一處迷人的所在。樹影呢,“象堆大蛇,橫七豎八地睡滿了牆下,”醃髒齬齪,猥陋穢褻。這兩個互相衝突。互相干擾的意象在這幅夜景圖中各自占有一個什麼樣的位置呢?不堪入目的“大蛇”堆滿了牆根,鮮亮迷人的燈影矗立在這一大片的鏖糟之上,這似乎就是某種人生狀態的象徵:在污穢的生存環境之上,還保存著這么一處明淨的小巢,或許,正是它的溫暖包裹著詩人那顆尚未冰涼的詩心。不過,在這堆“大蛇”“橫七豎八”的擠壓中,那方澄瑩的光亮實在又顯得過分的嬌弱和稚嫩了,隱隱地透出一種不安定的態勢。
恐怕正是這種隱約的不安之感促使詩人從暖和的窗戶內極目遠眺,把自己也不太明確的希望投向那深邃的太空。那裡,空洞浩渺,內涵豐富,不斷向人間散發著氤氳、神秘之氣,這都是我們齷齪而蕪亂的人間所難以比擬的,驀地,一顆晶瑩明澈的碩大星星閃現在皎潔的月亮旁,星星耀眼的銀光與月亮溫厚的金黃色交相輝映,攝人心魄。在這一刻里,詩人的目光呆呆的被定住了,仿佛是在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的控制下,再沒有了移目他處的可能。在那間小小的暖室里,他心中本來正洋溢著一股春的情意,正在為這一份難得的春意而自得其樂。但如今,在宇宙這輝煌奇麗的景象面前,這一絲微弱的暖意就太微不足道了,太不值一提了,詩人完全進入了“自失”狀態,他陶醉在宇宙超凡脫俗的境界中,似乎真的聽到了那不為世俗所聞的神樂仙曲。喔!這才是美的極致。
美喚醒人對現實醜的反感,美激發人的自我超越欲望。詩人再也無法保持理智而冷靜的姿態,他的心靈渴望著衝破現實人生的羈絆,飛向那至純至美的所在,追求美、擁抱美,融化於美。為此,他顯然已經有點進入了迷醉、癲狂而不能自制的狀態。任何的“監牢鐵檻”都視而不見,他要撞碎,掙脫有形與無形的各種束縛。這裡出現了“監牢”、“鐵檻”等意象,至少可以引起我們三個方面的聯想:①從最顯性的意義上講,“監牢”、“鐵檻”無疑就是現實人生束縛的象徵,它們桎梏著人們的靈魂,壓制了詩人心靈的自由,而且這種束縛、桎梏、壓制還頗有些殘酷性;②我們看到,受囚禁、受阻礙的實質上是詩人的心靈,那么,心靈的“監牢”與“鐵檻”也還包括容納這一器官的人自己,撞斷“監牢底鐵檻”,也就成了某種意義的自我超越;③詩的各種意象並不是彼此獨立、互無關涉的,他們經常存在一些隱性的對應對照關係。這裡,“監牢底鐵檻”這一意象與前一部分中出現的燈影映照的“窗戶”就構成了隱性的疊合關係,當詩人立於窗前翹首遠望的時候,他所面對的“監牢底鐵檻”似乎與這光影搖曳的窗戶很有些內在的聯繫,那么束縛著心靈也就包括了這溫良可人的巢穴?“監牢底鐵檻”=溫暖的巢穴,這就尤其耐人尋味了。
但令人懊喪的事件發生了:那美麗絕倫的大星卻不過是流星一顆。就在那自由的心靈拚命掙脫束縛,努力超越上升的時候,美的目標卻倏然消逝了!
“屋角底淒風悠悠嘆了一聲”,其實這嘆息哪裡是“屋角底淒風”呢,分明就是詩人內心世界湧起的一陣淒涼之風,當詩人獨守在齷齪世界的這溫暖的一角時,他曾經是那樣的恬然自足,以致滿心裡吟詠著“春歌”,又何嘗有過淒涼之感呢?人最大的不幸在於“夢醒了無路可走”,美的形象已經在他的眼前出現,卻又出乎意料地撒手而去,這是何等意義上的“不幸”呢?是命運的捉弄,是美本身的虛幻,還是他根本就沒有資格去投向美的懷抱?無論是哪一種意義都必然是沉甸甸的。
詩人的懊喪的心靈也是沉甸甸的。那堆“大蛇”倒是“驚醒”了過去;在地上滾動,更顯出了它那骯髒噁心的形象。月亮卻因詩人的冒昧而露出一張慘白的面孔,仿佛充滿了對詩人的憤恨,只有窗子“露出了笑意,這笑意亦有兩種可能性:因詩人的唐突而嘲諷地笑,因詩人的回歸而快活的笑。每一種笑對於詩人來說都是很可悲哀的。如果說曾與“大星”作伴的月亮代表了那超凡入聖的美,“大蛇”代表了猥劣的生存環境,窗戶代表了那偏狹的自我保護之地,那么,從天上到人間,從美的極境到苟且偷生的棲息之處,從現實的齬齪到現實的慰藉,這幾種主要的人生景致都顯然與詩人彼此隔膜,他簡直失卻了最起碼的生存依託!
喔,詩人的心靈是偉大的,卻又是多么的“可憐”啊!或許,也是他的偉大導致了他的“可憐”吧。他那呼喚著美的心聲已經嘶啞,那望穿秋水式的心靈的眼睛“瞎了”,對美的希望徹底破滅了,他的心靈傷痕累累、鮮血淋漓,幾分懊喪,幾分悲慟、幾分憤懣,難道這就是熱愛美、追求美的結果嗎?詩人問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焦躁而孤獨。
聞一多曾經說過:“求快樂底方法不同,禽獸底快樂同人底快樂不一樣,野蠻人或原始人底快樂同開化人底快樂不一樣。在一個人身上,口鼻底快樂不如耳目底快樂,耳目底快樂又不如心靈底快樂。藝術底快樂雖以耳目為作用,但是心靈底快樂,是最高底快樂,人類獨有的快樂。”(《電影是不是藝術?》)那“無聲的天樂”既然只能由詩人的“心鳥”才能聽見,當然就是這種藝術化的“最高底快樂”了。把“美”的感受作為人生中的“最高底快樂”這是青年聞一多的主要人生觀,其中濟慈式的唯美主義的特徵是不言而喻的,在《李白之死》、《劍匣》等詩中詩人已經表述了這樣的思想意識,那么《美與愛》的獨特性又何在呢?我認為它在於生動而細緻地看見了詩人因求“美”而失敗的孤獨感、悲憤感。在大千世界的風雲變幻中,任何“唯美”的信仰都僅僅是一種信仰,“美”僅僅是想像,存在於人的幻覺中,如同流星,光芒萬丈卻轉瞬即逝,它自身的存在都不是永恆的,哪裡又還談得上來驅散“醜”的魔影,拯救人的靈魂呢?
愛“美”求“美”的痴迷的結果是孤獨和絕望、痛苦和悲傷。
作者簡介
聞一多(1899-1946) ,著名現代詩人、文史學者、革命烈士,原名亦多,字友三,後改夕夕,又改名一多,曾用筆名夕夕。1899年11月24日生於湖北浠水縣。1922年,去美國留學,學習繪畫,進修文學,研究中國古典詩歌和英國近代詩歌,1925年聞一多回國,在北京藝專任教,並成為徐志摩主編的《晨報副刊·詩鐫》的主要撰稿人。他在論文"詩的格律"中要求新詩具有音樂的美(音節),繪畫的美(辭藻),建築的美(節的勻稱和句的均齊),由實踐到理論為新詩發展探索一條值得重視的藝術途徑。1928年1月,第2本詩集《死水》出版。1927年任第四中山大學文學院教授並被選為校務會議中文學院的唯一代表。1928年秋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1930年秋轉任青島大學文學院長兼國文系主任。1932年8月任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1944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抗戰勝利後出任民盟中央執行委員、雲南總支部宣傳委員兼《民主周刊》社社長,經常參加進步的集會和遊行。1946年7月11日,李公朴慘遭國民黨特務暗殺。聞一多在7月15日雲南大學舉行的李公朴追悼大會上講演,憤怒斥責國民黨反動派,當晚即被國民黨特務暗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