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信息
載《廣州文藝》1985年第6期。
收入1994年1月河南人民出版社版《手的十種語言》。
二:小說原文
綠色郵車墨白
每天下午四、五點鐘,從省城駛來的綠色郵車都要路過這裡,停在她的飯鋪前嘀嘀地鳴著喇叭。年輕的郵遞員急忙從屋裡跑出來和押車員打著招呼,利索地交換郵袋,互簽路單,而後郵車又朝東南駛向外省。
每天凌晨四點鐘,她被老父親那有節奏的嘭哐――啪嗵――的手和槓子擊打麵團的聲音震醒,洗漱過後,就開始和面、擦酥,然後通火,開始熬紅棗米稀飯。雖然她跟父親學藝,可她卻象個掌勺的大師傅,她父親只做那有特色的麵食“槓子饃”。等早上路過的車輛和行人停下進早餐的時候,父親就成了她的下手。香甜的蓮花酥加上一海碗熱騰騰的紅棗米稀飯,從她手裡出鍋的食品勾引得人們直咂嘴,只喝得渾身熱烘烘的,身上的寒氣被驅得乾乾淨淨。等冬日的太陽從冰凍的地下噌一下跳上房頂的時候,她的十五斤油酥面和兩大鍋稀飯就賣完了,六、七元錢也穩穩地賺到手了。然後她讓父親守著鋪子,自己蹬著三輪車去鎮裡,把需要的米、面、菜一起拉回來。接著,父親就等著給顧客下麵條、上米飯,她則進到自己屋裡去休息。每天吃過午飯,等父親到自己的鋪上去睡覺,她便換上漂亮的衣服,把瀑布一樣的黑髮梳到腦後去,用橙黃色的手帕扎著,坐下來等那輛綠色郵車。
實際,她是在等他,那個穿著一身橄欖綠郵服的長得挺帥的小伙子。她愛看他的樣子,愛聽他細眯著眼睛講他在送信時所見的趣人趣事,她更愛和他說話。
農民辦的沙發廠上報了,你知道嗎?我常跑龍泉寺那一路。他把棉帽的耳朵卷上去,從兜里掏出昨天的報紙遞給她說,哎,廠長還是你一家子呢。他看她展開報紙看著,臉頰上泛起了粉紅色,便來了興致,講那沙發如何如何地新穎,如何如何地漂亮,然後他加重語氣說,你要是感興趣的話,我和柳廠長說說,給你內銷一對,怎么樣?她正要說什麼,這時外面響起了郵車的喇叭聲。他急忙戴上大手套,跑到鋪子外面接車去了。
第二天他又來接車,到她鋪子裡一看,裡面已經放了一對樣式別致的沙發。他詫異地看著她說,誰給你買的?她說,有錢誰不能去買?他有些生氣,看你,我不是跟你說過,我認識老柳……
還沒等他說完,她就咯咯地笑彎了腰,然後看著他說,老柳是俺哥。他意外地睜大眼睛看著她,你哥?她說,一個娘,你說呢?隨後她學著他的腔調說,你要是感興趣,我和老柳說說,給你內銷一對。怎么樣?他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他說,服了服了,我算服你了。哎,柳經理,啥時候收我做個徒弟?她笑著說,等雞扎了牙,驢長了角。他做出痛苦的樣子叫了一聲娘,她又咯咯地笑起來,而後正經地說,拉走吧,累了,就坐上好好歇歇。
他很感動,說,等我月底發了工資給你錢,中不中?她說,誰要你的錢。五天就能拿回你一月的工資,放著你的錢準備……她話說了一半停住了。他看著她說,準備啥?她的臉就紅了,她說,娶媳婦。他脫下帽子摸著後腦嘿嘿地笑著說,我對象還在夢樓呢,找誰去結婚?她正要說什麼,這時外面響起了喇叭,他就慌忙戴上帽子跑去接郵車了。那會兒,她真有點根這郵車了,幹啥來這么早?
一年前,她和父親從龍泉寺來到潁河鎮的時候,常在這裡接郵車的是一位中年人。潁河鎮北面雖有106國道通過,但鎮內的街道是坑坑窪窪的泥路,因為鎮上的郵電所設在鎮裡,所以他就得每天來這裡接車。那中年人一愛吃柳老頭的槓子饃,二愛和老頭下兩盤棋,所以每天都在她的飯鋪前候車。時間久了,也就成了習慣,那中年人什麼時候換成他的,她記不太準確。只是有兩天父親不再同那中年人下棋了,她才注意到他。
有時候,郵車不準時,路上堵車呀,機器出毛病呀,不免要費些時間。於是她就招呼說,進屋來,進來暖和暖和。
他就走進來,她看著他說,每天都是很準時呀,今天有啥事兒?
他在椅子坐下來說,肯定是車壞在路上了。哎,這可苦了我了,郵車無論啥時候來,拆袋分班都少不了。你說奇怪不奇怪,今年報紙訂得格外多。就連鎮裡開茶館的羅鍋還訂一份《參考訊息》呢。
每天送報挺累吧?
那有啥辦法……他的神情突然有些暗淡,他說,人跟人不一樣,我和局長的兒子一塊接班,按分數我比他多42分,就這,他能留在局裡,把我分下來。這就是命嗎?他說著,眼裡那絲暗淡消失了,目光變得有些冰冷,他說,我就不信,我會比他差!
她說,我不信。
他看著她說,你不信?
她說,我不信。
他突然嘿嘿地笑了起來,然後說,那就給我下碗麵條?
她就喜歡他的直率。她就動手給他下麵條。接下來,他每天都會早早地來這裡,有時候給她一份報紙,有時候就給她帶來一份雜誌,各種各樣的雜誌。那些花花綠綠的雜誌帶著她到一些遙遠的地方,讓她知道了許許多多新鮮的事情。在沒人吃飯的時候,他們就在一張桌前坐下來,她看他帶來的雜誌,他呢,則常常翻看一本英文課本,嘴裡讀著一些單詞。有時候他還會讀給她聽,sky, earth, Honey, I love you……讀到這兒他停住看著她笑了起來,她有些莫明其妙,你笑啥?
他說,你知道Honey, I love you是什麼意思嗎?
哈尼……下面是啥?
I love you.
哎老虎油?
他笑了,說,對對對,你讀的很對,就是Honey, I love you
她說,什麼意思?
他說,親愛的,我愛你。
她的臉一下紅了,她順手操起案子上的擀麵杖說,你胡說。
他笑了,看你,這是一句英語,我不是讀給你聽的嗎?
就這個時候,公路上的郵車又響起了喇叭,看著他跑出去接車,她手中的擀麵杖慢慢地放了下來。
後來有一天他對她說,鎮裡的柏油路修好了。
這誰不知道。
所里打的報告已經批下來了,郵車要拐進鎮子裡,從東街開過去。
突然出現的情況讓她愣住了,她看著他說,你就不來這兒接車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對她點了點頭。鋪子外邊的天空似乎突然暗淡下來,他們坐著,誰也沒有再說話,直到那輛郵車在公路上鳴喇叭。
過了一天,她對他說,我準備回龍泉寺去了。
這讓他感到意外,他說,你這飯館不幹了?
不幹了。她語氣肯定地說,俺哥的沙發廠里缺個會計。
可是,一個星期過去了,那輛綠色郵車仍舊沒有拐進鎮子裡去,他照舊天天來她的鋪子裡等著接車,她呢,也沒有回龍泉寺當會計,照樣天天賣她的蓮花酥和紅棗米稀飯。
她說,郵車啥時拐進鎮子裡?
他說,不拐了。
她放下手中的雜誌看著他說,為啥?
他說,開郵車的是我同學,他聽我的。
她說,那你圖個啥?
他說,鎮子外邊的空氣新鮮。
新鮮新鮮?她想,還沒把你的鼻子凍掉呢。他問她說,你啥時回去當會計?
她說,不回去了。
他說,那為啥?
她抬起頭來,辣辣地看他一眼說,年前生意不好。
這天下午,父親去睡覺的時候,她換上黑色的毛呢大衣,站在門口看著灰暗的天色里突然飄起雪花來,她就感到時間過得特別慢。她一次次來到門口往東看,可就是不見他的影子。他今天不來了嗎?她心急火燎地等,一直等到雪花大絮大絮地飄落下來的時候,才看見他拉著一架車郵袋走過來。她忙跑出去給他幫忙。她說,拉這么多,你沒看天下著雪嗎?
他說,沒辦法,就這工作。
他說著,把郵袋一件一件地搬進飯鋪里,等完了以後,他從口袋裡掏出兩張報紙收費單據遞給她說,我給你訂了兩份報紙。
給我?
給你,再過兩天,八四年的新報就來了,一份《市場》報,一份《中國青年報》,我想你哥做生意,都用得著。
手裡那張單薄的小紙讓她感到溫暖,她說,回頭我把錢給你。
看你,他說,那是我送你的。
他說完只是淡淡地一下,走到煤火邊伸出手來去取暖。她順著拎著兩隻椅子過來,兩個人就在煤火邊坐下來,她說,你的英語複習的咋樣了?
他說,差不多,你放心,考試沒問題。
她說,如果考上了,你就走了嗎?
他說,那當然。
突然就沒了話。她把目光轉到窗子前。窗外的天色早已經黑下來,風夾著雪不時地從門窗的縫隙里擠進來,可是郵車還沒有來到。他說,肯定是壞在路上了,我去打個電話問問。
他站起來匆匆地走出門去,連大衣都忘記穿。她提著大衣追到門口,他已經跑出去幾丈遠。她抱著他的大衣回來,坐在那裡有些心神恍惚,她突然想起了他對她讀過的那句英語單詞,哈尼,哎老虎油。他想,真有意思,她拿過一隻筆在記賬的本子上寫著,哈尼,哎老虎油。她心裡一陣衝動,就把那張紙撕了下來,摺疊好裝進他的大衣兜里,然後把他的大衣放回椅子上。等他拍打著身上的雪花回來的時候,她忙拿起大衣給他披上。那會兒他的臉色凍得有些發青,他說,縣局說郵車已經過來兩個小時了,肯定是壞在路上了。
她也焦急地說,那咋辦?
他說,你幫我準備點吃的,拿兩瓶酒,我去接他們。
她說,這么冷的天……
他說,他們比我更冷,這樣的天,還要鑽到車下去修車。
她沒有再說話,就忙著給他準備酒和肉,然後看著他穿上大衣,戴上棉帽,提著裝東西的包擠出門去。她看著他消失在風雪裡,一種從來沒有的孤獨襲在心來,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她回身關上門,開始熬薑湯。父親讓她下門睡覺,她不肯,她把熬好的薑湯熱了三遍,一直等到凌晨二點,才聽到外邊公路上傳來的汽車機器聲,她急忙打開門,看到他從郵車上下來,就幫著他把郵袋一個個提出去。等郵車“突突突”地開走後,他就有些站不住了,他上牙磕下牙掏出一張錢來遞給她,給酒……酒錢。
她說,我等你到黑更半夜,就為了賣你這倆錢?
他哆嗦著說,那也不能叫你抬……盒子還……還墊禮吧……
這回她真的生氣了,她說,去去去……
他愣住了,他怔怔地看著她。她說,拿著你的錢給我出去……
他只好轉身出去,看著他消失在門外的那一瞬間,她感到了心痛,她忙來到門邊,看著他把郵袋裝上車,踏著雪在蒙蒙的雪夜裡沿著公路漸漸地走遠了。
冬日微弱的陽光從南邊斜照在雪地上,天氣顯得特別的寒冷,她坐在鋪子裡,不時地通過窗子朝公路上看,她有些心不在焉,她一直在焦急地等著他的到來。可是,都已經五點了他還沒露面。她聽到公路上有汽車聲,她通過窗子看到是那綠色郵車,她心裡一驚,站起來,匆忙跑出去,可是那輛綠色郵車壓根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飛快地從她的鋪子前開過,在東邊丁字路口那兒拐進鎮子裡去了。她怔怔地站在那裡,不知為什麼,淚水就模糊了她的眼睛。
他一直在床上躺了三天,燒才退下去。等到他能下地,就迫不及待地到鎮外的鋪子裡來給她送新年的報紙。可是,等他來到鋪子裡,卻沒有見到她。她父親說她已回龍泉寺了,過幾天,他也要回去。他有些意外,說,這兒的生意不幹了?
她父親說,不幹了。
他站著,身影有些孤單,心裡一揪一揪地有些發冷,把伸手從大衣兜里掏出那張紙條,展開看著,他喃喃地念著,Honey, I love you,他突然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惆惘和愧痛。他把手裡的報紙重新放進車兜里,他想,這兩份報紙應該改到龍泉寺沙發廠的戶頭上去,看來,去龍泉寺這一路往後去要跑勤些了。
1985年作。
載《廣州文藝》1985年第6期。
三:作者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出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後在鄉村國小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裡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