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信息
載《作家》1990年第4期。
《灰色時光》將“我”――一個鄉村教師的貧窮、低微、苦苦掙扎以令人窒息的筆墨寫出。他在為生計而去倒騰幾十斤蒜賣的過程中遭遇了種種困厄,挨打、本錢被訛詐,被人追打、車禍……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是屈辱的,“我”卻“無能為力”……
二:小說原文
灰色時光墨白
瞧,我們的白晝是這般委屈,
夜晚呢,又充滿恐懼。
――里爾克《少女的祈禱》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的太陽。但至今我也沒有弄明白那天早晨的太陽為什麼像一個毛絨絨的蛋黃,在那蛋黃髮著混濁的光亮被一塊灰雲彩吞噬之後,天和地都變成了灰色。那個時候我正在異鄉的集市上可憐巴巴地喝著那碗稀飯,我看到了太陽痛苦不堪的樣子,我聽到了那團灰雲彩的獰笑聲。我的心被凌遲一般。後來我對妻子說:“我無能為力。”
妻子說:“還去嗎?”我說:“去!”妻子說:“天不早了?”我心酸地望了妻子一眼,妻子的溫情化作一潭秋水要把我淹沒了。可是麻狗說:“老響,河工錢不能再拖了,就剩你一家了。”麻狗真像一條狗,一條黑色消瘦的狗。我說:“我家三口人就那一畝八分地,能打多少糧食?麥罷統籌款交了五十塊,現在又要交四十?”麻狗說:“這我也沒辦法。”我說:“我現在沒錢,等學校里發了工資吧。”那天老天爺的臉陰沉沉的很難看,麻狗的臉也一樣。兒子說:“爸。”我就把兒子抱起來,我說:“乖。”兒子用他的小手撫摸著我的臉,說:“爸爸!”我說:“乖乖,跟媽好好在家裡。”妻子說:“真去嗎?”我說:“真去。”妻子說:“這兩天就要生了。”我看了妻子一眼,她挺著大肚子艱難地立在那兒,我知道一個小生命就要壓在我的肩上了,我因此而深深地感到了肩上擔子的沉重。我說:“乖,聽媽的話,爸去給你掙錢買糖吃。”妻子淒傷地看了我一眼。我說:“我明個早點回來。”妻子拉著兒子把我送出門。我說:“回去吧,天冷。”道邊樹上的葉子一片也沒有了,冬天已經降臨。妻子說:“安生點。”我說:“知道。”妻子說:“早些回來。”我說:“中。”記得那天我說完就發現天不再是藍色的了,太陽光使我發起冷來。我使勁地往前蹬車子,蹬了―程停下來回頭觀望,我看到村口的老楊樹下仍站著我的妻子和兒子,西斜的太陽把屋影壓在他們身上。我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他們的臉,眼淚止不住就盈滿了我的眼眶。
老黑說:“老響,想老婆了?”我說:“沒有。”老黑說:“沒有?看你那樣子。”我說:“真沒有。”老黑說:“有又咋著?睡吧,跑了六七十里路,明天還要趕集買蒜。”我說:“你明個就走?”老黑說:“―早就走,你看,我的蒜都買好了。”我說:“多錢一斤?”老黑說:“最好的兩毛二,一般的兩毛。”老黑又說:“睡吧,明個還要趕路。”我說:“睡。”那盞昏黃的油燈給了我安慰,燈光像兒子的小手一樣撫摸著我的臉。妻子說:“安生點。”我說:“中。”妻子站在我夢中的那棵老楊樹下淒憂憂地朝我喊:“快回來呀,我就要生了。”
“宇宙就像個黑洞……”楊慧老師說:“無邊無際,沒有人知道宇宙有多大。”我說:“太陽能照亮宇宙嗎?”她說:“不能,太陽就像宇宙里的一滴水。”她又說:“人對宇宙知道得太少了,就像螞蟻看世界。”我說:“你和我也是嗎?”她說:“是的。”我說:“時間到了,你有課嗎?”她說:“有。”我們一起走出辦公室,星期六的太陽就要升到頭頂了,照亮了我的面孔卻照不透我的心,我的心永遠處在黑暗之中。老黑說:“解手嗎?”我說:“嗯。幾點了?”老黑說:“不知道,反正天就要亮了。”我穿上衣服,又從枕頭下抽出鞋子穿上,走出去。一個陌生的院子。對面的一間店房裡亮著燈,幾個男女在打麻將。為什麼這些人活得這樣輕鬆?難道他們明天就沒有事做?我一邊走一邊想,可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外邊的風很冷,我哆嗦著鑽進廁所里去。廁所里沒有燈,只有院門口那盞燈的光遠遠地從我的頭頂上照過去,所以廁所里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後來我回想起來就覺得下面的事來得突然,來得不可思議。至今我也沒弄明白這是一個陰謀或者是我的命數。這事像一個可怕的幽靈籠罩著我,在那以後的一段時間裡使我感到四處潛藏著危機。但是那天當那個腳步聲響過來時,我也沒有想到這平凡得再也不能平凡的腳步聲將帶給我什麼。當那個人走進來蹲在我的身邊時我也沒有感到不祥,因為那時我正在那兒用心地屙屎。那人說:“春英嗎?”我這才感到來人說話的聲音有些異樣,接了就有嘩嘩嘩的排尿聲和放屁聲。那人說:“風蘭嗎?”這種體會我是沒有過的,和一個陌生女人蹲在一起屙屎拉尿帶給我的不是興奮而是―種恐慌。那個陌生的女人又說:“杏花嗎?”我說:“不是。”那女人就鬼樣地叫一聲跳起來,連褲子都沒有提上就往外跑。楊慧老師說:“好不容易熬個星期天,可又要去競賽!”我說:“你想過星期天嗎?”她說:“當然想,可又不讓你過痛快,這些人老是自己折磨自己。”我說:“我不想。”楊慧老師感到吃驚:“你不想過星期天?”我說:“不想。”我知道我星期天的日子更像一張拉滿力的弓。我對孩子們說:“應該注意的是讀音節寫漢字,要讀準聲調,要認準聲母,特別是b、p、d、q。還有組詞,按要求作,聽到沒有?”“聽到了――”我說:“下午兩點半準時到校、放學吧。”孩子們走了,腳步聲十分歡快,和這會兒從陌生的土地上傳來的腳步聲顯然是兩種氛圍。我想,糟了。我捉著褲子就往外跑,沒想迎面過來的漢子兜頭就是一拳,我的頭顱骨在寒冷里響了一聲便麻木了,我一暈就像一截木樁倒下去,我不知道我的頭撞在了什麼地方,只感到世界混濁得像深海里的水。“打!”一個聲音說,就有一隻腳踢在了我的肋骨上。我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叫一聲:“媽――”我說:“一齊讀!”“j――i――ao――jiao”我說:“我們都有一雙腳,用來站立,用來走路。”“老師,還可以踢人。”我說:“不應該踢人,那樣不道德。”可是有個聲音卻叫喊:“踢,踢他個乖乖!”接著一隻手捉住了我的衣領,把我拖到那間明亮的屋子裡,還沒站穩,就有一個耳光打在了我的臉上,那個人捂著手叫著疼在地上轉了個圈,我嘴裡就衝出一股子血腥氣。我說:“憑啥打人?”“就打你個流氓!”“啪一一”又一個耳光。“搜他的身!”一個聲音喊道。聽他這樣喊,我就下意識地捂著口袋往後退。我說:“這月別扣了吧?”孫會計說:“不中,借的錢都得扣,要不你去找校長。”我滿臉羞愧地望著他,看他扒拉著算盤。孫會計說:“扣去三十元,還剩兩塊四毛正。”我伸出顫抖的手接過那兩塊四毛錢,手中的錢像子彈一樣射穿了我的胸膛。群師,我這數了公辦教師數了民師才數著的可憐的群師,一個月就領三十二元四毛錢的群師!妻子說:“領錢了嗎?”我不敢看妻子的臉,我沒有勇氣抬起頭。妻子說:“四嬸剛才來過,說過了明個去給小霜送喜食。”四周的空氣濃重起來,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妻子說:“要去起碼也得買二十個雞蛋,再少了就拿不出手。”雞蛋二角七一個,二十個,二二得四,二七一十四,一共五塊四。我一個月的工資才幾個五塊四?這沒頭沒尾的日子!這看得見摸不著的日子!你像一塊泰山石壓在我的肩上。錢?錢!一百下里要錢,我會屙錢?“是誰製造的鈔票,你在世上逞霸道。有人為你賣兒女,有人為你去坐牢……”遲志強傷感的曲調在漸漸暗淡下來的天色里從鄰家的院子裡飄過來。
“站好!”又一拳打在我的胸上,我用乞求的眼睛望著他們說:“求你們,別……”“別啥?”說著,有隻手輕而易舉地就插進了我的衣兜里,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放到了麻將桌上。幾個狗男女拿著冷冰凍的眼睛盯著我,一個小鬍子拿起錢數了數說:“媽的,才四十來塊!”望著帶有我體溫的錢在他的手裡晃動,我的腿一軟,就跪在了他們面前,我說:“求你們啦,我還得用這錢買蒜,我老婆就要生孩子啦,求求你們了,我給你們磕頭……” “叫爹,叫爹給你!”小鬍子哈哈地笑著說。一聽他罵我,我的腿立刻不抖了,我乞求的眼睛裡漫漫地充滿了血絲,那血絲漸漸地化成了憤怒。小鬍子說:“叫呀,叫爹就給你!”“我日你奶奶!”我在心裡惡狠狠地罵一句,站起來朝小鬍子撲過去,可是我還沒走一步,就被一個人伸腿絆倒了。“咦――他還不服了,打俺龜孫!”我在地上滾動著,在滾動中我的身上不知道又挨了多少下。一個聲音說:“扒光他的衣裳!”在掙扎中我被他們扒得渾身只剩下一個褲頭,然後被他們拖進另一間屋子裡,只聽“咔嚓”一聲響,他們在外邊把門鎖上了。四壁一片漆黑,寒冷像針頭一樣從四周朝我刺過來,我撲到門前哆哆嗦嗦喊叫著:“老黑――老黑救我―一”冬天降臨了,樹上沒有一片葉子。俺大躺在灰暗的屋子裡,乾瘦的身子像一堆乾柴。俺大把手伸向天空,大說:“我吃――”俺大得了食道癌,大吃一口吐一口。俺大把手伸向天空對著老天爺說:“我餓――”食物堆滿了的床,我的老父親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光被食物的香氣圍裹著,可他老人家卻不能吃,俺大在香氣之中悽慘地死去了。我忘不了,我忘不了,我至死都忘不了俺大那雙深陷下去的眼睛裡所放出來的貪婪的光。在黑暗裡,俺大在遠方召喚我,我看到了父親,父親立在茫茫雪原之上,立在那條流向天邊的潁河旁向我招手,我孤獨一人在冰天雪地里向俺大走去。在感覺里,我有好多天沒有吃飯了,我的身子已像一塊冰坨。河面上的冰塊呵嚓呵嚓地在我的身下破裂,我膽顫心驚地在冰面上走,我知道那可怕的事兒遲早要發生。在我的想像里,我腳下的冰塊已經破裂,我的身體沉入冰窟里,寒冷的河水浸透了我的棉衣、侵襲著我的皮膚,我就要被凍成一個硬梆梆的冰人啦,我就要沉到河底去了。可是兒子卻在遠方叫我:“爸爸――”我的眼一熱,說:“乖乖。”我看到兒子朝我奔過來,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我說:“大,我不能跟你去。”我掙扎著站起來,開始在屋子裡跑動。我不停地做引力往上,蹲下,跳起,蹲下,跳起。我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那片春天的陽光在我的面前升起來,世界在鮮花的芬芳里呼吸。孩子們一齊在教室里對著春天唱歌:“春天來了――花兒朵朵,蜜蜂嗡嗡叫……”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的太陽。後來我把看到那天太陽的情景對孫會計講了,他一拍桌子站起來說:“好呀,黃道吉日,那天你一定有什麼好事!”我苦笑了一下說:“恰恰相反,那天黑光滿道,真叫我終生難忘。”
老黑說:“兄弟,穿上,快穿上。”我在老黑的幫助下穿上衣服的時候,已經是精疲力盡了。我說:“他們打我。”老黑說:“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說:“他們拿我的錢。”老黑說:“錢是人掙的。”我說:“我去告他們!”老黑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告得贏?”我說:“哥,我咽不下這口氣呀……”老黑說:“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老黑幫我推出腳踏車,老黑掏遍了身上的兜子數了數才二十塊錢,他說:“弟,哥就剩這么多錢,你就先拿著買些帶回去吧。”我說:“黑哥,我忘不了你。”老黑說:“說這話就外啦。”老黑說完就走了。我推著車子站在街上看著走遠的老黑,突然就淚流滿面,我在心裡說:“黑哥,你是我的恩人。”楊慧老師說:“你想想,世上除了爹娘,妻子兒女,還有誰真正地關心過你?”我木木地望著她,為她的論點而吃驚,但這是事實,遺憾的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楊慧老師說:“你聽這首詩:我在大街上散步/無數的人在我的身邊穿流/我的目光能識出/紅的白的黑的衣服/卻怎么也找不到/一個熟識的面孔……”是的,找不到一個熟識的面孔。她說:“你知道嗎?這就是人生。”我說:“我不知道。”她又說:“現在你知道了嗎?”我無言地看著她,看著這位剛剛畢業的師範生,她就像―位聖潔的天使,可我無法理解她的心。
“客,帶蒜嗎?”一個人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看到那是一個長著黃鬍子的中年人,從他的臉上我讀到了討好的表情。我說;“嗯。”黃鬍子說:“帶多少?”我說:“看看貨再說。”黃鬍子就把我帶到他的蒜堆旁。我說:“太小了。”黃鬍子說:“小?這蒜小?你東頭跑到西頭要再瞅著這樣的蒜算你是個買家。”我說:“多錢一斤?”黃鬍子說:“三毛。”我說:“咦――我帶回家才賣兩毛三。”黃鬍子說:“你騙誰?前兩天我才從潁河鎮那幫回來。”我說:“一天一個行情,現在的生意你吃得準?”黃鬍子說:“別兜圈啦,你說多錢斤?”我說:“兩毛。”黃鬍子說:“你上那邊拾去吧!兩毛?我還要哩。”我說:“老黑你不認識?他剛買過,兩毛。”黃鬍子說:“老黑?雞巴!這回你哥可賠了血本啦,來吧來吧,兩毛就兩毛。”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太陽像個老大的蛋黃,路兩邊的房子是灰色的,滿街的人臉都是灰色的,灰色的笑容灰色的瞳孔,而那個人的鬍子卻是黃色的,這一點我記得非常清楚。黃鬍子說:“一百五十斤。”我說:“要不了。”黃鬍子說:“一百五十斤都要不了?”我說:“我就二十塊錢。”黃鬍子說:“一百斤就一百斤吧。”我從磅上搬下大半袋子蒜,放在地上。黃鬍子看著磅說:“多,去點……好。開錢吧。”我就開始給他數錢,數到十九塊五的時候我停下了,我說:“也得給我留碗飯錢呀”。黃鬍子說:“別飯錢啦,就這還沒收你的用錢呢,再拿三毛妥啦。”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我就是在那片淡黃色的光亮里把磅上的兩袋子蒜綁到腳踏車的後架上去的,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我就是在那片淡黃色的光亮里手裡握著皺巴巴的兩毛錢走向那家飯鋪的。但說實話,那天在我端起那碗熱稀飯雙手捧著稀溜稀溜喝著取暖之前,我還沒有看那個像蛋黃一樣的太陽,那黃色的光亮只是在我後來的想像里出現的。大哥說:“咱大事上一共花了二千二百塊錢,都說說咋辦吧?”大姐說:“你和老二家底厚,多拿些,一人六百。我和你二姐一人拿三百。掉下三百小三拿。”姐和哥都說:“中。”我對妻子說:“咱大的事讓咱攤三百塊錢。”妻子沒說話,她把豬食倒進豬槽里,妻子辛辛苦苦餵大的豬在狼吞虎咽地吃食。我說:“賣了吧。”妻子仍然沒說話,她的眼圈紅了。我淒傷地望著她,我真想抱著她痛哭一場。兒子說:“爸。”我說:“乖。”我就抱著兒子走出門,在那片淡綠色的麥田上,我看到了俺大新起的墳。是的,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才看到那個像蛋黃一樣的太陽的,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太陽,我吃驚地睜大眼睛,渾身冰涼,我手中的飯碗落下去“叭――”的一聲爛成了許多碎片,我不知道這個破碎的碗對我的命運暗示著什麼,我不由地哆嗦起來,我當時只有一個想法:“趕快走!”
“咋啦咋啦――”我說:“我沒有端好。”“那你賠吧!”我說:“我―分錢也沒有。”“沒錢?蒜也中!”我就在那片淡黃色的光亮里解開裝蒜的袋子,給碗的主人捧了二斤蒜。就在我折回去推車子的時候,我看到了另外那個裝了蒜的魚鱗袋子還蹲在地上,黃鬍子還沒有把那袋子蒜倒掉,黃鬍子不知忙什麼去了。我的心不由得“突突突”緊跳幾下,一個念頭從我腦子裡冒出來,我兩步過去抱起那袋蒜就碼在車架上,匆匆忙忙地用繩子攔了一下推著車子就走。那個時候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裡啦,我記得就是這個時候那片烏雲吞噬了那個蛋黃的,天空變得一片灰暗。
那個使我感到茫然的星期六下午,我和楊慧老師領著我們學校的學生去潁河鎮國小參加鄉里的二年級語文競賽,我對孩子們說:“會多少答多少,要做一個誠實的人。”楊慧老師笑了:“抄也是一種本事。”她又說:“現在不興老實人,你就太老實。”我說:“難道讓我去偷人家?”她說:“你沒理解我的意思。”她像一位偉大的哲人深沉地笑了,她的微笑很高深,使我感到了迷茫。我看著學生們進了考場,我說:“我走了。”我走了,我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留在我後背上的力量。我走了,我又在寒冷的北風裡告別妻子。妻子說:“安生點。”我說:“中。”妻子說:“早些回來。”我說:“中。”我在漫長的沒有頭續的油路上機械地蹬著車子,我不知道從我身邊走過多少車多少人,我在一心一意地汗浸浸地想著楊慧老師的微笑。我不能理解。我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又一個熟悉的面孔:麻狗、孫會計、孩子們、楊慧老師、老黑、哥、姐、妻子、兒子……他們對我意味著什麼?一棵又一棵老樹從我的身邊閃過去,他們就像這些樹嗎?我在茫然之中構想我已經死去。我的死訊像寒冷的風一樣吹到他們那裡。麻狗說:“他的河工錢還沒交呢。”孫會計說:“他還一張借條呢。”孩子們呢?孩子們會說:“孫老師死了,孫老師死了!”不久將有一個老師代替我走上講台。老黑說:“人死如燈滅,沒辦法。”楊慧聽後一定會很憂傷。哥和姐都會傷心地哭,可哭後他們還要去生活。只有妻子和兒子在那個新堆起的墳前悲痛地哭。妻子說:“我可怎么活呀……”兒子說:“爸爸――爸爸――”我的心碎了。我不能死!我還有妻子,還有兒子。這就是日子,這就是那蛋黃一樣的太陽被灰色雲團吞噬之後所呈現出來的灰色時光。天是灰的,地是灰的,人臉是灰的。可只有那個人的鬍子是黃的。我已經想不起來那個人的臉啦,我只記得那個人的黃鬍子,那黃鬍子下面是一張嘴。那嘴張開了,惡狠狠地喊著:“抓住他―一”我在那喊叫聲里驚恐地拚命地蹬著車子往前騎。―百五十斤蒜馱在我的腳踏車後面。可那黃鬍子仍在不停地喊:“抓住他――”我拚命地往潁河鎮的方向騎。家。妻子。兒子。黃鬍子的聲音卻無處不在了。風在喊:“抓住他――”樹在喊:“抓住他――”人們的面孔在喊:“抓住他――”汽車的喇叭在喊:“抓住他――”我的心一緊一緊的,一輛汽車朝我逼過來,那汽車變成了黃鬍子的嘴巴,變成了血盆大口,就要把我吞沒了。我驚恐萬狀地轉臉朝後看,那輛汽車呼嘯而來,在我的感覺里,像有一隻手輕輕地推了一下腳踏車,我就一頭撞在了路邊的一棵大柳樹上,我的身子劃了一個漂亮的弧線,飛將起來。在我從空中落下的一瞬間,我又看到了那個金色的蛋黃。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的太陽。當我把那天的太陽講給別人聽時,他們都不以為然,說:“不可能。”可我仍然固執地說:“是的,是蛋黃!”那是一種暗示,一種象徵。那天我醒來之後就被燦爛的陽光照耀了,我的頭像一朵美麗的花開在溫暖的血液里,我的車輪也擰成了麻花狀。而使我驚訝的是,我車後頭的貨架上只有我買來的那兩袋蒜,那袋多餘的蒜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掉了。我的心一下子平靜下來,在我的感覺里,那灰色的雲團就是這個時候消失的,在滿天的陽光里看到妻子和兒子在故鄉的老楊樹下朝我招手。妻子說:“早些回來。”我說:“中。”兒子說:“爸。”我說“乖。”
1989年2月作。
載《作家》1990年第4期。
三:作者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出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後在鄉村國小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裡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編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