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信息
《紅月亮》,由當代作家墨白創作的短篇小說。
載《朔方》1987年第5期。
載《延河》2004年第8期。
收入1994年1月河南人民出版社版《孤獨者》。
收入2006年5月河南文藝出版社版《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
把生與死的巨大的鴻溝用一種略帶憂鬱與悲涼的詩意輕輕地撫平是墨白小小說創作有別於他人的一個獨特之處。
《紅月亮》中的天姨和上述那位老太太一樣,也是一位往來於生與死之間的神秘而又忠誠的使者。我們摘引的是大姨臨終彌留之際的一段描寫。那時候大姨等十幾年的女兒小月回來已經等到了油盡燈枯之境。村裡的人們沒有力量也沒有辦法把她從虛幻的等待中拉回頭來,只好臨時抱佛腳,請隨男朋友四平一塊來探親的秀兒冒充小月給她一點最後的安慰。這同樣是一則關於生與死的故事。大姨的死,事實上具有一種再生的意義。因為,聰明的作家通過對她的安詳無比的死狀的描寫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全新的生的希望:在大姨十幾年的艱辛期望中,月兒事實上已經回來。不過,不是以我們慣常能夠感知到的方式和形態出現,而是經過某種艱難的變形過程,化成了天空中那枚月亮,桔紅色的月亮。
二:小說原文
《紅月亮》
墨白
日頭偏西的時候,他倆來到了要去的村子。
就是這嗎?秀兒問。
就這。
突然,他看到了他大姨。大姨駝著背立在潁河大堤上,風從河道里吹過來,撫揚著她的衣襟和花白的頭髮,發出呼噠呼噠的響聲。
走呀。秀兒拉了他一把,他怔了怔,擦擦眼,大姨的身影不見了。他說,我剛才看見大姨了。
在哪兒?
又不見了。
秀兒屏著氣,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大堤下的村子悄悄地淹沒在傍晚的霞光里,葉子在霞光里改變了顏色,樹木和房屋投下暗影來,整個村子就像一片迷盪著紅光的海底,仿佛隱藏著許多的秘密。潁河大堤平展展的,堤邊的柳叢齊嶄嶄地伸向遠方去。近處的河道里沒有船,一切仿佛都是靜止的,沒有聲音,有些讓人發怵。秀兒把目光收回來,說,你講的都是真的?
我啥時候騙過你?
要不咱去了吧,我害怕。
怕啥,那是我的幻覺。我每次來都看到大姨在那路口站著,可這次沒有。
我真有點怕了,四平。
秀兒抓住了四平的胳膊,她汗津津的手滲出許多熱氣來。
別怕。再說,不是你自己堅持要來的嗎?
秀兒顫顫的手摸著四平胸上的衣兜,但她的眼睛仍盯著村子的路口。她說,她相信嗎?
相信。每次我都這樣寫好,再給她讀。
這次可是我寫的。
你寫的她更信,因為你是女人,女人更懂得女人的心。
汪汪汪……
村子裡突然傳來一聲狗叫,四平心裡顫了一下說,走吧。
四平沒等秀兒說話,就挽著秀兒的手,一同朝前走。
表姐當年就是從這兒走的嗎?
對,就是從這兒坐船過的河,那時大姨的眼還看得見。
他倆來到入村的路口前,站在高高的國防大堤上,就能把村子裡的土道看出去很遠。他們沿著堤坡走下去,就像兩尾魚,悄無聲息地游進了深深的海水裡。
表姐真的死了?
這事能開玩笑?十年了。
大姨真不知道表姐已經死了?
真不知道。要不她還會摸索著到大堤上去,坐在那兒守著?
她不是看不見嗎?
她看得見的,用心。
聽四平這樣說,秀兒抓四平胳膊的手攥得更緊了。村道上已經沒有霞光,路兩邊全是一些蒙了灰塵的磚房子,紅牆灰瓦,門前大都帶著一個小小的出廈。出廈的木柱都被染成了棗紅色,樣子很土氣。有的院子前還生著一片茂密而旺盛的青竹,有的竹身探下來,把枝葉伸到路上來。有的院子裡橫倒著幾棵粗大的老柳樹,久遠而寂靜的樣子。他們走不到百米,來到了—個比較寬敞的十字路口,在那裡,秀兒看到了幾個老人和一群孩子。幾個老人一排蹲在一張桌子的後面,那張桌子擺在路的中心,桌上放著幾盒花花綠綠的紙菸和幾包速食麵,還有一塑膠袋水果糖。她想,這或許就是村子裡的貿易中心了。秀兒看到靠近桌子的是一位赤臂老漢,他手裡搖著一把包了藍邊的舊蒲扇。那些孩子則都是—絲不掛,他們光著屁股在桌子不遠的地方跑來跑去。那些泥塑一樣的人,在發現了他們之後,都停下來,一動不動地看著秀兒和四平,孩子們的眼睛黑而大,圓圓的瞳孔象按上去的扣子,他們的目光在秀兒那紫色的連衣裙和細細的白腿肚子上掃來掃去。
那個手拿蒲扇的老漢突然站起來,他說,來了來了,這不是她家的外甥嗎?
另一個老漢附和著,就是他,小名叫四平。
手拿蒲扇的老漢揮了揮手裡的蒲扇對那群孩子說,快喊快喊,月兒回來了。
那群光屁股孩子們一下子跳起來,嘴裡都喊叫起來,回來了,回來了,月兒回來了……
接著,他們爭先恐後地喊著朝南跑,在他們的身後,盪起了一股黃塵。那黃塵朝他們盪過來,秀兒忙掏出手帕捂在鼻子上,另一隻手在臉前不停地扇著。
是月兒?手拿蒲扇的老漢搖著扇子問道。
四平說,不是的,我表姐的事你們知道。
就是就是。群老漢應和道。他們似乎有些發愁,他們一同看著手拿蒲扇的老漢。
老漢說,就算月兒回來了。
眾老漢明白了他的意思,都說,對對對,就算月兒回來了。
手拿蒲扇的老漢看著秀兒說,委屈你一回了,不然,四平他大姨就沒救了。
秀兒的臉色陡地變得蠟黃,她不知說什麼好,只是呆呆地望著四平。孩子們盪起的塵土漸漸地落下去。就在這時,他們聽到孩子們的喊叫聲又回來了,月兒回來了——月兒回來了——
他們倆轉身來,只見那幾個光屁股小孩後面跟著一群女人和男人,她們身上的衣衫全被汗水浸透了,那些女人圍過來,看著站在四平身邊的秀兒,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拿蒲扇的老人看著她們說,就算月兒回來了。
老人說完又對秀兒說,閨女,就委屈你一回。
那群女人明白過來,她們齊聲朝秀兒說,就委屈你一回。
看著那群汗浸浸的女人,秀兒十分緊張,她一手捉住四平的胳膊說,不,不……
拿蒲扇的老人說,四平,你勸勸她,不然你大姨就沒救了。
一個婦女跟著說,對,勸勸她。
可是還沒等四平說話,就有幾個婦女走過來,拉著秀兒的手說,委屈你一回。
說完,她們就擁著秀兒朝南走。男人們愣了愣,有人接過四平的掛包,也擁著跟過去。腳步盪起的黃塵四處飛揚。他們一群人穿過一條胡同,又走過一片小樹林,來到一個院子裡,雜亂的腳步就止了。秀兒定眼望去,只見一個巨大的樹陰里,放著一張小木床,木床上躺著一位頭髮灰白的老婦。一個婦女走過去,彎腰在老人的耳邊悄悄地說,二奶,二奶,月兒回來了,月兒回來了。
……月兒……月兒……
秀兒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那聲音斷斷續續地重複著一個字:月兒。
那個婦女說,二奶,月兒真的回來了,真的,你看。
秀兒看到躺在床上的老婦動了動,接著,她竟慢慢地掙扎著坐了起來。她光著背,鬆了皮的奶子瞎秕瞎秕地貼在滿是橫紋的胸口上,她胸前的肋骨一根一根地暴著,肩上的鎖骨坑深深地下陷下去,她睜著兩隻渾黃的眼睛,乾柴似的右手裡握著一個鐮刀大小的木月牙兒,她嘴裡不停地叫著,月兒……
大姨。四平走過去,他伸手撫住老婦說,大姨,我表姐回來了。
月兒……
老婦艱難地抬起雙手,把那個摸得光滑的月牙抬起來,放在自己的跟前望著。四平的心一陣刺疼,那月牙兒是大姨的眼睛瞎了之後,用剪刀一點點地剜出來的。
月兒……她……在哪兒……
她來了。
四平回頭招呼著秀兒,過來。
秀兒被兩個女人攙扶著走過來,大姨那樹皮一樣的枯手抓住了秀兒,她一聲一聲地喊叫著,月兒……月兒……
秀兒的腿一軟,朝老人跪下來,她說,娘,我……我回來了。
你……你……
老人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但那聲音卻顫顫趔趔地在乾燥的空氣中飄蕩,四周的人全都受了感染。老人的聲音漸漸地濃起來,摻和著渾黃的夜色,把人們的臉都罩得恍惚起來,汗水又從毛孔里的流出來,把人們的皮膚都染成了花紋。
突然,老人手裡的木月牙掉下了來,她的身子也朝後倒去。人們急忙喊叫她,卻沒有聲音。一個女人又用手去擋她的鼻孔,就驚叫起來,她……她死了……
霞光不知道什麼時候走掉了,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四周開始灰暗下來。村子裡沒有一點風,只有由輕到重的哭泣聲和哭後由重到輕的欷噓聲。
四平拉起跪在地上的秀兒,又從她的腳下把那隻被淚水和汗水浸得殷紅的木月芽兒拾起來,仔仔細細地瞧。接著他抱來一些柴禾,來到大姨的床前,蹲下去,先把柴禾燃著,然後把那個血紅的木月牙兒丟到火里去。那個木月牙兒燃燒起來。秀兒走到四平的身邊,從他胸前的衣兜里掏出一封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然後小心翼翼地展開,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才把那信紙放到火里去。那堆火立刻把那張信紙烤焦了,強烈的氣流把紙的骨骸卷到空中去了。
夜幕一層一層地蓋下來,樹的陰影更濃了。無數的蚊子在人們的頭頂上嗡叫著,可人們卻一動不動,立在老人的床前,看著那火光淡下去。秀兒緊緊地握住四平的胳膊,她抬起頭,突然驚叫起來,她伸手指著天空說,你們看,紅月亮。
人們順著她的手臂望過去,在雜亂的樹枝的縫隙里,在那遙遠的天空里,人們看到了一輪桔紅色的月亮……
三:墨白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出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後在鄉村國小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裡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