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簡筆與繁筆
從來文章都提倡簡練,而繁冗拖沓為作文病忌。這誠然是不錯的。然而,文章的繁簡又不可單以文字的多寡論。言簡意賅,是凝練、厚重;言簡意少,卻不過是平淡、單薄。“繁”呢,有時也自有它的好處:描摹物態,求其窮形盡相;刻畫心理,能使細緻入微。有時,真是非繁不足以達其妙處。這可稱為以繁勝簡。看文學大師們的創作,有時用簡:惜墨如金,力求數字乃至一字傳神。有時使繁:用墨如潑,汩汩滔滔,雖十、百、千字亦在所不惜。簡筆與繁筆,各得其宜,各盡其妙。
一部《水滸傳》,洋洋灑灑近百萬言,作者卻並不因為是寫長篇就濫用筆墨。有時用筆極為簡省,譬如“武松打虎”那一段,作者寫景陽岡上的山神廟,著“破落”二字,便點染出大蟲出沒、人跡罕到景象。待武松走上岡子時,又這樣寫道:“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難怪金聖歎讀到這裡,不由得寫了這么一句:“我當此時,便沒虎來也要大哭。”最出色的要數“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寫那紛紛揚揚的漫天大雪,只一句:“那雪正下得緊。”一個“緊”字,境界全出,魯迅先生讚揚它富有“神韻”,當之無愧。
以上是說用簡筆用得好。同一部《水滸傳》有時卻又不避其繁。看作者寫魯智深三拳打死“鎮關西”。鼻上一拳,“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眼眶際眉梢又一拳,“打得眼稜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絳的,都綻將出來”。第三拳,“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從味覺寫,從視覺寫,從聽覺寫,作了一大串形容,若是單從字面上求簡,這三拳只須說“打得鮮血迸流,烏珠迸出,兩耳轟鳴”,便足夠了。然而簡則簡矣,卻走了“神韻”,失掉了原文強烈地感染讀者的魯智深伸張正義、懲罰惡人時那痛快淋漓勁兒。
字面上的簡不等於精練,藝術表現上的繁筆,也有別於通常所說的囉嗦。魯迅是很講究精練的,但他有時卻有意採用繁筆,甚而至於借重“囉嗦”。《社戲》里寫“我”早年看戲,感到索然寡味,卻又焦躁不安地等待那名角小叫天出場,“於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麼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亂打,看兩三個人互打,從九點多到十點,從十點到十一點,從十一點到十一點半,從十一點半到十二點,然而叫天竟還“沒有來”。在通常情況下,如果有誰像這樣來說話、作文,那真是囉嗦到了極點。然而在這特定的環境、條件、氣氛之下,魯迅用它來表現一種複雜微妙、難以言傳的心理狀態,卻收到了強烈的藝術效果。
劉勰說得好:“句有可削,足見其疏;字不得減,乃知其密。”無論繁簡,要是拿“無可削”“不得減”作標準,就都需要提煉。但是,這提煉的功夫,又並不全在下筆時的字斟句酌。像上列幾個例子,我相信作者在寫出的時候並沒有大費什麼苦思苦索的功夫。只要來自生活,發諸真情,做到繁簡適當並不是一件太困難的事。顧炎武引劉器之的話說:“文章豈有繁簡耶?昔人之論,謂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於自然,而有意於繁簡,則失之矣。”
現今,創作上有一種長的趨向:短篇向中篇靠攏,中篇向長篇靠攏,長篇呢,一部、兩部、三部……當然,也有長而優、非長不可的,但大多數不必那么長,確有“水分”可擠。作品寫得過長,原因很多,首先是對生活的提煉亦即藝術概括的問題,但藝術手法和語言表達的欠洗鍊也是不容忽視的一條。簡而淡,繁而冗,往往兩病兼具。有的作品內容確實不錯,因為寫得拖沓累贅,讀起來就像是背著一塊石板在劇場裡看戲,使人感到吃力、頭疼。而讀大師們的名著呢,卻有如順風行船,輕鬆暢快。
感此,提倡簡練為文,重議文章繁簡得失這個老題目,也許並不算得多餘。
作者簡介
周先慎 男,1935年12月生,四川成都崇州市人。1959年畢業於四川大學中文系。旋即任教乾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北京大學教授,中國古代文學專業博士生導師。曾先後應邀在德國洪堡大學、泰國朱拉隆功大學、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香港樹仁學院等校講學。他長期從事宋元明清文學史的教學和研究工作。著有《古典小說鑑賞》、《明清小說》等。
文章導讀
本文要點
中心論點:文章的繁簡又不可單以文字的多寡論,簡筆與繁筆,各得其宜,各盡其妙。
寫作目的:提倡簡練文字。
寫作特色
本文是一篇文藝隨筆,寫作上很有特色。具有篇幅短小、議論集中、行文自由、語言精闢、充滿辯證法的特點。文章的題目是聯合短語,表明議論的中心是簡筆與繁筆的辯證關係。但文章在立論上又是有所側重。在闡明"簡筆與繁筆,各得其宜,各盡其妙"之後,作者針對當前文學創作偏長的趨向,許多作品"寫得過長"的現實,又特彆強調要提倡"簡練為文",反對"繁冗拖沓"的不良文風。因此,這篇評論又有很強的針對性,對於我們閱讀這篇文章也很有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