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笑
朝日裡的秋忍不住笑了,
笑出金子來了──
黃金笑在槐樹上,
赤金笑在橡樹上
白金笑在白皮樹上。
碩健的楊樹,
裹著件拼金的綠衫,
一隻手叉著腰,
守在池邊微笑;
矮小的丁香,
躲在牆腳下微笑。
白楊笑完了,
只孤零零地,
豎在石青色的天空里發獃。
成年了的橡葉,
向西風抱怨了一夜,
終於得了自由,
紅著臉兒,
笑嘻嘻地脫離了故枝。
作品賞析
在芝加哥,繁華而嘈雜的城市並沒有給聞一多留下太好的印象。而從踏上這塊異樣的土地起,在異樣的人們中間,詩人敏感的心靈就感受著離別故土的愁緒,他在詩中把自己描述成孤寂的“流囚”(《我是一個流囚》),他要歸去。滄海茫茫,詩心渺渺,歸向何處呢?象大多數深受浪漫主義影響的現代詩人一樣,他飄零的詩心歸向詩人永遠的伊甸園──自然。在那裡,他的歌詠呈現了這一時期詩作中不多見的亮色。
秋天的芝加哥,公園是聞一多愛去的地方,那裡的陽光,清風,所有自由而友善的生靈使詩人的心愜意地顫動。他曾這樣給友人描繪芝加哥的公園:“芝加哥的傑克遜公園底秋也還可人。熊掌大的橡葉滿地鋪著。親人的松鼠在上面翻來翻去找橡子吃。有一天它竟爬到我身上,從左肩到右肩,張量了足有半晌,才跳了下來。”(《給實秋》1922.10.27)在這樣遠離塵囂的地方,詩人忘卻了生活的枯澀滯重;世界輕靈而溫潤,秋天沒有故事,然而充滿笑意──秋天笑了。
詩人在這裡帶著秋陽般溫潤明朗的欣喜描繪了一個美麗的充溢著生命與情感的秋天,自然、生命、清新的愛憐如陽光下的泉水晶瑩地在綠樹芳草間蔓延:槐樹笑了,橡樹笑了,白皮樹笑了,他們笑出金子來了;矮小的丁香在微笑,連脫離故枝的橡葉也紅著臉笑了──秋天笑了。自然在笑,生活在笑,這實際上是詩人的心在笑;詩人在笑,於是他聽到了秋天的應和聲。雅克·巴思揚在評論浪漫主義詩人時曾這樣說過:“實際上,他們是戲劇家,把自我作為反光板去捕捉外界提供的分子運動和精神運動。”詩人在這裡正是象談自己的內心感受一樣來談秋天、樹木、天空,他故意把主客體混淆,把內心印象和外界形象融為一體,狀物擬人,情景交融。自然觸發了詩人的特定情感,詩人賦予自然以情感生命。詩人歌詠著金秋,因為他在這裡發現了蓬勃樂觀的生命力量,這是詩人自己茁然不羈的生命力量和意緒的印證。因而在這裡,秋的如金子般的欣喜是一個有著金子般青春的青年欣享生命,企望未來的欣喜,物象與詩情在這裡融為一體。
《笑》的結構是典型的抒情詩結構。詩的第一句即寫出了詩的情感主題:“秋忍不住笑了。”然後隨著視點的推移:槐樹──橡樹──白皮樹……情感主題舒緩地展開。到第二節,詩人從欣喜的發現轉而專注地端詳,“碩健的楊樹”,“矮小的丁香,”一高一矮,各具情態地笑,情感主題通過刻畫入微的細節得到進一步強化。到第三節,情感主題的呈現出現了小小的波折,色彩由明朗稍趨黯淡:白楊笑完了,卻孤零零地在石青色的天空發獃。但生命的幽黯只是暫時的、局部的。到最後一節,情感主題頑強地跳出:“得了自由”的橡葉,“笑嘻嘻地脫離了故枝。”這樣,詩人豐富的想像不斷變化,成為詩中流動起伏的意象鏈,詩的情感主題在不斷變換的表達中獲得了波折起伏的動感和錯落有致的節奏,從而使這首韻律並不十分鮮明的小詩有了較強的內在情感力度和節奏,顯得精巧而富於韻致。我們知道:五四新詩是在打破舊格律詩桎梏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在皈返自然”的口號下,一些新詩作者從舊詩的雕琢、艱澀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完全忽視了詩歌所特有的審美規律,不少人甚至認為分行寫就是詩。聞一多對這種混亂的狀況是不滿的,他指責道:“誰知在打破枷鎖鐐銬時,他們竟連你(指詩)的靈魂也打破了。”韻律和節奏作為人類精神活動的最初成果,他是詩的靈魂,也是詩的重要的美感價值之所在。當然這種韻律和節奏不僅包括詩歌形式上的格律,更包括詩的內在情感的力度、方向感和節奏。丟掉了這個也就丟掉了詩的靈魂,詩的美。因為歸根到底,詩歌意在表現“人類的、內在生活,所具有的節奏和聯繫,轉折和中斷,複雜性和豐富性等特徵。”(蘇珊·朗格)《笑》這首詩體現了聞一多在這方面持之不懈的追求。
在美國專攻美術的聞一多,對於色彩無疑是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在作《笑》的同一年他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曾寫道:“佛來琪喚醒了我的色彩的感覺,我正在作一首長詩名《秋林》──一篇色彩的研究。”在《笑》中色彩的運用雖然還不如《秋色》中那么繁複,只是略作點染,但同樣是運用色彩來表達人的思想、情感,以體現他所追求的新詩的“繪畫美”(當然,聞一多所指的繪畫美並不僅僅是指色彩的運用)。作者並不片面追求色彩的穠麗、繁縟,只是輕墨淡染:金的樹,綠的衫,石青色的天空,紅臉的橡葉……詩人用輕柔揮灑的感情漿汁去調合金色的“詩畫”。在一片醒目的暖色調中,又雜陳幾點暗色,冷暖,明暗之間的張力使讀者的審美感受豐富而有韻致。
自然、心靈、色彩、情感……在這《笑》的詩行所呈示的多層次的意義單元和觀相序列中,在他們明晰或隱秘的相互聯繫中,我們的心靈或許能發現自身的價值和可遇可求的安寧。秋笑了,在這秋里,我們不是可以窺見生命的蓬勃與歡欣么?
作者簡介
聞一多(1899—1946),原名聞家辨,號友三,湖北浠水人。詩人、學者、民主鬥士,自幼愛好古典詩詞和美術。1912年考入北京清華掌校,喜讀讀中國古代詩集、詩話、史書、筆記等,1916年開始在《清華周刊》上發表系列讀書筆記,總稱《二月聲漫記》。同時創作舊體詩1919年,“五四”運動中,積極者加學生運動,被選為清華掌生代表,出席在上海召開的全國學生聯合會。1920年4月,發表第一篇自話文《旅客式的學生》。新詩集《紅燭》《死水》是現代詩壇經之作,他對《周易》《詩經》《莊子》《楚》四大古籍的整理研究,被郭濃著稱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身正氣,抗戰期間著八年,1946年夏在昆明遇害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