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維元祐八年,歲次癸酉,八月丙午朔,初二日丁未,具位蘇軾,謹以家饌酒果,致奠於亡妻同安郡君王氏二十七娘之靈。嗚呼!昔通義君,沒不待年。嗣為兄弟,莫如君賢。婦職既修,母儀甚敦。三子如一,愛出於天。從我南行,菽水欣然。湯沐兩郡,喜不見顏。我曰歸哉,行返丘園。曾不少須,棄我而先。孰迎我門,孰饋我田。已矣奈何,淚盡目乾。旅殯國門,我實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嗚呼哀哉!
作者簡介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北宋眉山人。是著名的文學家,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他學識淵博,多才多藝,在書法、繪畫、詩詞、散文各方面都有很高造詣。他的書法與蔡襄、黃庭堅、米芾合稱“宋四家”;善畫竹木怪石,其畫論,書論也有卓見。是北宋繼歐陽修之後的文壇領袖,散文與歐陽修齊名;詩歌與黃庭堅齊名;他的詞氣勢磅礴,風格豪放,一改詞的婉約,與南宋辛棄疾並稱“蘇辛”,共為豪放派詞人。
作品賞析
祭文所系
王弗去世後,蘇軾續娶王弗的堂妹王閏之。蘇軾後來在哀悼第二位岳父的《祭王君錫文》中說:軾始婚媾,公之猶子。允有令德,夭閼莫遂。惟公幼女,嗣執罍篚。恩厚義重,報宜有以。(《蘇軾文集》卷六十三)
“猶子”便是侄輩,這說明王君錫是王弗的叔叔,閏之即是王弗的堂妹。“罍”是燒茶的泥罐,“篚”為採桑用的竹筐,這兩個字雖是謙辭,卻恰如其分地表明閏之的身份,一個擅長炊茶採桑、地地道道的村姑。
值得注意的是,蘇軾所娶的王閏之,當年已經二十一歲。根據宋代禮儀,“女子十四至二十”,如果不是喪服在身,“皆可成婚”。從蘇家的八娘十六歲嫁給程之才、王弗十六歲嫁給蘇軾、史氏十五歲嫁給蘇轍來看,眉山女子,出嫁之日多在十五六歲之間。那么,閏之為何二十一歲還待字閨中呢?
原因只能有一個,那就是三年前王弗病逝時,蘇王兩家已經議定,將閏之嫁到蘇家接替堂姊,給蘇軾當繼室。這樁姻緣,極有可能是王弗在病危之際作出的安排,否則,蘇軾身為兩中制舉的“天子門生”、從六品的直史館官員、歐陽修多次公開宣稱他將是未來天下的文章宗師,不可能去娶一名韶華已逝的村姑。
這一點,確實被研究蘇軾、為其修譜作學者們所忽略了。
元祐八年,閏之病逝於汴京,蘇軾在《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終於清楚地道出原委:昔通義君,沒不待年;嗣為兄弟,莫如君賢。婦職既修,母儀甚敦。三子如一,愛出於天。(《蘇軾文集》卷六十三)
“通義君”為朝廷後來對王弗的追封,“沒不待年”,說明在王弗去逝尚不到一年,蘇軾和閏之的婚事便已定下。這樣做目的很簡單:惟有閏之作為繼室,王弗所留下的幼兒蘇邁才會得到精心呵護。果然,閏之對姐姐的兒子和自己後來所生的蘇迨、蘇過,“三子如一”,皆同己出,蘇軾不久便重新有了和諧、美滿的家庭。
根據自己在娘家的排行,新娘子原叫二十七娘,“閏之”這個名字,顯然是蘇軾給取的,她所出生的慶曆八年閏正月,而閏之恰恰生於這個閏月里,“閏”的字面意義就是不期然而然地“增多”,對於蘇軾來說,中年喪妻,只好無奈地給孩子找個繼母,也與“閏”字吻合。
考察蘇家族譜,我們發現,蘇家的女人與當時社會大多數女性一樣,都沒有正式名字。蘇軾祖母稱史氏,母親也只叫程夫人,而蘇轍的妻子一輩子安於“史氏”之稱,惟有蘇軾的兩個夫人和侍妾朝雲,都和男人一樣,擁有自己的名、字,這在當時是很少見的。從這一點來說,嫁給蘇軾這樣一位大文人,是她們莫大的幸運。
不僅如此,閏之比王弗更進一步,有了自己的字:季璋。由此可見閏之在家排行老三。
也許給不甚精通文墨的閏之取字,是在蘇軾納朝云為妾前後,因為朝雲跟隨蘇軾,取字“子霞”;既然侍妾有字,夫人豈能沒有?
鍾萊茵說“蘇軾對前面兩位夫人,感情平平淡淡,詩人為她們獻上的作品僅一二篇”,實為妄言。如前所云,蘇軾懷念王弗的作品決不止“一二篇”,而提及閏之的詩文,則更多,所昭示的情感之真、之朴,更非浮光掠影者所能窺見。
閏之第一次被蘇軾在詩文中向外人提起,便是以賢妻身份。
生前回顧
熙寧四年(1071)十一月二十八日,蘇軾抵達杭州,出任通判。第三天,也就是十二月一日,他便去西湖尋訪恩師歐陽修所介紹的朋友、孤山詩僧惠思和惠勤。在《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這篇名作里,他非常灑脫地寫道:
天欲雪,雲滿湖,樓台明滅山有無。
水清石出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
臘日不歸對妻拏,名尋道人實自娛。
在宋代,臘日是個公休日,皇上在這天賜給官員醫藥,平民百姓也互通有無,“閭巷家家互相饋送”。在初到杭州,需與同事、鄰里多打交道的日子裡,蘇軾放棄了人情往來,獨自跑到孤山去尋僧會詩,還得意地說“臘日不歸對妻孥”,正說明家中和“閭巷”之事妻子全能應對,這樣他才得以遠離塵世喧囂,到清靜的孤山觀水賞魚,與鳥雀相呼。當時閏之在開封所生的兒子蘇迨尚不能走路,蘇軾大伯父蘇澹的長孫又病故於京城,侄子的遺孀及兩個侄孫只好由他們撫養著,老奶媽年紀又大,十幾口人的家務,全然交給閏之,蘇軾的“灑脫”,實在是一種幸福。
後來他在重陽節寫的一首詩里,這樣稱呼自己的閏之:
可憐吹帽狂司馬,空對親舂老孟光。 ——《明日重九,亦以病不赴述古會,再用前韻》
“司馬”是通判的代稱,“孟光”則是漢人梁鴻的妻子。《後漢書》說梁鴻在江南給人做隨從時,妻子梁鴻親自舂糧,以維持生計,她與丈夫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老孟光”這個比喻,足以見出閏之勤勞能幹,與丈夫相濡以沫,感情十分深厚。
蘇軾後來在給好友王鞏的一首詩中,給愛妻閏之以更高的評價:
子還可責同元亮,妻卻差賢勝敬通。 ——《次韻和王鞏六首》之五
“元亮”是隱逸詩人陶淵明的字,陶淵明在歸耕田畝時,曾作《責子詩》,告誡兒子們不要懶惰。蘇軾這兩句詩,前面是點綴之詞,妻子非常賢惠,才是他所標榜的。
“敬通”是東漢大鴻臚馮衍的字。《後漢書》稱馮衍“幼有奇才,年九歲,能誦《詩》”,“博覽群書”一詞,就出自對他的評價。馮衍學問、人品都好,更講究氣節,遺憾的是他娶了個特別悍妒的妻子,終生牢騷不斷,甚至給小舅子寫信,要求將老婆休掉。正因為此,《世說新語》的作者劉義慶才自嘲說,我與馮衍馮敬通相比,有三點十分相同:一是為人慷慨,有高風亮節;二是剛直敢言,不為世俗所容;第三就是屋裡頭有個厲害的老婆,家道坎坷。蘇軾也喜歡無事自嘲,夫人若有一絲專橫,他早就像劉義慶那樣叫苦了,“妻卻差賢勝敬通”一語,說明實在無可挑剔,自己這輩子比馮衍幸福多了。
有趣的是,蘇軾在詩後還寫下這樣的自註:
仆文章雖不逮馮衍,而慷慨大節乃不愧乃翁。(馮)衍逢世祖英睿好士而不遇,流離擯逐,與仆相似。而衍妻悍妒甚,僕少此一事,故有“勝敬通”之句。
蘇軾生性狂放豪縱,只有像閏之這樣賢淑的女人,才能給予他更多的自由,才容得蘇軾將自幼生在歌台舞榭的時尚女子朝雲收在身邊,並與之終生和睦相處。也許王弗深知堂妹性情豁達、任勞任怨,才在臨危之際特意安排她來照料自己不善理家的丈夫和幼小無依的兒子?
賢淑決不是盲從,更不等於逆來順受。閏之跟隨蘇軾十六年,歷經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官任,共同遭受責居黃州的生涯,後又從朝廷到州郡,再由州郡回朝廷,幾起幾落,顛沛流離,但她在蘇軾的生活中,決不是可有可無之人。請看下面一例:
蘇軾剛到密州當太守時,正值天下大旱,蝗災四起,百姓饑饉,民不聊生。蘇軾到任伊始,便投身滅蝗,接著扶困濟危,沿著城牆揀拾棄嬰,最後與百姓一道挖野菜,度饑荒,幾乎到了身心交瘁的地步,偶爾在家裡發點脾氣,對孩子說話聲音大些。是可以理解的。蘇軾有首《小兒》詩,就記載著家中發生的一件小事:
小兒不識愁,起坐牽我衣。我欲嗔小兒,老妻勸兒痴。兒痴君更甚,不樂愁何為?
還坐愧此言,洗盞當我前。大勝劉伶婦,區區為酒錢。
這個小兒應是閏之在杭州生的蘇過,當時僅四歲,見到父親從外面回來了,大概是想要點好東西吃。蘇軾又累又餓,也許是剛剛挖完杞菊、揀罷棄嬰,身心交瘁,於是就發了脾氣。所謂“兒痴君更甚,不樂愁何為”,是記述閏之的話,用現在的話語,就是“小孩子不懂事倒罷了,你怎么比他還任性?回到家就生氣,幹嘛不找點樂子呢?”既有責怪,又有憐愛,還有對丈夫、兒子的雙重關懷。接著她就給丈夫洗淨茶盞,砌上新茶,或許是端上蘇軾喜歡的密州“薄薄酒”,用融融暖意讓丈夫回到家庭的溫馨之中。
此時蘇軾除了自責之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大勝劉伶婦,區區為酒錢”,說的是另一個故事。晉代名士劉伶是個酒鬼,家裡只要有點錢,就被他拿出去買酒喝。為幫他改掉酗酒的毛病,劉夫人常把酒給藏起來,甚至“捐酒毀器”,把酒潑掉,酒器砸了,弄得劉伶在家裡只好整天說謊、騙酒喝。蘇軾認為閏之的德行,大勝於劉伶夫人,愛而不溺,怨而不肆,像這樣惟妙惟肖的詩,這樣真真切切的生活感受,不是對閏之最好的讚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