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天啟元年(1621年,天命六年),後金攻占明朝的遼瀋地區,但立足未穩。是年七月,明朝將領毛文龍受遼東巡撫王化貞之命,襲擊鎮江,生擒後金守將佟養真。後金大力圍剿毛文龍,毛文龍旋即竄入朝鮮,天啟二年(1622年,天命七年)十一月率部入據朝鮮椵島,改稱皮島。明廷設東江鎮於此島,由毛文龍負責,與遼東沿海諸島及旅順明軍互為犄角,虎視遼東沿海諸城,威脅後金腹地。這一行動實際上是在後金政權背後開闢了一個新的戰場,使其面臨腹背受敵、兩線作戰的不利局面。皮島明軍不斷深入後金境內騷擾,牽制後金的西進行動。
據守皮島的明軍不僅牽制清軍的西進,對遼瀋地區不堪忍受殘酷民族壓迫的漢族人民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們或暗為內應,或攜家來歸,以皮島為中心的東江鎮一時成為收容遼東逃人的基地。明朝官員姜曰廣指出:“建虜之有東江也,猶人身之有蚤虱也。搔之則無處著手,聽之則吮膚而不寧……使無東江,則彼得用遼人耕遼土矣。” 曾駐守皮島的明將尚可喜降清後奏稱:“自皮島開鎮以來,我國中所得遼人男婦奔逸各島者不下百萬,皆緣有島在焉。” 因此,皮島對後金來說如同芒刺在背、骨鯁在喉,欲除之而後快,但因沒有強大水師而一籌莫展。
自天啟二年(1622年,天命七年)明朝在皮島開鎮,直到崇禎十年(1637年,崇德二年)清軍攻克皮島,儘管其間島帥毛文龍被誅殺,島上總兵迭易,然而皮島在明金爭奪遼東的戰略格局中所占的重要地位始終未變。為了切斷明與朝鮮的聯繫並解除後顧之憂,努爾哈赤及其後繼者皇太極曾對皮島明軍採取了軍事進攻、移民遷海、秘密招降等各種手段。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後金政權並未擺脫三面臨敵的困境。東有朝鮮王朝,西有除科爾沁外的蒙古諸部,寧錦一線更有數十萬明軍固守,背後東南沿海則有以皮島為支撐點的東江鎮。然而隨著形勢的變遷,明廷失望於皮島發揮的牽製作用有限,因此對皮島的援助越來越乏力,崇禎四年(1631年,天聰五年)東江鎮的兵力從28262人被裁減至23033人,崇禎五年(1632年,天聰六年)東江鎮實存兵力15304人,到失守前夕的兵額為12580餘名 ,調撥軍餉也銳減,皮島上發生的多次內亂更使島上明軍元氣大傷,戰鬥力大不如前。而後金則在崇禎六年(1633年,天聰七年)接納了明朝叛將孔有德、耿仲明帶來的艦隊和紅夷大炮,彌補了自身的最大短板,隨即便攻陷了皮島與登萊聯絡的重要中轉站——旅順口,翌年又獲得了熟知皮島底細的明將尚可喜。這兩次明將來投,都伴隨著攻取皮島之議,但皇太極都按兵不動,等待時機。崇禎九年(1636年,崇德元年)十二月,已改國號為“大清”的皇太極率領大軍討伐朝鮮,一路勢如破竹,迫使朝鮮國王李倧乞降稱臣(丙子胡亂)。在這種情況下,拔掉皮島這顆眼中釘提上了皇太極的議事日程。
經過
戰前準備
皇太極在朝鮮受降班師後,便決定一鼓作氣拿下皮島,在崇禎十年(1637年,崇德二年)二月二日命貝子碩託、恭順王孔有德、懷順王耿仲明、智順王尚可喜等軍攜16門紅夷大炮及50艘朝鮮戰船進攻皮島。 就在當天,剛投降的朝鮮就接到了清朝徵兵的命令,因昭顯世子被挾為人質而不敢違背,於是派平安兵使柳琳、義州府尹林慶業率軍5000協助清軍進攻皮島。朝鮮原打算通知皮島明軍,但唯恐事泄而引火燒身 ,所以君臣秘議幾次後還是取消了這個計畫,最後只能祈禱上天讓“兩國各自解歸”。
明朝的皮島守將是東江總兵沈世魁,他在得知皇太極入侵朝鮮的訊息後,就“修築城台,廣設炮藥,收集兵船,以為固守計” ,故清軍久攻不下。三月八日,皇太極命弟弟武英郡王阿濟格率兵千人前往助攻,阿濟格率軍進入朝鮮後,就取代碩託,指揮攻島。
當時,皮島明軍有12000多人,三月下旬,崇禎帝派去援救朝鮮的沿海總兵陳洪範統率8000名明軍來到皮島,於是島上共有約20000人的兵力,並且配備了大量火器,光是援鮮明軍帶去的就有火藥32300斤、火罐360個、火箭900枝、起火400枝、火槍120桿、火瓶200個 ,而且皮島四面環海,清軍無法發揮鐵騎的特長,只能乘船浮海攻島。在渡海過程中,清軍船隻勢必全部暴露在明軍視線之下,島上明軍正可憑險施放火炮,從容射擊行進速度緩慢的木船。即便有少量清軍船隻靠岸,守島明軍也不難從灘頭髮動反擊,利用優勢兵力把少量清軍趕入海中。守島明軍身處大海環抱的孤島,無路可退。島兵戰船數量有限,也不可能由海道退走。被圍之兵只能置之死地而後生,拚命抵抗。擺在清軍面前的無疑是一場惡戰,所以連以驍勇善戰著稱的阿濟格也對攻擊皮島面有難色。 明朝新任兵部尚書楊嗣昌也判斷陳洪範、沈世魁進援朝鮮雖不足,但守住皮島則綽綽有餘,認為“亟當分布要害,扼其入犯之路。果有渡海聲息,以主侍客,出奇待之,自可得志”。
戰役打響
四月五日,清軍將領在皮島東北的郭山郡舉行軍事會議,決定摒棄強攻的方式,而採取分兵兩路、一奇一正進行偷襲的作戰計畫。一路由八旗騎兵、漢軍(烏真超哈)、三順王部(天佑兵、天助兵)及朝鮮兵擔當,赫然列陣,大張聲勢,儘量吸引明軍的注意;一路由八旗步兵擔當,暗中運動,乘坐小船,悄然渡海。為了確保偷襲的成功,清軍選擇了傍晚時分(一更)發動攻擊。
四月六日,阿濟格致書皮島明軍守將勸降,明軍不報。沿海總兵陳洪範、東江副總兵白登庸等明將聽到風聲後陸續離開皮島,只有島鎮沈世魁和隨陳洪範來援的萊州副總兵金日觀等還在堅守,島上兵力降至17000人左右。 四月八日夜幕降臨之前,清軍船隻自集結地起錨,泊於皮島附近。是夜一更,清軍戰船散開,偷襲的一路以滿洲驍將鰲拜、準塔為前鋒,他們登島後,一面舉火為號,引導後繼諸軍,一面與守島明軍展開激烈廝殺。二更時分,步兵固山額真薩穆什喀率八旗精銳大至,攻入皮島西北隅的江高灣地方。 另一支偏師在前港失利,損失頗多 ,其後馬福塔趁明軍不備,督率清軍及朝鮮兵乘船掛帆鼓譟而進,終於突破了明軍的防線。 兩路清軍乘勝進擊,朝鮮兵本來不願登入作戰,在清軍的壓力下也不得不下船 ,據說朝鮮炮手在戰役中發揮了很大作用。 儘管明軍據制高點頑強抵抗,導致清軍在局部戰鬥受挫 ,但難挽敗局,上萬人陣亡,金日觀、楚繼功等將領等力戰殉國 ,沈世魁被耿仲明麾下一名曾姓的梅勒章京所擒 (一說“沈總鎮尋船未竟,為島兵執獻與奴” ),押送至馬福塔前,不屈而死。 對於皮島上的所有男丁,清軍亦是格殺勿論,不過從前與孔有德、耿仲明等過從甚密者則暫時保住了性命。 據戰後皇太極所說,清軍中的漢人部隊(烏真超哈、天佑兵、天助兵)在此次戰役中的表現非常消極,主要是滿洲兵發揮了作用。
戰役結果
朝鮮平安道觀察使南銑對戰況的報告是:
“即刻兵營哨官金誠一自陣上來言:‘初八日夕時,清兵以逾山船五十一隻滿載自募精銳步卒,以馬夫大(馬福塔)為將,夜二更渡海,潛襲島西無備之隅。三更中接戰,暗中但聞吶喊聲,平明望見,則清兵入城焚盪,煙火大作。清將各率兵趁其未明,先進島東南邊,林慶業領率舟師在清船之後。而島中小船四十餘只,泊在東岸。漢人男女,奔走爭上,多數墜落,浮屍蔽海,又四十餘只指向外洋之際,全船六隻為清兵所搶,滿船之人幾盡被殺。清船自西邊卸下軍兵後,各船執櫓者二三人,或渡來此邊,其中二隻為漢人所奪,擊殺船人。清兵漸迫於東南,城外炮射大作,俄頃之間,清兵下陸薄戰,漢人之海岸結幕列守者,幾盡被殺。至午,清船一隻來報八王子(阿濟格)曰:“城中人物幾盡殺死,即今餘存僅五分之一,何以為之?”八王子曰:“再三移檄,指教生道,而渠等不聽,雖盡殺無悔”雲。八王子使金汝良送言於柳琳曰:“島中事已畢,所領在陸軍兵為先放送,無失農耕,各營將官姑留陣下,以待入島。諸將之還,凡事面議以處雲。”當日夕,軍兵則盡為點放,將官則因留陣所,矣身(自己)領率放還軍兵,還來本城’雲。口傳之言,雖不可盡信,而島中之事,概可知矣。即刻又見鐵山府使李廷秀馳報:‘初九日挾擊攔入之際,若干漢人乘其小船四十餘只,又走西海瞭望,將進告。又有漢人騎馬者千餘名,聚會於島中高峰之上,決死相戰,終不下來,至十三日,盡為敗沒。島中軍兵前後死者四、五萬人,白副總登庸時未知死生,八王子與寧邊府使李浚同入島中,令兵使柳琳留待於鐵山,分付島中,即當出來雲。及出來,因到鐵山,詳書接戰首末,為捷書,使本營軍官二人、清人四名急急入送瀋陽事。言於兵使,兵使以軍官一、旗牌一與清人四名入送清都。方島中殺戮時,漢人呼罵曰:‘天朝於朝鮮,有何讎怨?而背漢從賊,恬然殺戮,至此慘耶!’京外聞之者,莫不墮淚。前日遼人之分置三南者,居此日久,與軍民交結相厚,上年因旨刷還於椵島,至見南兵從將攻島時,多與親切者相遇,願得生活,清人相雜,一未救濟。本府東面白岩村有一人有極切遼人,今於島中接戰殺戮時相逢,走入扶抱,願我救活,事勢至此,終不護匿,立見手足之異處。萬古天下,寧有如此憐慘之事乎?其人言及亦垂涕。’”
四月十二日,阿濟格的捷報傳到盛京。十五載後顧之憂,一朝解除,皇太極聞之大悅,派國史院大學士剛林等齎敕諭至皮島,褒獎諸將。 閏四月十四日,清軍凱旋。皇太極重賞了朝鮮參戰將領林慶業等 ,又以皮島“可比大城”,特頒諭旨,命從優議敘鰲拜等有功將士。
影響
此次皮島海戰以清鮮聯軍大獲全勝告終,清軍付出了陣亡260人的代價 ;明軍陣亡上萬人,只有沈世魁之侄沈志祥率5000餘名殘兵逃到石城島,與陳洪範等會合。皮島漢人“半死半逃” ,有365名水手和3116名婦女兒童被清兵擄走。 此外,清軍的戰利品有蟒素緞匹42880匹,衣服3417件,銀兩31000兩,銀器、玉斝及硃砂、瑪瑙、璩珀、水晶等杯共253件,琥珀3枚,犀牛角2140對,布匹氊條共191000多件,駱、馬、牛、騾、驢共640多個,大船72艘,大炮10門。 明朝經營了十五年之久的皮島失守,損失了大量兵力和物資,皇太極則解除困擾多年的後顧之憂,放手大舉侵略明朝。
深得崇禎帝信任的明朝兵部尚書楊嗣昌在皮島陷落之前就傾向撤島 ,四月二十二日聽說皮島陷落的訊息後,他決定“兵分皇(皇城島)、覺(覺華島)二島,民歸寧(寧遠)、錦(錦州)八城”,然而陳洪範繼續“戀戀於孤島” ,其後沈志祥因得不到他所垂涎的東江總兵之印而發動兵變,殺監軍副使黃孫茂等,割據石城、長山諸島,明廷無可奈何。崇禎十一年(1638年,崇德三年)四月,以沈志祥降清為契機,楊嗣昌下令將東江鎮諸島剩餘數千軍民盡數撤到寧、錦地區,他表示:“至於圖邊一著,惟有關寧一正,更無登萊一奇。果關寧能正,不必有登萊之奇;如未能正,雖有奇安施?” 也就是說在防禦清朝的戰略部署上,明朝將專注經營關寧防線,“用島”政策告終,海上防線瓦解,所謂的東江鎮退出了歷史舞台。對此,明朝同樣抱有“二十年積患,一朝而除”的如釋重負之感。
朝鮮在清軍撤走後接收了皮島,恢復椵島之名,並安葬了沈世魁等明軍將士的屍體 ,將皮島倖存的一些漢人男女安置於其他偏僻之地,維持其生計。 對於被迫屈服清朝而向有“再造之恩”的“君父之國”出兵的朝鮮而言,此次戰役讓他們內心極度糾結與難受,視之為繼丁丑下城後又一個違背義理的奇恥大辱之事、以怨報德之舉。皮島海戰是朝鮮支援清朝攻明的開端,此後數年間清朝不斷向朝鮮徵兵,令朝鮮強化了對清朝的從屬性的同時也更加痛苦並怨恨清朝。後世的宋時烈等朝鮮士人將林慶業等援助清兵攻打皮島之事描述為林慶業使用巧計迴避攻島或消極作戰,並給沈世魁通風報信,這些傳聞大抵是為了維護朝鮮自尊心而虛構之事。 唯有朝鮮平安道居民對皮島陷落歡呼雀躍,認為皮島漢人死絕後他們才重見天日。
評價
•明朝沿海總兵陳洪範對戰役的總結是:“看得皮島之失,皆因主將搶船奔逃,以致兵潰棄走,賊遂闖入。查援將(指隨陳洪範東援朝鮮的金日觀等將領)原派信地在東南,賊從西北島將(指東江鎮原有將領)沈有德汛地而入,船舶在東北,闔島官兵搶船盡出,而援將尚然不知,商在島邊拚死惡戰,已將攻島十餘船夷賊盡殺,割級成堆,此逃出兵民商客同口一詞讚嘆,故應援之官兵俱不生還,且死之尤慘。然死戰突出官兵實繇力屈不支,本投本鎮(陳洪範),實得以收目前之用。鏖戰之久,拚命殺賊,獨金日觀忠烈昭昭,在人耳目。” 明朝登萊巡撫楊文岳則認為:“但可恨者,島眾人心不堅,固結無素,據商民自島奔登者俱雲,援島將士正在東邊沖打對敵,斬首甚多,而本島官兵殊無戰志,近有爭船先去者,人心一潰,遽致決裂。”
•朝鮮國王李倧評論這場戰役說:“椵島事極可驚駭,以為島人有火炮、舟楫,必能備御矣。今乃敗沒此速,安有如此驚慘者乎?”左議政李聖求回答說:“島中之事,如不速決,則於我國亦必有難處之事,故以是為慮矣,豈料其陷沒之若此速乎?漢人多死雲,甚可慘惻也。”國王說:“島人必不專於備豫矣。聞都督亦死雲,此必出於無心也。”李聖求說:“恃其險阨而不為設備,不意猝入,故以至於敗矣。”
•孫文良、李治亭等學者評論這次戰役說:“明與清(後金)在遼東半島沿海及其島嶼相持多年。論實力、地理優勢,還有廣大遼民及朝鮮的有力支持,明軍本來是能夠繼續支撐下去的。但明統治集團的腐敗政治和混亂的政策,將吏的貪鄙,把一個足成牽制之勢的東江——皮島葬送掉。它的沉沒,始於毛文龍被殺後,皮島內亂不已,孔、耿降後金而旅順沒;尚可喜叛而皮島陷。明在遼東沿海的防線土崩瓦解,不復存在。皇太極可以放心大膽地把力量調列遼西戰場,同明朝展開新的更大規模的決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