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作全文
白玉苦瓜
余光中
似醒似睡,緩緩的柔光里
似悠悠自千年的大寐
一隻瓜從從容容在成熟
一隻苦瓜,不再是澀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瑩
看莖須繚繞,葉掌撫抱
哪一年的豐收像一口要吸盡
古中國餵了又餵的乳漿
完美的圓膩啊酣然而飽
那觸覺、不斷向外膨脹
充滿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翹著當日的新鮮
茫茫九州只縮成一張輿圖
小時候不知道將它疊起
一任推開那無窮無盡
碩大是記憶母親,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肥沃匍匐?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悲慈苦苦哺出
不幸呢還是大幸這嬰孩
鍾整個大陸的愛在一隻苦瓜
皮靴踩過,馬蹄踩過
重噸戰車的履帶踩過
一絲傷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這奇蹟難信猶帶著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時光以外奇異的光中
熟著,一個自足的宇宙
飽滿而不虞腐爛,一隻仙果
不產在仙山,產在人間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為你換胎的那手,那巧婉
千睇萬睞將你引渡
笑對靈魂在白玉里流轉
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
被永恆引渡,成果而甘
1974年完成
釋義鑑賞
這是一首含義深邃、思想深刻、藝術圓熟的詠物詩。詩人詠誦的是藏於故宮博物院的珍貴文物——白玉雕琢的苦瓜,然而這決不僅僅是簡單的詠物,而是利用意象,以物寄情,表現了詩人珍惜文化傳統、願中華崛起的思想感情。
詩中的第一節描寫白玉苦瓜新鮮飽滿,清盈圓潤。作者說它像吸吮了“古中國餵了又餵的乳漿”,這寓意著讚美源遠流長、光輝燦爛的中國文化孕育著一代代中華民族兒女。正因為苦瓜自己的根深深扎在民族的土壤里,才激發了作者的詩情,用最美好的語言由衷地歌頌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第二節補敘白玉苦瓜生長經過,說它是大地母親“苦心的悲慈苦苦哺出”,又說“鍾整個大陸的愛在一隻苦瓜”,這是從文物升華,將其作為祖國的象徵詠唱。這隻苦瓜被“皮鞋”“馬蹄”“重噸戰車”踐踏過(象徵祖國自鴉片戰爭以來——尤其是日寇入侵後所遭受的重重苦難)可進一步得到證實。第三節是詩人將自己融入詩中,表達了作者對藝術逾時間性的追求“在時光以外奇異的光中”,此“光中”是雙關語,暗含作者的名字。他追求藝術能超越時間流芳百世,像“仙果”那樣“飽滿而不虞腐爛”,但他並不想不食人間煙火,拔著自己的頭髮離開哺育他成長的大地母親即詩中所寫的“不產生在仙山,產在人間”,這充分說明余光中藝術理想並不是否定民族傳統的“橫的移植”,而是高度“重視回歸自己的‘泥土’”。
此詩無論是回憶沉思、抒情詠嘆,還是寫視覺味覺、色調韻律,都圍繞著苦瓜這一軸心。結尾預言苦瓜,“不再是澀苦”,表明作者對中華民族的崛起,即不再被皮靴踩、重噸戰車蹂躪充滿了信心。作者曾說:“唯有真正屬於民族的,才能真正成為國際的。”《白玉苦瓜》這首詩,典型地體現了他這種詩學觀。這不僅從作者所歌詠的對象是中國特產可看出,而且從詩的豐厚的民族內容和象徵意義,以及文言詞語的運用和形式韻律所保留的“五四”新詩特色,也可印證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