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新中國成立後,致力魯迅著作和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堅持雜文、散文創作,歷任復旦大學、上海戲劇專科學校教授,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長,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書記處書記,《文藝新地》、《文藝月報》副主編等。1959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是第二、三、四屆全國政協委員,第四、五屆全國人大代表,中國作家協會理事。所著雜文思想、藝術均深受魯迅影響,針砭時弊,議論激烈,有時也含抒情,意味雋永,社會性、知識性、文藝性兼顧,先後出版雜文集《推背集》、《海天集》、《投影集》、《勞薪集》、《識小錄》、《短長書》、《唐弢雜文選》等,散文隨筆集《落帆集》、《晦庵書話》等,論文集《向魯迅學習》、《魯迅的美學思想》、《海山論集》等,主編《中國現代文學史》,另輯有《魯迅全集補遺》、《魯迅全集補遺續編》。 1978年兼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碩士生和博士生導師。1992年1月4日唐弢在北京病逝,終年78歲。
文體
中國近現代文學-散文
文摘
魯迅先生有兩句詩:“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這是他自己的寫照,也是他作為一個偉大作家的全部人格的體現。當我還不曾和他相識的時候,時常聽到有人議論他:“魯迅多疑。”有些人還繪聲繪色,說他如何世故,如何脾氣大,愛罵人,如何睚眥必報,總之,魯迅是不容易接近的,還是不去和他接近好。中國有句成語,叫做“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一次一次的造謠毀謗,也可以將真相埋沒。我於是相信了,不敢去接近他。不過也曾有過一個時期,的確很想見見魯迅先生。一九三三年至一九三四年之間,魯迅先生經常在《申報》副刊《自由談》上寫稿,攻擊時弊,為了避免反動派的檢查,他不斷更換筆名。我當時初學寫作,也在這個副刊上投稿,偶爾寫些同類性質的文章。我的名字在文藝界是陌生的,由於產量不多,《自由談》以外又不常見,那些看文章“專靠嗅覺”的人,就疑神疑鬼,妄加揣測起來,以為這又是魯迅的化名。他們把我寫的文章,全都記在魯迅先生的名下,並且施展叭兒狗的伎倆,指桑罵槐,向魯迅先生“嗚嗚不已”。自己作的事情怎么能讓別人去承擔責任呢?我覺得十分內疚,很想當面致個歉意,但又害怕魯迅先生會責備我,頗有點惴惴不安。正當想見而又不敢去見的時候,由於一個偶然的機緣,我卻不期而遇地晤見了魯迅先生,互通姓名之後,魯迅先生接著說:
“唐先生寫文章,我替你在挨罵哩。”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切又都出於意料之外。我立刻緊張起來,暗地裡想:這回可要挨他幾下了。心裡一急,嘴裡越是結結巴巴。魯迅先生看出我的窘態,連忙掉轉話頭,親切地問:
“你真箇姓唐嗎?”
“真箇姓唐,”我說。
“喔,喔,”他看定我,似乎十分高興,“我也姓過一回唐的。”
說著,就呵呵地笑了起來。
我先是一怔,接著便明白過來了:這指的是他曾經使用“唐俟”這筆名,他是的確姓過一回唐的。於是,我也笑了起來。半晌疑雲,不,很久以來在我心頭積集起來的疑雲,一下子,全都消盡散絕了。
從那一次和以後多次的交談中,魯迅先生給我的印象始終是:平易近人。他留著濃黑的鬍鬚,目光明亮,滿頭是倔強得一簇簇直豎起來的頭髮,仿佛處處在告白他對現實社會的不調和。然而這並不妨礙他的平易近人,“能憎,才能愛。”或者倒可以說,恰恰是由於這一點,反而更加顯得他的平易近人了吧。和許多偉大的人物一樣,平易近人正是魯迅先生思想成熟的一個重要的標誌。
對待青年,對待在思想戰線上一起作戰的人,魯迅先生是親切的,熱情的,一直保持著平等待人的態度。他和青年們談話的時候,不愛使用教訓的口吻,從來不說“你應該這樣”、“你不應該那樣”一類的話。他以自己的行動,以有趣的比喻和生動的故事,作出形象的暗示,讓人體會到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有些青年不懂得當時政治的腐敗,光在文章里誇耀中國地大物博;看得多了,魯迅先生嘆息說:“倘是獅子,誇說怎樣肥大是不妨事的,如果是一口豬或一匹羊,肥大倒不是好兆頭。”有些青年一遇上誇誇其談的學者,立刻便被嚇倒,自慚淺薄;這種時候,魯迅先生便又鼓勵他們說:“一條小溪,明澈見底,即使淺吧,但是卻淺得澄清,倘是爛泥塘,誰知道它到底是深是淺呢?也許還是淺點好。”記得在閒談中,魯迅先生還講起一些他和青年交往的故事,至於自己怎樣盡心竭力,克己為人,卻絕口不提。他經常為青年們改稿,作序,介紹出書,資助金錢,甚至一些生活上瑣碎的事情,也樂於代勞。有一次,我從別處聽來一點掌故,據說在北京的時候,有個並不太熟的青年,靴子破了,跑到魯迅先生住著的紹興縣館,光著腳往床上一躺,卻讓魯迅先生提著靴子上街,給他去找人修補。他睡了一覺醒來,還埋怨補得太慢,勞他久等呢。
“有這回事嗎?”我見面時問他。
“呃,有這回事,”魯迅先生說。
“這是為的什麼呢?”
“進化論嘛!”魯迅先生微笑著說,“我懂得你的意思,你的舌頭底下壓著個結論:可怕的進化論思想。”
我笑了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進化論牽制過我,”魯迅先生接下去說,“但也有過幫助。那個時候,它使我相信進步,相信未來,要求變革和戰鬥。這一點終歸是好的。人的思想很複雜,要不然……你看,現在不是還有猴子嗎?嗯,還有蟲豸。我懂得青年也會變猴子,變蟲豸,這是後來的事情。現在不再給人去補靴子了,不過我還是要多做些事情。只要我努力,他們變猴子和蟲豸的機會總可以少一些,而且是應該少一些。”
魯迅先生沉默了,眼睛望著遠處。
如果把這段話看作是他對“俯首甘為孺子牛”的解釋,那么,“橫眉冷對千夫指”呢?魯迅先生對待敵人,對待變壞了的青年,是決不寬恕,也決不妥協的,也許這就是有些人覺得他不易接近的緣故吧。據我看來,“橫眉冷對”是魯迅先生一生不懈地鬥爭的精神實質,是他的思想立場的概括。就戰鬥風格而言,又自有其作為一個成熟了的思想戰士的特點。他的氣度,他的精神力量,在面對任何問題的時候,仿佛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勢:從容不迫,遊刃有餘。諷刺顯示他進攻的威力,而幽默又閃爍著反擊的智慧。對社會觀察的深刻,往往使他的批判獨抒新見,入木三分。魯迅先生的後期雜文,幾乎都是諷刺文學的典範,他的談話,也往往表現了同樣的風格。日本占領東北以後,國民黨政權依賴美國,宣傳美國將出面主持“公道”,結果還是被人家扔棄了。當宣傳正在大吹大擂地進行的時候,魯迅先生為我們講了個故事,他說:“我們鄉下有個闊佬,許多人都想攀附他,甚至以和他談過話為榮。一天,一個要飯的奔走告人,說是闊佬和他講了話了,許多人圍住他,追問究竟。他說:‘我站在門口,闊佬出來啦,他對我說:滾出去!’”聽講故事的人莫不大笑起來。還有一次,國民黨的一個地方官僚禁止男女同學,男女同泳,鬧得滿城風雨。魯迅先生幽默地說:“同學同泳,皮肉偶而相碰,有礙男女大防。不過禁止以後,男女還是一同生活在天地中間,一同呼吸著天地中間的空氣。空氣從這個男人的鼻孔呼出來,被那個女人的鼻孔吸進去,又從那個女人的鼻孔呼出來,被另一個男人的鼻孔吸進去,淆亂乾坤,實在比皮肉相碰還要壞。要徹底劃清界限,不如再下一道命令,規定男女老幼,諸色人等,一律戴上防毒面具,既禁空氣流通,又防拋頭露面。這樣,每個人都是……喏!喏!”我們已經笑不可抑了,魯迅先生卻又站起身來,模擬戴著防毒面具走路的樣子。這些談話常常引起我好幾天沉思,好幾次會心的微笑,我想,這固然是由於他採取了諷刺和幽默的形式,更重要的,還因為他揭開了矛盾,把我們的思想引導到事物內蘊的深度,暗示了他的非凡的觀察力。
我又想起一件事情。我的第一本書,最初也是經魯迅先生介紹給一家書店,而後又由另一家拿去出版了的。當時因為雜誌上一篇《閒話皇帝》的文章,觸犯了日本天皇,引出日本政府的抗議,國民黨政權請罪道歉,慌做一團,檢查官更是手忙腳亂,正在捧著飯碗發抖。書店把我的原稿送去審查,凡是涉及皇帝的地方,不管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從秦始皇到溥儀,從凱撒大帝到路易十六,統統都給打上紅槓子,刪掉了。好幾處還寫著莫名其妙的批語。我一時氣極,帶著發還的原稿去見魯迅先生,把這些地方指給他看。
“喔,皇帝免冠啦!”魯迅先生說。
“您看,還給我加批呢。強不知以為知,見駱駝就說馬腫背,我真不懂得他們為什麼要講這些昏話!”
“騙子的行當,”魯迅先生說,“總要幹得像個騙子呀。其實他們何嘗不知道是駱駝,不過自己吃了《神異經》里說的‘訛獸’的肉,從此非說謊不可,這回又加上神經衰弱,自然就滿嘴昏話了。”
魯迅先生站起身,在屋子裡踱了幾步,轉身扶住椅背,立定了。
“要是書店願意的話,”他說,“我看倒可以連同批語一起印出去。過去有欽定書,現在來它一個官批集,也給後一代看看,我們曾經活在什麼樣的世界裡。”
“還要讓它‘流芳’百世嗎?”
“這是官批本,”魯迅先生認真地說,“你就另外去印你自己的別集。快了!一個政權到了對外屈服,對內束手,只知道殺人、放火、禁書、擄錢的時候,離末日也就不遠了。他們分明的感到:天下已經沒有自己的份,現在是在毀別人的、燒別人的、殺別人的、搶別人的。越是凶,越是暴露了他們卑怯和失敗的心理!”
聽著魯迅先生的談話,昏沉沉的頭腦清醒過來,我又覺得精神百倍了。在苦難的夢魘一樣的日子裡,魯迅先生不止一次地給我以勇氣和力量。他的深刻的思想時時散發出犀利的光彩。說話時態度鎮靜,親切而又從容,使聽的人心情舒暢,真箇有“如坐春風”的感覺。“如坐春風”,唔,讓人開懷令人奮發的春風呵!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是一面仔細地吟味著每句話的含義,一面默默地抑制著自己的感情。不然的話,我大概會呼喊起來。真的,站在魯迅先生面前,我有好幾次都想呼喊,我想大聲呼喊:我愛生活!我愛一切正義和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