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的現實及其以後的生活

嬡嬡說,琳,你瘦了,也沒上高中的時候白了。 琳說,有時也來,就是沒見你。 看你,琳說,你現在是詩人了,還是在學校的樣子。

簡介

《琳的現實及其以後的生活》,由當代作家墨白創作的短篇小說。

一:基本信息

載《鴨綠江》1996年第12期。

二:小說原文

琳的現實及其以後的生活
墨白
春夢中的少女紡著孤獨的相思,
那輕柔的幻影在她纖纖的手指下,
神秘地編成髮辮向著夢的深處延伸。
――瓦雷里《紡織女》
琳直起腰,用手背捶了捶有些酸痛的後背,她微微地閉上眼睛,五月的陽光傾瀉而下,這使琳真切地感受到了天地的旋轉。陽光似水一日日漫過麥田,麥田無可奈何地開始用一種淡黃來塗染自己,麥子的情緒四處流散,使得空氣也一日接一日地焦躁起來。琳在這個季節里已經聞到了一種作物因成熟而接近死亡的氣息了。
琳睜開眼,看到被刨出來的大蒜一排一排地臥在潮濕的土地上,被她盪起的地表上的塵土仿佛一種水中微小的生物,遊蕩在她的兩腿之間,有許多塵土降伏在她的運動褲上,已經改變了褲子本有的藍色。
琳――
這時她聽到身後的公路上有人在呼喚她,她轉過身去,就看到了嬡嬡,媛嬡的白上衣白褲裙像一朵牡丹開在琳的視線里。
是我。媛嬡支住車子,蝴蝶般地越過公路邊的溝壕跑過來,一下子捉住了琳的手。琳聞到了媛嬡頭髮上散發出來的鳳梨香味。琳推了推眼鏡說,真是你?我都不敢認了。
嬡嬡說,變了嗎?我倒覺得我沒變。在學校悶死了,一躺到床上就想起你,想起霞,還有珍。
琳又推了推自己的眼鏡,看著嬡嬡說,快兩年了,你比以前更漂亮了。琳感到自己臉上的汗水正在漸漸揮發,她的臉好似一塊娘漿過的粗布,這使她感到難受。
嬡嬡說,琳,你瘦了,也沒上高中的時候白了。
琳的心因媛媛的話緊縮了一下,她意識到應該結束這個使她尷尬的話題了。她朝公路上看一眼說,就你自己?
就我自己。今天星期六,上午的課沒上我就跑回來了。
琳的手被嬡嬡握著,媛嬡的手如同瓷器一樣細膩而光滑,而自己的手卻因勞作變得粗糙乾裂。琳說,走吧,上家去。
不去了。嬡嬡說,明天下午我還得趕回學校去,快考試了,時間挺緊的,等我畢業分配以後,咱姐妹幾個好好聚聚。嬡嬡又拉住了琳的手說,我走了。琳說,就走嗎?走。琳和嬡嬡一同往公路上去,手還握著。她們先越過深深的公路壕,之後來到公路上。嬡媛說,別送了,你在吧。琳沒有說什麼,她只是微微地笑著,臉上的笑容仿佛漿過的粗布打成的折皺。琳立在公路上一直望著媛嬡白色的衣裙漸漸捎失,一種無名的憂傷油然而生。汽車鳴叫著從她身邊一輛又一輛地急駛而過,可是琳沒有意識到那些車輛的存在。在她返回蒜地的這段時間裡,三年的高中生活在她的腦海里如同她身後的汽車一樣急駛而過。她立在陽光下,一地漸漸發白的大蒜臥在她的四周,這使琳感到了勞累,她在土地上坐下來。眼前成熟的麥子涌動著,焦躁的風拂著她的頭髮,琳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她怔怔地望著遠處的村莊和近處綠色的菜地,但村莊和菜地一會兒都風一樣地在她眼前飄散了。
五月中旬一個有陽光的上午,琳意外地見到了嬡嬡,嬡嬡的出現使琳感到憂傷、感到命運的不可捉摸。一段平淡的經歷卻深深地刺疼了這位戴著近視鏡的女孩的心,這種心境的變化使得一個女孩變得終日沉默不語,這在琳以後的生活里已成為事實。琳木呆地坐在潮濕的土地上,由陽光揮發出來的水汽漸漸地穿過琳的衣衫,在她潔白的肌膚上涌動。一個叫做空白的詞長久地統領著這個女孩子的思維。這種情景我在前面的一些文字里已經敘述過,我不知道你是否有這樣的經驗,我或你就坐在桌前或者躺在床上來看這樣一種情景,不知你會作何感想。現在問題是由於嬡嬡的出現而導致了琳的自尊心的嚴重傷害,她好像一塊瓦片被嬡嬡投進水裡,然後又慢慢地沉下去,這使琳感到了壓抑。
琳坐在五月的陽光下,眼前是融融的陽光和熱燥的麥田,這使她感到溫暖,而在她的身下和背後陽光沒有照到的地方仍有水汽在走動,琳忽然被那種熟悉的聲音所清醒。琳抬起頭,她恍惚的視線里就出現了那片綠色的菜園。琳摘下眼鏡,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她的手背上出現了淚的痕跡,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流淚,接著她看到了娘。
確切地說,琳只看到娘的半個身子,娘的下半身被綠色的蕃茄秧子遮住了。娘弓著背,胳膊一上一下用力地運動著,接著,娘壓水的聲音就傳過來。琳仿佛看到了娘壓出來的清清的井水落到一塊透明的塑膠布上,細小的水珠四處飛濺,落在水壟溝邊的小草和小黃花上。正常的日子裡,當爹去鎮上賣菜,娘回家做飯的時間裡,琳就會常常面對著那些小黃花發獃,由此,她會產生許多的聯想,之後就用筆在本子寫,一首充滿著憂傷的短詩就出來了。黑夜降臨的時候,她趴在桌子前工工整整地把詩抄寫在另一個本子上,那裡已有她寫下的近一百首詩。這位在高中時曾做過一個名叫“潁畔文學社”的副社長而且在油印小報上發過十幾首短詩的女孩子,至今對文學依舊鐘情,她常讀瓊瑤和三毛,但她現在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喜歡她們了。因為她的生活和瓊瑤或三毛書中的人物完全不是一個樣子,她現在只是一個農村的女孩子,她盡了最大的努力也沒能考上某一所更高的學校。爹和娘都是農村里老實巴腳的農民,因此他們不可能為琳去找一份省力又體面的工作,他們的生活乏味而艱辛,他們的觀念陳舊而保守,現在他們只希望自己的女兒找一個比較富裕的婆家嫁過去,生兒育女,他們唯一的責任就是為自己的女兒操持好一套體面些的嫁妝。爹和娘不可能注意到女兒那個寫滿短詩的本子,也不可能注意到女兒在面對水壟溝邊上的一朵小黃花時專注的表情。現在琳又想起那些被飛濺的水珠所打濕的小黃花,小黃花的出現結束了琳有關嬡嬡和她的某種情況的思考,她站起身來,拍打了一下腿上的塵土,朝菜地里走去,她身後那片大蒜在陽光下發出一片白光。但琳沒有看到這白光,她也不知道那片大蒜將使她在往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處在苦惱之中。現在琳在五月的陽光下走向綠色的菜園,她很想看一看水壟溝邊上的那些小黃花。
琳沿著一條土埂穿過一片綠色的黃瓜架時,順手摘了兩根綠色的黃瓜。她蹲在壓井邊洗黃瓜,可是她沒有在水壟溝邊看到小黃花,那些小黃花都已經敗落,成了她想像中的幻影。琳把黃瓜遞給娘一根,壓水的聲音消失了。琳看到娘把黃瓜在衣襟上擦了兩下送到嘴裡,娘嚼黃瓜的聲音使琳感到厭煩,她把送到嘴邊的黃瓜又放下來,用另一隻手小心地去掐黃瓜肚上那點枯萎的花。琳看著娘晃動著的臉頰,娘確實蒼老了,娘就像那些枯萎的黃花。這種聯想使琳那絲剛剛淡弱的傷感又濃上來,她不敢再看娘的臉,她的目光躍過娘的肩頭之後又落在了娘身後的公路上。琳看到從公路上走下來兩個男人,一個蒼老些的挑著菜擔,那是爹,一個滿臉長著鬍子身背著木箱的中年人,她認識,那是梁莊的友,友是個木匠。琳一看到友,當頭的太陽就仿佛被一片厚雲遮住了。爹的咳嗽聲使娘停止了咀嚼,她轉過身時把嘴裡的黃瓜咽下去,娘說,請了嗎?爹說,請了。娘便看到了友,娘朝友笑著,對琳說,給你打嫁妝哩,還不去接著。琳沉下臉,用力地把黃瓜尾巴扔進水裡,說,誰稀罕!
爹說,咦,你稀罕啥?爹放下擔子又說,你稀罕啥?我跟你娘累死累活還都不是為了你?娘說,弄啥了,使恁大聲弄啥?爹說,我今個就問問她到底稀罕啥?娘說,你說稀罕啥?就是不稀罕大箱子、條幾、方桌!爹說,那要啥?娘說,要啥,不給你說了一百遍了嗎?組合櫃。爹對友說,莊稼人弄啥組合櫃?看看誰家打扮閨女不是大箱子條幾,光想跟人家城裡人比?
琳感到委屈,她的眼裡潮潮的。她說,誰比了?你做那幾樣我就不要。
不要?爹說,不要你自己去弄,我不管,有本事你使去吧!
琳摘下眼鏡,擦了擦淚水,而後戴上。爹仿佛一個陌生人站在她的面前,爹的頭髮上盪滿了塵土。她在心裡一橫,一字一句地對爹說,中,不讓你管。說完,琳轉身沿著剛才走過的壟溝走向蒜地。爹和娘都怔住了,他們立在那裡看著琳在陽光下漸漸遠去的身影,他們不明白是什麼東西使他們的女兒的脾氣變得這樣大。
琳把鐵杴平放在地上,把鐵杴頭橫起來,鐵杴頭半邊吃進土裡,半邊映著太陽的光輝。琳蹲在地上,在鐵杴頭上一棵棵地割蒜。隨著一聲接一聲哧哧的聲響,蒜秸與蒜頭分了家,同時冒出粉綠色的液體,一股濃濃的蒜辣氣迷盪在琳的四周。琳心裡的委屈漸漸地飄散了,隨之而來的是一腔怒火。她想憑自己的力氣給自己買一套頂好的嫁妝,但到後來當她深陷在某種困境裡的時候,才深深地感到了人生的艱難。
琳在割蒜的時候,聽到娘走近她的腳步聲,但琳沒有抬頭,琳用力割著蒜頭。娘在她身邊立住了,娘的身子給琳遮住了陽光。娘說,吃飯了。琳沒有停下手中的活,也沒有抬頭看娘。娘說,吃了再弄。不吃,琳說。娘說,友走了,不做還不中?琳這才停住手,抬頭看娘。陽光從娘紛亂的頭髮里射過來,琳沒有看清娘的臉。她從地上站起來,摘下眼鏡揉一下眼睛說,大櫃我自己買。
你自己買?娘說,你用啥買?蒜。琳指了一下腳下的蒜地說,這地里的蒜我自己弄,誰也不用管。琳說完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後朝菜園裡去,她走了幾步停下來,回身看到娘仍舊立在蒜地里,怔怔地看著她。
太陽被西邊的樹梢頂住的時候,琳整好了一魚鱗袋子蒜頭,她吃力地搬起來放到腳踏車的貨架上,綁牢。正在收拾菜的爹和娘一聲不響地朝這邊看著,琳猶豫了一下,還是推起車子,沿著土道搖搖晃晃地上了公路。公路兩旁的粗柳樹默默朝後退著,空氣在琳的感覺里似乎也新鮮了許多,沒兩刻工夫,她就看到了潁河鎮東邊那一帶綠色的桐樹林了。琳知道沿公路的幾家脫水廠都在收蒜,她一邊走一邊盤算著這袋蒜能賣多少錢。琳在第一家脫水廠的大門前,看到一大堆蒜堆積著,路邊的一棵柳樹上掛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收蒜的價格。八分?是不是看花了眼?琳停下來,支住車子,盯著黑板又看,真的是八分。一個光頭漢子從桌子邊站起來,他說,哎,賣蒜嗎?卸下來。琳說,多錢一斤?那漢子說,不是寫著嗎?八分。
琳說,不賣,去年新蒜下來四毛多。光頭漢子叫道,哎,四毛多,我看你是沒做過生意,這生意一會兒一個行情,說不定明個還會降到七分呢!
七分?七分我還要呢!琳說話的語氣很果斷。在琳的經驗里,到後秋里蒜種能賣到八毛多,娘單為爹早早地把蒜賣了不知給了爹多少黑臉子,可是眼前的事實卻像從遠處盪過來的暮靄一樣開始慢慢地擠壓著琳的心。在五月那個迷人的黃昏來臨的時候,琳不安地帶著那袋大蒜跑遍了潁河鎮所有的脫水廠。那些廠家都像接到了紅頭檔案似地把新蒜的收購價錢壓在八分上。琳在通往鎮裡去的丁字路口邊的柳樹前停住了,一天的勞累突然呈現在她的身上。她懶懶地依在那裡,深深地陷在憂愁里。
琳。
琳被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所驚醒,空氣已經不那么清亮了,立在她面前的那個男子是那樣的不真實。琳,真是你?那男子的聲音十分興奮。琳看到他跳下腳踏車搓著雙手立在了她的面前。琳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又戴上,這才看清那人是彭雯。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琳說,是你呀。
彭雯說,我以為你從這個世上消失了哩,咋不見你上集?
琳說,有時也來,就是沒見你。
彭雯說,詩還寫嗎?
琳笑了笑,琳抬頭看他一眼反問道,你還寫嗎?
寫。彭雯說,我在第一期的《潁水》上發了一首。
是嗎?琳的臉上明亮起來。高中里部分有關“潁畔文學社”的活動在她腦海里一閃而過。她知道《潁水》是地區文聯出版的內部文學刊物,琳曾經渴望著她的詩能在那本刊物上變成鉛字。琳說,能讓我看看嗎?
當然能。彭雯說,現在去拿嗎?
中。琳說著就去推車。
彭雯說,弄的啥?
蒜。
賣哩?
是哩。
你先在家裡放著唄。彭雯說,現在正便宜,我正收蒜往南邊運呢,等價錢好了我去車幫你拉著。彭雯說完看了琳一眼,他看到了琳的微笑。
五月里的那個黃昏仿佛一首含情脈脈的曲子時常出現在琳的記憶里。那天彭雯的出現使琳暫時忘掉了憂愁,在和彭雯一塊前往鎮裡的時候,琳回憶起了她高中生活時的一些片斷。彭雯這個名字很女性化的男孩變了許多,他的奶聲奶氣已成了陳年舊事。那個時候他常常拿著一首剛剛寫好的短詩讓她這個副社長編審,現在他卻成功了,為此琳曾產生了一絲淡淡的失落感。在彭雯家的門口,彭雯真心地邀請琳到他家裡去吃飯,但琳回絕了,她說我還要回家。彭雯不再堅持,他推著車子走進家門,彭雯家對面的路燈把琳的身影打在地上長長的一條,琳朝後退了兩步,躲到了樹影里,她不想讓別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剝來剝去。琳立在樹影里等彭雯重新出現,時光在等待里晃得特別的漫長,她像一個迷途的孩子立在黎明的黑暗裡,焦急地渴望著東方紫色的曙光。彭雯最終出現在她的面前,彭雯手中的那本雜誌仿佛一塊燃燒的炭,她似乎感覺到一股熱氣直撲她的面頰。彭雯說,多指教。
看你,琳說,你現在是詩人了,還是在學校的樣子。琳猶豫地站在那裡,她很希望彭雯多給她說些話,但她最後還是說,那我走了
我送送你,彭雯說。琳很為彭雯的話激動,但她沒敢多看彭雯一眼,雖然四周一片昏暗。街道被從店鋪里射出來的燈光切割成許多碎片,他們兩個並排在街道上往前走著,彭雯對琳說了許多話,可是到後來琳一句也沒想起來。他們分別的時候琳說,啥時候把書還你?彭雯說,放在你那兒,有空我去拿。琳說,啥時候去呢?說不定。彭雯說,我收的蒜正往外運。說不定明天我就會去,我很想聽聽你的看法。琳說,好吧。
田野里的燥氣隨著夜晚的降臨也收斂了,五月夜間的空氣仍舊那樣的清爽,把琳的肺腑都過濾得透明。那個夜晚琳回到家裡,草草地應付了娘的問話,吃了兩口飯,就一頭扎到小屋裡去看那本《潁水》雜誌。彭雯的詩發在第54頁上,題目叫做《給琳》:
在一個桃花盛開的日子
你像一隻蜂
顫著單薄的翅膀
飛進我的蜂房
我如一隻船
孤獨地漂在海上
多么希望你是風
來張滿我的帆
那個夜晚琳被這首詩所激動,她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那首詩,許久之後,琳才懷抱那本《潁水》雜誌慢慢地入睡。
第二天的整整一個上午,琳都在渴望著彭雯的到來。她焦躁不安地坐在蒜地里用刀切著蒜秸,被切下來的蒜秸散亂地堆放在她的面前,如同一片秋後的雜草。她面對潁河鎮的方向而坐,每當一個人或者一輛車出現在公路上時,她都會停下手中的活往那裡觀望,可是彭雯一直沒有出現。在接近中午的時候,琳看到二姨騎車搖搖晃晃地下了公路,二姨在公路通往菜園的土道上摔了一跤,車子撞擊土地的聲音和二姨誇張的尖叫聲驚動了娘,娘從菜地里跑過去,幫姨扶起車子。娘朝這邊喊,琳,你姨來了。那個時候琳已經轉過身去,她十分討厭二姨,她把娘的叫聲當作一陣風。二姨說,這閨女咋了?二姨說著就朝蒜地走來,娘跟在她的後面。二姨在琳的身邊蹲下來,拍了拍她的肩頭說,二姨來了你不喜歡?二姨可給你帶好事來了。說著,二姨從兜里掏出五百塊錢來,二姨說,你不肯跟人家進城去買衣服,這不,人家先拿來五百塊錢來,你相中啥買啥。琳停住手裡的刀,說,我不要.二姨說,傻啦?二姨還能把你往火坑里推?這孩子他爹領著一個建築隊,一年就進好幾千塊。娘說,你二姨給你還不接著。琳說,我不要。二姨說,別傻了。二姨拉著琳的手把錢放在上面。琳坐在那裡,看著娘和二姨的身子一點點地被地里蒸發出來和水汽塗淡了,她坐在那裡思索了很久,最後才在心裡說,好吧,就先用一下,等賣了蒜再還他。
那天琳寫了一張收蒜的紙牌掛在公路邊的一棵柳樹上。那天下午她用那五百塊錢收下了幾千斤新蒜。琳望著堆在公路邊上的新蒜更加渴望彭雯到來,可是在以後的幾天裡彭雯都沒有蹤影,眼看著就要收麥了,琳只好把那些蒜一籃子一籃子地�到菜園的棚子下面。娘看著吃累的閨女要去幫忙,卻被爹黑虎著臉喝住了,不管她!琳停下來,看爹一眼,咬著嘴唇一句話也沒說,接著又去�蒜。可是整整一個漫長的夏季,彭雯始終沒有出現,這使琳的渴望逐漸變成一種怨恨。這期間,琳偷偷地去鎮上找過彭雯兩次,可是他都不在家,鎮裡的蒜價也一直徘徊在七分至八分之間。這期間二姨來和娘商量過琳和那個包工頭的兒子領結婚證的事兒,但被琳堅決地拒絕了。琳在這段時間裡默默無聞,她發狠地滅麥茬,發狠地給玉米上藥施肥,發狠地在菜園子里幫娘收拾蔬菜。太陽毒辣的時候,她就坐在菜園的棚子下或者公路邊的柳蔭里翻著那本《潁水》雜誌,整個苦熱的夏天從她的面前慢慢地走過,玉米成熟了。但在琳的感覺里,玉米的播種和成熱仿佛就是在一天之內完成的,整個玉米成長的過程都被省略了,就像那些漫長的夏日和她的憂愁一樣飄蕩而過,過濾下來的仍是一種期望。然而彭雯他在哪兒呢?她發狠地把一棵棵掰去棒子的玉米秸砍去,然後堆放在靠公路的地邊上。琳木呆呆地坐在地邊望著爹趕著兩頭老牛把濕潤的土地耕翻出來。又到了種蒜的季節,可是爹黑虎著臉對娘說,今年一棵蒜也不種!又到了種蒜的季節,可是鎮上收蒜的價格不但一分沒有長反而又往下落到六分錢一斤。琳收來的蒜和她那半畝地產出來的蒜還堆在菜園子里的棚子下,那些蒜頭開始鬆散,開始準備鑽出自己的芽芽來。琳終日板著被夏日的陽光曬黑的面孔沒有一絲笑容,娘終日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後面,琳轉回身對娘說,你不要煩我好不好,我又不會死,我不會死!琳說。琳的心裡仍舊存在著一種希望,這希望是她的精神支柱。她發誓決不先去找彭雯,她堅信彭雯有一天會出現在她的眼前,開來一輛車,把這些蒜連同她一塊兒拉走。
播種後的麥田已經青了一地,秋莊稼和菜園裡的蔬菜都已經收穫了,地里空蕩蕩的,琳仍舊坐在菜園棚子下,固執地守著她的蒜。爹狠狠地說,能呀!媽那個X叫你能呀!娘說,走,回家吃飯。爹說,不管她,咋不死呀!說著拉著娘往村里去。琳木呆地坐在小木床上,兩眼含著淚水,久久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琳。
琳聽到身後的公路上響起一個呼喚她的聲音,她摘下眼鏡擦擦乾皺的臉,看到了媛媛。媛援穿一件藏青色的風衣一下一上地越過公路壕跑過來,嬡嬡說,我看就像你。媛媛一下捉住琳的手,嘴裡卻吃驚地叫道,咦,咋又黑又瘦?琳感到自己的表情接近麻木,她只是苦笑了一下,什麼也沒說。嬡嬡從她手裡抽出那本《潁水》說,咦,《潁水》。琳,你知道嗎?彭雯在這上面發過一首詩。琳的臉上盪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喜色。琳說,你也讀了?讀了,我們師範學校里的學生都知道,因為這首詩是他抄俺學校一個老師的,他只是換了換題目。琳的耳邊如同滾過一聲炸雷,琳反過來抓住了嬡嬡的手,琳說,真的嗎?看看,這還有假?俺老師的那首詩發在外省的一家刊物上,俺老師都到雜誌社找過主編了,我啥時騙過你?上高中時我不就對你說過,彭雯如果能寫詩,那我們就都能成為大詩人。琳捉住嬡媛的手無力地垂下來,她感到自己的腿在發抖,她慢慢坐下來。他騙我,他騙我……琳在心裡一遍一遍地這樣說。
琳,你哪兒不舒服?沒有,琳說,沒有。她茫然地望著嬡嬡,嬡嬡的面孔在她的眼裡恍恍惚惚,她看不清嬡嬡的臉。琳說,沒有。嬡嬡說,沒有就好,你在這歇著,我回家還有點事兒,明個再來給你說話。嬡嬡又一次拉起了琳的手,琳起身把嬡嬡送到公路上。嬡嬡說,在吧,我走了,好好愛護自己的身子。琳望著嬡嬡輕快地越過公路跨上車子,如同一隻蝴蝶飛走了。
那個上午琳獨自一人坐在她的蒜堆旁,久久地望著空蕩蕩的土地。後來她突然意識到她是一個多么天真的女孩子呀,她把世界上的一些事看得太簡單了。她從枕頭裡摸出她的手抄詩集,突然覺得這些詩膚淺得就像滿天被風吹起的樹葉兒。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曾經為這些膚淺的有關花草事業愛情等等小詩而激動著,這使她感到羞愧。她把一首又一首小詩從本子上撕下來,然後又一張張地撕碎,把它們拋上天空,如雪的碎片仿佛昔日的情緒布滿了空蕩的土地。她望著那堆蒜,久久地凝思,她想,是時候了,應該把這些蒜弄到公路壕里去了。路還是要自己走,你不能有一分不勞而獲的想法。
十月末那些陰沉沉的日子裡,天已有了幾分寒意,可是琳卻穿得很單薄,她用一把鐵杴修整著靠近她家蒜地的公路壕,那段將近三十米的公路壕被她修整得乾乾淨淨,四周都呈現出黃燦燦的沙土。累了,琳就在土地上坐下來,固執池凝望著某一片灰色的天空。有一兩隻鳥兒驚飛而過,有一兩片黃色的樹葉飄落下來,這一切都被她收進眼睛裡。之後,她把那堆大蒜一籃子一籃子地�回來,一棵棵整齊地擺在公路壕里。她用車子從家裡拉來兩車子樹枝架在公路壕上,又把地邊的玉米秸覆蓋在上面,而後她又用車子拉來麥秸,用水和泥把麥秸的上層泥了一遍。
十月末那些陰沉沉的日子裡,琳就這樣終日地在她設計的溫室前勞動者,她吃力地抹完最後一杴泥,然後拖著沉重的身子,帶著兩手泥從溫室的門口鑽下去。她在一片麥秸上坐下來,溫室里的光線很黯淡,但她熟悉這裡的一切。她坐在這裡感到了溫暖,她依在兩捆玉米秸上,望著那些擺得十分整齊的蒜頭慢慢地睡著了。那些蒜在她的夢境裡慢慢地發出黃色的小芽芽來,那些小牙牙又慢慢地長出長長的莖來,那些蒜黃擁擠在一起瘋狂地長,長得遍地都是,像片海水把她浮起來,放射著一片燦爛的光芒。
1992年3月作。
載《鴨綠江》1996年第12期。

三:作者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出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後在鄉村國小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裡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編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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