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五月五日,吳越間有鬥龍舟之戲[1]。刳木為龍[2],繪鱗甲,飾以金碧[3];上為雕甍朱檻[4];帆旌皆以錦繡。舟末為龍尾,高丈餘,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顛倒滾跌,作諸巧劇;下臨江水,險危欲墮。故其購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5],預調馴之[6],墮水而死,勿悔也。吳門則載美姬[7],較不同耳。
鎮江有蔣氏童阿端,方七歲,便捷奇巧,莫能過,聲價益起,十六歲猶用之。至金山下[8],墮水死。蔣媼止此子,哀鳴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兩人導去,見水中別有天地;回視,則流波四繞。屹如壁立。俄入宮殿,見一人兜牟坐[9]。兩人曰:“此龍窩君也。”便使拜伏。龍窩君顏色和霽,曰:“阿端伎巧可入柳條部。”遂引至一所,廣殿四合。趨上東廊,有諸少年出與為禮,率十三四歲。即有老嫗來,眾呼解姥。坐令獻技。已,乃教以錢塘飛霆之舞,洞庭和風之樂[10]。但聞鼓鉦喤聒,諸院皆響;既而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嫻,獨絮絮調撥之[11];而阿端一過,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兒,不讓晚霞矣!”
明日,龍窩君按部[12],諸部畢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魚服[13];鳴大鉦,圍四尺許;鼓可四人合抱之,聲如巨霆,叫噪不復可聞。舞起,則巨濤洶湧,橫流空際,時墮一點星光,及著地消滅。龍窩君急止之,命進乳鶯部:皆二八姝麗,笙樂細作,一時清風習習,波聲俱靜,水漸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按畢,俱退立西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14],內一女郎,年十四五已來,振袖傾鬟,作散花舞[15];翩翩翔起,衿袖襪履間,皆出五色花朵,隨風颺下,飄泊滿庭。舞畢,隨其部亦下西墀。阿端旁睨,雅愛好之。問之同部,即晚霞也。無何,喚柳條部。龍窩君特試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隨腔,俯仰中節[16]。龍窩君嘉其惠悟[17],賜五文袴褶[18],魚須金束髮[19],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賜下,亦趨西墀,各守其伍[20]。端於眾中遙注晚霞,晚霞亦遙注之。少間,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漸出部而南;相去數武,而法嚴不敢亂部,相視神馳而已[21]。既按蛺蝶部:童男女皆雙舞,身長短、年大小、服色黃白,皆取諸同[22]。諸部按已,魚貫而出[23]。柳條在燕子部後,端疾出部前,而晚霞已緩滯在後。回首見端,故遺珊瑚釵,端急內袖中。
既歸,凝思成疾,眠餐頓廢。解姥輒進甘旨,日三四省,撫摩殷切,病不少瘥。姥憂之,罔所為計,曰:“吳江王壽期已促[24],且為奈何!”薄暮,一童子來,坐榻上與語,自言隸蛺蝶部。從容問曰:“君病為晚霞否?”端驚問:“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悽然起坐,便求方計[25]。童問:“尚能步否?”答云:“勉強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啟一戶;折而西,又辟雙扉。見蓮花數十畝,皆生平地上;葉大如席,花大如蓋[26],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曰:“姑坐此。”遂去。少時,一美人撥蓮花而入,則晚霞也。相見驚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壓荷蓋令側,雅可幛蔽;又勻鋪蓮瓣而藉之,忻與狎寢。既,訂後約,日以夕陽為候,乃別。端歸,病亦尋愈。由此兩人日一會於蓮畝。
過數日,隨龍窩君往壽吳江王。稱壽已,諸部悉還,獨留晚霞及乳鶯部一人在宮中教舞,數月,更無音耗,端悵望若失。惟解姥日往來吳江府;端托晚霞為外妹[27],求攜去,冀一見之。留吳江門下數日,宮禁森嚴,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返。積月余,痴想欲絕。一日,解姥入,戚然相吊日:“惜乎!晚霞投江矣!”端大駭,涕下不能自止。因毀冠裂服[28],藏金珠而出,意欲相從俱死,但見江水若壁,以首力觸不得入。念欲復還,懼問冠服,罪將增重。意計窮蹙,汗流浹踵。忽睹壁下有大樹一章,乃猱攀而上[29],漸至端杪;猛力躍墮,幸不沾濡,而竟已浮水上。不意之中,恍睹人世,遂飄然泅去。移時,得岸,少坐江濱,頓思老母,遂趁舟而去。抵里,四顧居廬,忽如隔世。次且至家[30],忽聞窗中有女子曰:“汝子來矣。”音聲甚似晚霞。俄,與母俱出,果霞。斯時兩人喜勝於悲;而媼則悲疑驚喜,萬狀俱作矣。
初,晚霞在吳江,覺腹中震動,龍宮法禁嚴,恐旦夕身娩,橫遭撻楚;又不得一見阿端,但欲求死,遂潛投江水。身泛起,沉浮波中,有客舟拯之,問其居里。晚霞故吳名妓,溺水不得其屍。自念䘕院不可復投[31],遂日:“鎮江蔣氏,吾婿也。”客因代貰扁舟[32],送諸其家。蔣媼疑其錯誤,女自言不誤,因以其情詳告媼。媼以其風格韻妙,頗愛悅之;第慮年太少,必非肯終寡也者。而女孝謹,顧家中貧,便脫珍飾售數萬。媼察其志無他,良喜。然無子,恐一旦臨蓐,不見信於戚里,以謀女。女曰:“母但得真孫,何必求人知。”媼亦安之。會端至,女喜不自已。媼亦疑兒不死;陰發兒冢,骸骨具存。因以此詰端。端始爽然自悟[33];然恐晚霞惡其非人,囑母勿復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為當日所得非兒屍,然終慮其不能生子。未幾,竟舉一男,捉之無異常兒[34],始悅。久之,女漸覺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龍宮衣,七七魂魄堅凝[35],生人不殊矣。若得宮中龍角膠,可以續骨節而生肌膚,惜不早購之也。”
端貨其珠,有賈胡出資百萬[36],家由此巨富。值母壽,夫妻歌舞稱觴[37],遂傳聞王邸。王欲強奪晚霞。端懼,見王自陳:“夫婦皆鬼。”驗之無影而信,遂不之奪。但遣宮人就別院傳其技。女以龜溺毀容[38],而後見之。教三月,終不能盡其技而去。
作品注釋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1]吳越間:古代吳國和越國所轄地區。指今江蘇、浙江一帶。
[2]刳(kū枯)木:將整木挖空。
[3]金碧:指金黃色和青綠色的油彩。
[4]雕甍(méng盟)朱檻:雕飾的屋脊和紅色的欄桿。指龍舟上的軒宇。甍,屋脊。
[5]啖:收買。
[6]調馴:訓練使之嫻熟。
[7]吳門:古吳縣的別稱,即今蘇州市。因其地為春秋時吳都,故稱。
[8]金山:在今江蘇省鎮江市西北的長江中,後沙漲成陸,現已與南岸相連。
[9]兜牟:頭盔,古稱“胄”。這裡指戴著頭盔。
[10]“錢塘飛霆之舞”二句:均是作者虛擬的舞樂。唐人李朝威《柳毅傳》曾寫龍王錢塘君憤怒衝出龍宮解救龍女,當時“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歸來後,“笳角鼙鼓,旌旗劍戟,舞萬夫於右”,其勢激昂豪邁,使人心驚膽戰。“錢塘飛霆之舞”或取意於此。繼而洞庭君為慶賀公主還宮,則“金石絲竹,羅綺珠翠,舞女於左”,樂聲幽雅舒緩,如泣如訴。“洞庭和風之樂”或取意於此。
[11]絮絮:嘮嘮叨叨地講個不休。調撥:指點、教導。
[12]按部:檢查各部。按,審查,查驗。
[13]鬼面魚服:著假面,佩魚服。魚服,用魚的皮革做成的箭袋。
[14]垂髫:此指女子未笄前之髮式;不束髮,頭髮下垂。
[15]散花舞:天女散花之舞。《維摩詰經·觀眾生品》:“時維摩詰室有一天女,見諸大人聞所說法,便現女身,即以天華散諸菩薩大弟子,……”
[16]“喜怒隨腔”二句:謂其喜怒表情隨著樂曲內容而變化;舞蹈動作按照音樂節拍而展開。腔,聲腔。節,音樂的節奏。
[17]惠悟:聰明過人,領悟較快。惠,通“慧”。
[18]五文袴褶(xí習):五彩的軍服。五文,五彩。袴褶,古時一種褲子連著上衣的軍服。
[19]魚須金束髮:魚須形金絲所制的束髮。束髮,童子束髮為髻的飾物。
[20]各守其伍:各自保持隊形。
[21]神馳:神往,心意嚮往。
[22]皆取諸同;皆選取同樣的。
[23]魚貫:首尾相連,一個接著一個。
[24]壽期已促:祝壽的日期已近。促,迫近。
[25]方計:解決的辦法。
[26]蓋:傘。
[27]托:託辭。外妹:表妹。又,同母異父之妹,也稱外妹。《左傳·成公十一年》:“聲伯……而嫁其外妹於施孝叔。”
[28]毀冠裂服:指阿端把所著龍宮中的衣冠脫下撕毀。
[29]猱(náo撓)攀:像猿猴那樣攀緣而上。猱,猿類。
[30]次且:同“趑趄”,行走困難的樣子。
[31]䘕(háng杭)院:即“行院”;妓院。
[32]貰(shì士):雇用。扁(piān偏)舟:小船。
[33]爽然:清醒的樣子。
[34]捉:撫抱。
[35]七七魂魄堅凝:經過七七四十九天,飄忽的魂魄就能堅實地凝聚起來。
[36]賈(gǔ古)胡:做買賣的胡人,指外國商人。
[37]稱觴:舉杯敬酒;指祝壽。
[38]龜溺:龜尿。據說龜尿沾污肌膚不易脫落。毀容:弄醜自己的容貌。
作品譯文
農曆五月五日是端午節,江浙一帶到了這天,人們有在江河上鬥龍舟嬉戲的風俗:將那粗大的樹段一剖為二,然後把裡面挖空,刳為龍的形狀,在周身繪上龍的鱗甲,塗上金色後閃閃發光;在龍舟的上面再架起雕著花的屋脊,並用紅色的欄桿支撐住。龍舟的尾部向上翹起,有丈把高;還要從雕花的“龍脊”上引下布條做的繩索,系在木板二端,讓兒童在那垂下的木板上做各種滑稽的動作,在龍舟上翻跟頭上舞下跳。那龍舟下自然便是滾滾江河之水,遊戲中險象環生,一不小心極易墮入水中,這種演出往往使人看著膽顫心驚。
因此,有專門訓練兒童來做這種表演的人,這些人往往以重金利誘孩子的父母,並對他們說,去了以後先加以調教和訓練,一旦成名了孩子就成了“搖錢樹”,但萬一不慎失足墮江而死不得反悔。而在蘇州地區,則往往會在那龍舟上載上年青貌美的女子,這與其他地方稍有不同。
那時,鎮江有個蔣姓的孩子,名阿端,年方七歲時,便身形輕捷靈巧,在那舟上的表演無人比得過,所以他的聲價不斷抬高,一直到了十六歲,人們還是要請他去鬥龍舟。
可是,就在那一年,阿端在鎮江金山表演鬥龍舟時,不慎失足墮入江中而死。阿端的母親只有此一個兒子,不免每天哀哭,傷心不已。
再說那墮入江中的阿端,他可並沒發現自己死去,只是覺得有二個人引著他來到了一個不同與水上的地方。他四面看去,水流和水波四周壁立,就像是水牆一樣。不一會他來到了一座宮殿里,只見那大殿上端坐著一位頭帶盔甲的人。二個引他來此的人說:“那人是龍窩的王爺。”讓他跪拜。那個王爺和顏悅色地對他說:“以你的技巧,就去柳條部吧”。於是有人將他引至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很大的四合院。阿端走上東面的走廊,有許多少年出來與他相迎見禮,這些少年大概也都在十三四歲。
這時,有個老太婆走了過來,大家都稱她為“解姥”。那解姥姥坐下後,就讓大家表演戲龍舟的技能,然後又教他們“錢塘飛霆舞”以及“洞庭和風之樂”。只聽得鼓聲鑼鳴雜雜喧噪,使得那宮殿里的許多院落都能聽到此響聲。而後,解姥姥恐怕阿端不能馬上就嫻熟地跳那舞,就不厭其煩地親自去“調撥”他,誰知阿端只練一遍,便早已嫻熟明白了。姥姥喜自不禁地說:“有了這孩子,不遜於晚霞了!”
第二天,龍窩的王爺把各表演的部門召集在一起,進行“匯報演出”。
第一個上場的是“夜叉部”,出來的人都是像鬼一樣的面孔,身著魚皮一樣的衣服,敲著的大鑼直徑有四尺多長,而一面大鼓更是需要四個人才能合抱。一時間聲音如雷鳴般大作,其他聲音不可復聞。只見那鬼舞跳起來後,巨濤湧出,橫流天際似的,而後又像一點點的星光,墮地無影。
第二個進場的是“乳鶯部”,只見進來的都是些“二八佳人姝麗”,她們和著細細的笙樂聲跳起了舞。一下子讓人感到清風習習而起,水的波濤聲也寂靜了下來,四周的水凝結成了“水晶世界”,上下透明似的。舞畢,她們都退立於靠西面的台下。
再下來是“燕子部”,都是些未成年的女孩子。內中有一女郎,年齡在十四五歲以下,她甩起了長袖飄動著長長的頭髮,像天女散花一樣,翩翩起舞,周身飄現出了許多五彩花朵,那些花朵隨著舞動而起的風綿綿而落,不一會兒便飄滿庭院。舞畢,那女郎隨著燕子部的人一起,也去立在了西面的台下。
阿端在一旁斜看過去,心裡喜愛起這女孩來,不免問了同部門的人,有人就告訴他,她就是晚霞。
一會兒,喚到了“柳條部”上場,龍窩的王爺有意要試一下阿端。阿端向前作舞,喜怒隨著唱出的聲音而變化,抬頭低首都很有節制。王爺非常滿意,表揚了他的悟性,並且嘉獎給他一件五彩花紋的連褲上裝,那衣服上索著魚須狀的金絲框,那框上還嵌有一顆大大的“夜明珠”!
阿端拜謝了王爺後,也回到了西邊的台下,走進了自己的隊伍。阿端在人群里遠遠地看著晚霞,而此時晚霞也正好在遙遙地注視著他。一會兒,阿端甚至走出了隊伍,向著晚霞靠近過去,而此時晚霞姑娘也漸漸地離開了隊伍向他走來。二人之間相去的距離僅僅只有幾步之遙。
因為紀律嚴格,二人都不敢把隊伍搞亂,只能互相相看心馳神往,一見鍾情的滋味真是美妙。
下來出場的是“蛺蝶部”,童男童女雙雙起舞,身高、黃白的服裝都是一樣的。
各部都表演完後,便魚貫退出。阿端所在的“柳條部”跟在了晚霞姑娘所在的“燕子部”後面走出,阿端急步上前竄到了隊首,而阿霞也已緩落在後,變成了燕子部的隊尾。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阿霞回過頭去看到阿端,故意丟了一支珊瑚釵在地上,阿端急忙拾起來放進了袖子裡。
回去以後,阿端茶飯不思難以入眠。解姥知道了以為他病了便前來看望,給他帶來了許多美味食物,一天三四次地來看他,撫摩著他的手殷切慰問,但阿端的病也不見有好轉。姥姥很是擔憂,但卻又沒有任何辦法,她著急地說:“吳江王的大壽日子已近,你這樣下去如何是好啊”。
這天傍晚,進來一位童子,他坐在阿端的床邊說:“我是蛺蝶部的。你的病是不是因為晚霞?”阿端驚問道:“你怎么會知道的?”那童子笑答到:“那邊阿霞也和你一樣著呢。”聽到此,阿端悽然坐起,問那個童子有何解決的辦法。那個童子就問他:“你還能走路么?”阿端說:“勉強能走兩步。”
童子扶他走出了門,然後開啟了南面的一間房門,往西面一拐,打開了另一扇對開門。只見裡面有一個很大的蓮花池,約有數十畝。那些蓮花都生在平地上,葉子像蓆子那么大,花像蓋子那么大,落下的花瓣堆在花梗周圍高達一尺。那童子對阿端說:“你先在此坐會兒罷。”說完便離開了。
過了不久,只見有一美人撥開了蓮花葉子來到阿端面前,此人正是晚霞。二人相見不免都感到十分驚喜,遂互相道起了相思之苦,各自也向對方訴說了些平生經歷。
後來,他們就用一些石塊壓住四邊的荷葉,使那葉子豎立起來,這樣,荷葉就成了一道障人眼目的禁止;他們還將荷葉均勻地鋪在了地上以作墊被,然後不免進入了巫山雲雨的境界。完事後,二人就互訂盟約:每天黃昏時分在此相會,不見不散。阿端、晚霞二人回去後,病也就不治而愈。由此,二個每天一會於蓮池中。
又過了幾天,阿端和晚霞都隨著龍窩的王爺去為吳王祝壽。祝壽結束後,各部人馬都打道回府,而獨留下晚霞及“乳燕部”一人,讓她們在吳王宮裡教習舞蹈。幾個月過去了,阿端也不見晚霞回來,毫無音訊。為此阿端每天悵然若失。
因為只有解姥姥經常會往來吳王宮,所以阿端對解姥謊稱自己是晚霞的表哥,讓姥姥帶他去那裡見表妹晚霞一面。到了吳王宮都已過了幾天了,因為王宮的戒備森嚴,晚霞還是不能出來與阿端相見,阿端也就只得怏怏而返。
就在這樣思念著晚霞的日子裡又過了數月,阿端幾乎要傷心欲絕了。一天,解姥姥來了,她撫摸著阿端的手說:“晚霞投江死了。”阿端聽此言大驚,淚如雨下,不能自禁。他扔了帽子撕破了衣服,把王爺所送的“夜明珠”和晚霞所遺的“珊瑚釵”藏在袖子裡,意欲相隨了晚霞一塊去死。可是那四面的江水好像石壁一樣,阿端用頭頂身撞還是撞不開“水牆”,他想返回去,又怕有人問起他帽子和衣服損毀的事情,真相萬一敗露將會受到重罰。
阿端無計可施,汗流浹背,連腳底都濕了。突然他看見那水壁下面有大樹一棵,阿端不免大喜過望,急急地爬了上去,並像猴子一樣地攀上了樹稍,他閉起眼睛奮力一躍,還好沒有沾到水,當他再次睜開眼睛一看,發現自己竟然已浮在了水面上。真是不覺之間,地下人間二重天似的。阿端遊了一會游上了岸,在江邊坐下休息,突然就想起了老母親,所以他就乘著一條小船返回了家中。
到了故里,遠遠看到自家的房子,好像隔世一樣。他跌跌沖沖地走到家門口,忽然聽見窗子裡面有女子聲音:“你兒子來了。”那聲音很像晚霞。
一會兒,一女子扶著他母親一塊兒出來。果然是晚霞。這時候二個人喜勝於悲,而阿端的老母親則有些不相信這突然發生的事情,又是怕又是喜又是驚又是疑,萬狀都出來了。
原來,晚霞在吳王宮教舞時,有一天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肚子裡有震動的感覺,知是腹中已結有阿端的“龍珠”,不禁驚恐起來。因為龍宮“法律”禁嚴,必定為所不容,一旦分娩下來,要遭鞭撻;又一時不能與阿端相見,無依無靠。晚霞思來想去實無辦法,只能想到了死。於是趁人不備時晚霞便將自己投入了吳江!
晚霞跳入水中後沉不下去,而是身體不由自主地被江水托起,隨水遂盪。此時正好有一艘客船經過此地,將晚霞救起。那船上的人問晚霞的來由:“你叫什麼名字?家住何方?”而晚霞害怕人們將她送往妓院,於是就像那些剛剛死裡逃生的人一樣,神志不清地想了一會說:“小女子夫婿姓蔣,家在鎮江。”於是,那客船上的好心人便代為出資,租了一葉扁舟,囑梢公將晚霞送歸故里鎮江。
一開始看到晚霞,聽其所述,那蔣家媽媽懷疑這女孩腦子有問題,所說的都是胡言亂語,但晚霞堅持認為這一切都是真的,並一再把她與阿端相遇相識相愛的經歷詳細說給蔣媽媽聽,蔣媽媽也就不太懷疑了。
蔣媽媽看到晚霞相貌美麗端莊,體態婀娜多姿,人品婉妙幽杳,也就喜歡起來。但是蔣媽媽心裡還是認為,晚霞年紀太小,是不會長久為她兒子守寡的。
晚霞走進屋內,只見得這蔣家空徒四壁,一貧如洗,於是便脫下她身上所有珍貴的飾物,拿到街上賣了數萬元錢,並把這些錢全部給了蔣媽媽。從這件事上,蔣媽媽覺得晚霞已是下定決心要做蔣家的人了,便更喜歡起了晚霞姑娘。
但是,蔣媽媽又想,自己的兒子都已墮江而死,這一事實眾鄉親也都知道,萬一晚霞分娩,人們要說她在兒子死了這件事上說謊,所以蔣媽媽就問起晚霞到時候如何應答人們的疑問?而晚霞卻說:“媽媽只要知道得了一個真的孫子就行,沒有必要讓人們都知道么。”聽了晚霞一番的勸解,蔣媽媽也就釋然起來。
現在,阿端又回到家中,晚霞和蔣媽媽當然都高興萬分,喜極而泣。蔣媽媽不免懷疑起阿端是否真是已經亡故這事。於是就在暗地裡請人挖掘起了兒子的棺材,只見裡面確實存有骸骨。所以蔣媽媽便詰問阿端:這都是怎么會事?
阿端知事情的原委後,也就爽然悟出了道理:自己實際上真是個“鬼”!這樣,阿端不免害怕起晚霞會厭惡於他離他而去,故讓其母親替他保密此事,蔣媽媽當然是同意的了。
後來,蔣媽媽對眾鄉親說:當日兒子墮江後並未就死,而是被人救起,現在已平安回家,那座墳里只是個“無名屍”。雖如此說,蔣媽媽心知肚明,恐怕晚霞並不能替他們蔣家生出子息。
過了不久,晚霞還是為蔣家生下了一個男嬰,舉到亮處反覆細看,這孩子也並無什麼異常的地方。所以蔣家都開心了起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阿端是鬼而非人的這件事情,還是讓晚霞有所察覺。晚霞責問阿端:“你怎么不早說?凡是鬼穿了龍宮的衣服以後,七七四十九天后,魂魄就堅固地凝聚不散,跟活人沒什麼兩樣了。不過,假如可以獲得龍宮裡才有的“龍角膠”,便可以讓死人續上骨節,長出肌膚,早知道了,就把那仙藥買回來多好啊。”於是,阿端將那顆王爺獎給他的“夜明珠”拿去市場上變賣,恰逢得一位巨賈識貨,願出資百萬加以購入。蔣家獲此“橫財”,一夜之間便成為了巨富人家。
這天,正值蔣媽媽大壽,小夫妻倆不免起舞斟酒,祝媽媽長壽安康。誰知這歌舞之聲傳到了隔壁一個有錢有勢的淮王耳朵里,那淮王見晚霞貌若天仙,便欲強行奪來為妾。阿端感到害怕,便對淮王說:“我們夫妻二人都是鬼。”並用鬼無影的方法驗證給那淮王看,淮王也就信以為真了。
但是那淮王並不死心,還是要將晚霞捉進宮裡,讓她在另外的一處宮殿里教習小姐丫環們舞技。晚霞萬般無奈,只得先以龜尿把自己的容顏毀掉,然後才出去見那淮王。
晚霞在淮王宮裡教了三個月,終因她的舞技已經不可能盡情發揮而被淮王趕了出來。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 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