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述
在寧夏大學新聞學院的老師中,有一位傳奇人物,聽課的學生常常被他的個人經歷所吸引。他畢業於北京大學新聞系,是一名記者,他叫王慶同。
人物事跡
王慶同:我到47歲到寧夏大學,我的頭髮這個地方都是有頭髮的,47歲教書教到60歲退休,13年,我頭髮掉光了。我真沒有想到我的人生結局最後是這么個結局,最後到大學裡面教新聞,沒有想到。
1958年的北京,為慶祝建國10周年大慶的10大工程已經開工,國家在工農業建設中取得的成就,正激勵著每一個青年。大學裡,學生們更是躍躍欲試,紛紛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報效祖國,北京大學新聞系學生王慶同,也寫下了畢業志向。
王慶同:每人可以報三個志願,我的三個志願,第一志願寧夏,第二志願寧夏,第三個志願還是寧夏,一心要到寧夏來。
報名以後,王慶同查閱了所有與寧夏有關的報導,還去了當時的前門火車站,了解鐵路沿線都有哪些城市。後來他發現:寧夏很偏僻,因為當時乘火車還要繞道蘭州。然而,這個新成立的回族自治區要的人最多,說明寧夏是發揮個人能力最好的地方。
王慶同:有很多書不大好帶了,就跑到當時海淀區背後有一個小商店裡邊,我跟他商量,買了他兩個木頭做的肥皂箱,所以我到寧夏,除了個人的衣服以外,就是帶了兩肥皂箱裝的書到寧夏。
這兩隻北京木箱,就這樣隨著22歲的王慶同,去了遙遠的寧夏。1958年8月下旬,王慶同和同班的9名同學來到銀川,被分配到剛剛創刊的《寧夏日報》,開始了他的記者生涯。
在編輯部,王慶同負責工業、交通方面的報導。在那個火紅的年代裡,寧夏的工交企業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王慶同以一個青年記者的眼光和感情,關注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這中間。王慶同和他的同事們不僅看到了成績,同時也注意到了存在的問題。
王慶同:但是我們在報導裡邊還是都按照正面報導,都是符合政策的。但是我們的內心對於當時許多的那種一些做法,我們不認同,甚至於是不滿。
王慶同:我直接參加大煉鋼鐵的報導,煉出來都是一些,不是真正的鐵,鐵疙瘩,土鐵,我們儘管進行報導,但是內心裡我們不認同這種東西。所謂彭德懷說的勞民傷財,我們有同感。人民公社把很多東西都統在一塊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不高,幹活推日頭下山。
下班後,從羊肉街口到玉皇閣的城門洞,這是王慶同和幾個年輕記者回宿舍的必經之路。這樣的散步和漫談,大家暢所欲言,一吐為快。但是,散步的記者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幾年後,他們將為這些談話付出沉重的代價。
王慶同:當然我們還議論一個當時比較敏感的問題,那就是個人崇拜。我們有同感,覺得中國有個人崇拜。這些當時都是很敏感的問題,我們在一起散步的時候互相議論,有的寫到日記裡頭去了,寫到信件裡面去了。
王慶同就這樣在緊張的採訪、發稿、偶爾跟朋友發發牢騷的生活中,度過了三年的記者生涯。1961年,“三年自然災害”波及寧夏,沒有想到,王慶同從北京帶來的小木箱居然派上了用場。
盆栽蔬菜和小便池裡的小球藻,都是那個飢餓年代裡誕生的靈感。為了生理上的溫飽,王慶同曾把希望寄托在這塊小小的自留地上。
1963年底,王慶同和另外三位同學在政治運動中被劃為“反黨集團”,他們的信件和日記被查抄,在報社內部受到了批判。
王慶同:把日記、信件裡面的一些內容,斷章取義地這么連線起來公布,說這就是我們的反黨思想,批判、鬥爭。內心很痛苦的,但是在那樣的形勢下,你對抗是不行的,所以我們在會上都是認錯、交代,有些東西過於誇張不實的,我們也辯白幾句,但是總的來說我們確實也有那些想法,所以我們認錯,但是心裏面就是口服心不服吧,心裡不服,絕對不服,不服沒有辦法。
就這樣,王慶同和幾位記者被“莫須有”的罪名指控,離開了工作崗位。這一年,他27歲。
賀蘭山猶如一道長達兩百餘公里的大牆,護衛著銀川平原和黃河。被劃為“反黨集團”主要成員的王慶同,經過一年多的審查後結了案,被送到賀蘭山下報社的農場接受勞動改造,他從記者變成了牧羊人。
王慶同:每天早上太陽有一人高了,帶著一個放羊棒,揣著兩個饅頭,背著一壺水,把一群羊趕到賀蘭山底下去放,放一天,在灘裡面,風吹日曬一天,但是不算很重的體力勞動,內心很痛苦。
王慶同:主要還是一種思想上、精神上的痛苦,不知道自己的問題,自己最後出頭之日在何年何月?這個是很痛苦的。更何況我是1964年就到了的機關農場,到了1965年,1966年,階級鬥爭這個弦一天比一天扣得緊了,更感到前途渺茫。
從北京帶來的第二隻肥皂箱,此刻成了王慶同在農場窩棚里的書桌。書還是北京帶來的那些書,賀蘭山下寒冷的夜晚裡,“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的感慨便油然而生,命運的韁繩朝著哪個方向驅策,無人可以知曉。1966年初夏的一天晚上,王慶同和農場全體人員被集中在一間屋裡收聽廣播。
王慶同:我記得好像是這么一個標題還是主題,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播音員慷慨激昂地,要乾淨、徹底、堅決、全部消滅一切反革命分子,一切赫魯雪夫式的反革命分子,這 個調子就非常高了,我們都感覺到。大家聽了之後神情都很嚴肅,也多少有點預感, 可能我們又要出事的。很快,王慶同被紅衛兵押回報社。
王慶同:突然通知帶上行李離開農場回單位,回單位以後,就把我們放在一個樓裡面,一間房子裡面,外面扣上。小便你叫人家跟著你去,到了第二天中午,突然就來了兩個 人,叫我把行李都背上。我這一個手提著一個行李卷,這一個手提著一個網兜,里 面裝著一些零碎的東西,背著一個肥皂箱。
王慶同被開除公職,遷趕農村。臨行前,他把大部分書籍都賣了,帶著那隻北京肥皂箱,被押送到汽車站。
王慶同:我看一同被遷趕去的那些人,都拖兒帶女的,帶著鍋,帶著勺,帶著水桶,我就不理解了。我就偷偷問邊上一個人,這人他說:老弟,這回把你放到農村去,要自個兒煮飯的,那荒灘裡面沒有一個鍋,你就得餓死。我一聽我就著急了,我跟門口看我們這個紅衛兵,我說我請假,我要出去買一個鍋,我東西在這裡我跑不掉。那紅衛兵說你去,半個小時回來,你半個小時不回來我打斷你的腿。我說行,我半個小時夠了,我就跑出南門汽車站,在南門附近小吃一條街那個地方買了一個鋼筋鍋,我飛快地跑回去,沒超過半個小時,我就帶著這個鍋到農村好煮飯呀。
王慶同被監督勞動的地方在鹽池縣,距離銀川百餘公里。這裡有明代修建的兩道長城,一道叫“頭道邊”,最北面的一道叫“二道邊”。過了二道邊,就是古人所稱的“塞外”了。
王慶同:我大學畢業才八年,突然從天上掉到這么一個環境裡面,思想苦悶、迷茫、恐懼那種心情。走著走著過了一道長城,土長城,翻過這個長城以後,大概又走了一個小 時,又一道長城,我就不明白了,我到什麼地方?我這一輩子就在沙漠裡面,跟著 不停的走。
1966年9月25日傍晚,王慶同來到二道邊以外最靠近沙漠的油坊梁村。王慶同平生見過的第一碗黃米燜飯,就是在油坊梁村的政治隊長家裡。吃完那碗黃米飯,王慶同就睡在灶台旁邊,度過了他漫長流放生活的第一個夜晚。
王慶同:當時在那個環境裡面你要活下去很難的,我沒有勞動技能,沒有家,誰都不認識,又帶著一個分子的帽子監督勞動,要活下去,虧著當地的農民,很純樸善良的農民,生產隊大隊長這些基層幹部,要我今天看來,可以說是人道吧,人道主義精神,或 者換一個詞來說善良、純樸、同情,幫助我在那裡沒有死掉,活下來了。
為了活下去,王慶同嘗試著融入這個陌生的社會,而油坊梁村的農民友善地接納了他,從此,寧夏人也給這位受難的記者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
王慶同:我後面住的一戶農民叫郭登明,沒有他老媽幫助我,把這個糜子在碾子上變成黃米,我連吃的都沒有。郭登明他讓我每天到他們家裡,去提一桶水,這樣我才能煮飯、喝水,有少量的時候洗洗臉。
王慶同:中秋節晚上,我點著小煤油燈,水瓶子改的煤油燈,在炕上看書呢。突然我的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中老年婦女吧,她挎著一個籃子,籃子上面蓋著一層 布,她進來以後把這個布揭開,我發現裡面是兩個油餅,一瓶油炸的辣子,幾個土 豆。她放在我的炕上。也沒有多說,今天中秋節你也不要想家了吧,她說完這句話以後,她就走了。
一天傍晚,生產隊收工回來,當疲憊不堪的王慶同走到一戶姓楊的農戶家門前的時候……
王慶同:他家裡面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一個小姑娘突然出來,把我拉到他們家裡面去,她從伙房裡給我端了一碗麵。我三口兩口就把它吃到肚子裡面去了,臨走的時候她從冬櫃,就是裝糧食的冬櫃,拿了一個藍花碗那么大的一塊羊油坨子,塞給我,那么我拿了 這個羊油坨回來以後,也解決了我很長時間的在農村吃飯沒有油的問題。
王慶同生活的油坊梁村,遠在荒涼的塞外,政治風暴吹到這裡,已是強弩之末,對頭上帶著“反革命”帽子的王慶同來說,影響並不大。但是,在“與地奮鬥”的歲月中,王慶同不敢忘記自己,更不敢忘記自己是怎么從記者變成農民的。他要申述自己的冤屈,那隻肥皂箱又派上了用場。
王慶同:我申訴他不能不讓我申訴,最後貼一個郵票就寄出去了。從申訴到中央、省、到本單位,我不停地寫申訴信、申述報告。這算是對自己還有一種精神上的希望,也許哪一天,說不定天上露出一點太陽。
為了申述,“文革”中,王慶同去了北京。他和許多上訪人一樣,敲開一扇扇大門,遞上自己的材料。在最高法院接待站,他碰到了一位正要關門下班的接待員。
王慶同:他把門打開,重新回辦公室,回他接待室,聽我把話講完。那離下班時間已經半個多小時過去了,但是,他聽我講完以後也沒有說什麼,但是他就是說,按照現在的 情況,你只有一條路,回生產隊。單位不要你,開除你了,監獄現在也不要你,我 沒有被判刑,你只有一條路,回生產隊去等著,耐心等待。
王慶同:人真是一個很奇怪的動物,我出了他的門,我流淚,我哭著走出去。有人同情我,他完全可以說下班了,你明天再來,他沒有這樣,所以這個,這么一點小小的安慰,就使人感覺到心裏面有一種,好像有一股很大的暖流注進來,使你感到生活不完全 絕望。我哭著出來的……
從北京回來的王慶同,唯一的方法就是等待,而最現實的等待,就是把申述材料寄給自己認為是管事的收件人。時間,就這樣以年為單位周轉著。直到許多年以後,時間的輪盤終於轉出了一個有意義的時刻。
王慶同:我在生產隊勞動了將近九年,1975年我突然在菜園子裡面,在除草,生產隊一個姓余的,叫余炳富,實際上是於炳金這個隊長的弟弟,堂弟弟,他放羊的,他放羊到了我的園子附近,就站在園子上那個岩腦,就喊:王慶同、王慶同,隊長叫你到公社去一趟,我聽見了。這是1975年6月的一天,已經39歲的王慶同向公社所在的高沙窩鎮,匆匆走去。
王慶同:趕到公社的時候我找到那個秘書。他說縣委組織部叫你去,我說去乾什麼?他說我也不知道,你去吧。我就納悶啊,組織部找我乾什麼?我就試探他一下,我說,那 我就不回生產隊請假了,我看他是不是還把我監管得很嚴,是不是。他說沒事,沒 事。你去就行了,我一聽好像不是象要對我繼續加重處罰的意思,好像是很寬鬆,你走就沒事,沒事。我心裏面感覺有底了,可能是我的好事來了,我盼望的那一天 來了。在九年當中,我每天都在盼望這一天,但是我不知道這一天是哪一天,我一想,這么快就來啦。到了鹽池縣城,組織部對他宣布的審查結論是:恢復公職,由縣裡重新安排工作。當晚,王慶同住在縣城。
王慶同:當天晚上我回不來了,我就跟縣委的人說,我說我沒錢,我開不起房子啊,他說那你不用管了,他臨走的時候跟那個招待所的服務員說,記在縣委的賬上,就是我的房費記在縣委的賬上,我一下真想翻個跟頭,我告訴你。我真想在大街上翻一個跟頭,就是說縣委給我付賬了,給反革命分子付賬了,我一下子又好像回到另外一個天地了,這是我在九年當中我第一次得到一個組織的關懷,得到組織上把我當做一個它的人,給我開房子了。這種心情,沒有經過的人理解不了的。
那隻陪伴王慶同度過流放歲月的小木箱,在它的主人離開油坊梁村的時候,被劈成柴火,做了頓豐盛的的告別晚餐。王慶同被安排到鄰近的公社當了秘書,他從農民又變成了幹部。王慶同在青山公社幹了6年,39歲的時候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後來又做了公社的副主任。這段時間裡,中國發生的變化通過各種渠道傳到王慶同身邊。1980年春天,在王慶同離開記者職業17年以後,組織上為他徹底平了反。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被十年“文革”攪亂的中國開始恢復秩序。寧夏日報社與寧夏大學合作開辦了新聞專業,以培養急需的記者編輯,於是,王慶同這個名字再次被提起,命運的轉盤又轉出了屬於王慶同的新畫面。
王慶同:由一個人變成了八個人,由一個人變成了八個人,我的身份呢,由原來的寧夏日報的記者、編輯,中間經過那么一段曲折,到寧夏大學,成了一個大學教師。
王慶同:我幾乎沒有早睡過,你想我儘管是北大新聞專業畢業,但是我中間在農村勞動,在基層17年我全部脫離了,我現在重新把它拾起來,而且我不斷的開新課,從頭到尾我開了八門新課,我肚子能倒出來我都給他們。應該說我這一輩子到農村也好,後來到學校裡面和學生相處也好,我覺得我還是得到一種人際交往當中的很多啟示。你是個什麼人,人家從你的行動判斷你,你付出,人家心裡明白。
王慶同1996年退休,他常回油坊梁村訪友。令他遺憾的是,當年陪伴他度過長夜的兩隻小狗沒能活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