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在數以千萬計的闖關東人群中,王寶川被記住,是極其偶然的事情。這個生於泰山腳下王家疃村,20歲就出門闖關東的山東人,與其他人相比,經歷並非特殊。不同的是,他是民間史詩——《王寶川下關東》中的主人公。儘管到目前為止,人們還不清楚,王寶川是確有其人,還是由最初的傳唱者創造出的藝術形象,但王寶川在闖關東路途上經歷的苦難,無疑是真實的。
這部流傳於吉林白山一帶,由底層民眾口口相傳的歌謠,直到上世紀90年代,才偶然被發現。那時,持續數百年的闖關東大潮早已停止,發生在闖關東路上的那些普通人的故事,也逐漸被淡忘,而搶救和整理這部歌謠,就成為恢復有關闖關東民間記憶的一部分。
復原的記憶
按照《王寶川下關東》的唱詞,王寶川出生於光緒12年(1886年),他是遺腹子。為了討生活,他的父親新婚三天后便前往長白山當木把,放木排的時候不幸撞折了腿,慘死在河水中。
同許多山東村莊一樣,王家疃村飽受旱澇之災以及兵匪侵擾。為了生存,半數以上的村民紛紛闖關東,“誰下關東誰是好漢”。上學和做家務的空閒時間,王寶川經常聽大人們講闖關東的故事。“越說越神奇,一說說半天。”故事裡的關東,“土地多的不得了,樹密的不得了”,有棒槌、紫貂、烏拉草等寶物,人們的生活習俗也非常怪異。凡此種種,讓王寶川心裡長了草,“做夢都在關東山里跑”。
18歲時,王寶川長成村里最壯實的小伙子。他與鄰家女孩顧小賢青梅竹馬,“好像是一朵花的兩個瓣”。可母親認為顧小賢中看不中用,不能抗重活。在母親的逼迫下,王寶川無奈娶了逃荒女衣志花為妻。顧小賢獨自去了長白山。臨行前,王寶川和顧小賢約定,一對定情的耳環,各持一個作為“再見面時的證見”。
兩年後,為了謀生,更為了與顧小賢相聚,王寶川離開家鄉,踏上了漫漫尋找之路。
水陸兼程,王寶川從煙臺下海,坐小舢板漂到遼寧安東(今丹東),然後一路乞討來到長白山挖人參。好不容易挖到一棵寶參賣了好價,卻遭土匪劫持,並被巡捕誣陷為密探,押解到京城。一個半月後無罪釋放,王寶川成了流浪漢。
儘管思念家人,可王寶川不甘心,從陸路繼續闖關東。在奉天(今瀋陽),他碰上一個做生意的機會,秉著薄利多銷、和氣生財的原則,不到三年,他就積蓄了一些家產,回山東老家將一家三口接到奉天。可由於戰火殃及,商鋪很快倒閉,王寶川又蹲了小半年的監獄,出獄後挑貨郎擔維持家用。
“沒想到耽擱在奉天,一混就是七八年,錢財沒掙著,小賢也未見。”屢遭打擊的王寶川念念不忘闖關東的初衷,於是,他下定決心再進長白山尋找。在山裡,王寶川先後從事淘金、伐木、放排等艱苦的勞動,多次遇見土匪、狼群、險灘等災難,生活就如同“苦水泡黃連”。可他憑著自己的膽氣和細心,多次化險為夷,在木幫里,仗義的王寶川還成為勞工們的主心骨。
討生活的同時,王寶川一直打聽顧小賢的訊息,可倆人每每陰差陽錯。有一次,他甚至已經找到了顧小賢棲身的莊園,卻被土匪突然抓走,未能和戀人見面。王寶川“橫下心再苦再累也不怕,找不到心上之人不算完”。
“九一八”事變後不久,日軍占領奉天,王寶川的家發生了巨變。妻子衣志花被日軍翻譯官強行弄走,母親上吊自殺。王寶川匆忙趕回,和兄弟們設計砸開監獄,救出衣志花。可禍不單行,在兒子鐵軍結婚的當天,新娘被流彈穿胸打死。悲痛欲絕的鐵軍離家出走,不知所蹤。王寶川讓衣志花回海南(山東),自己第三次進山,尋找兒子和顧小賢。 進山轉悠了很多天,仍然沒有兒子和戀人的音信,卻碰見了當抗聯營長的堂兄王寶山。王寶川從此加入抗日隊伍。正在籌建抗聯聯絡站的時候,老鄉帶來口信:妻子衣志花病死,“臨咽氣時說了一句話,叫寶川去找顧小賢”。
蒼天不負有心人,最終,王寶川找到了失散20多年的戀人顧小賢。“八月八”這天,倆人舉辦了素淡的婚禮,“只是一樣東西不一般”,那就是顧小賢戴在耳朵上的銀耳環,一個閃銀光,一個閃紅光。
傳唱
目前,已經無法知道《王寶川下關東》的最初傳唱者以及時間,所有的線索都來源於一個叫劉海源的老人。
1984年,文化部、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和民間文學研究會等單位,決定匯集和編纂全國各地區、各民族的民間文學,出版《中國民間故事集成》、《中國歌謠集成》和《中國諺語集成》。這個浩大的文化工程俗稱“三套集成”。數十萬人參加這次民間文學普查採錄。吉林省白山市江源區的中學教師關銘文就是其中一個。
1991年春,關銘文被區委宣傳部和區文聯抽調,在榆木橋子鄉蒐集民間故事。一天上午,他遇見了當年85歲的農民劉海源,隨口問了一句,你會不會唱放排的歌謠?
“放排的歌謠我不會唱,倒是會唱《王寶川下關東》。”說完,劉海源就坐在一個村民家門口的石堆上唱起來:“正月裡來,家境貧寒,一心下關東去掙銀錢。求親戚告朋友借錢幾吊,東鄰家西舍家來幫盤纏。撇老母在家中不能盡孝,撇妻子在閨房獨受孤單……”一口氣兒唱了十多分鐘,王寶川的故事才開了個頭。
“這回碰上一個大傢伙!”關銘文心裡暗喜,急忙說:“老人家,行了,別累著。改天聽您唱,我把它記下來。”幾天后,他來到劉海源家,請劉海源專門唱《王寶川下關東》。老人一邊唱,關銘文一邊在紙上龍飛鳳舞地寫。記不下來的,就請老人重唱一遍,聽不清的地方,劉海源的老伴就在一旁翻譯。就這樣忙活了兩個多小時,關銘文整理出240多行歌謠。
很快,記錄歌謠的稿紙放在了時任白山市文聯副主席的李鷙鵬面前,李鷙鵬也興奮不已。
關於闖關東的民間記憶,除了如“禿尾巴老李”一樣有神話色彩的故事,以及一些尋寶傳奇之外,像《王寶川下關東》這樣情節曲折豐富的長篇歌謠,幾乎是唯一的。儘管當時這兩百多行歌謠並不是很連貫,但故事的大致脈絡已經清晰了。
李鷙鵬馬上帶著歌謠向白山市委和吉林省文聯、省民間文藝家協會匯報。專家們一直認為,此歌謠有非常高的歷史價值。但是,這是不是一部民間傳唱的闖關東口述史呢?若是有唱本傳承下來,那就沒有整理的必要。
劉海源說,《王寶川下關東》是他當年在長白山里伐木時,聽一個記賬的山東師爺講唱的。於是,李鷙鵬趕赴山東,在當地的文聯、圖書館、檔案館等處廣泛調查,最後確認沒有這種唱本,《王寶川下關東》純屬口頭流傳的長篇歌謠。而王寶川的原型是否那個山東師爺,還是個謎。
1906年,劉海源出生於山東登州,16歲時隨父親闖關東。他沒念過書,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之所以能記住幾千行的歌謠,除了記性好以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歌謠里王寶川的許多經歷,劉海源感同身受。據關銘文說,講唱到最後,老人甚至把自己在長白山里伐木的親身經歷,和王寶川的故事糅合在一起了。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王寶川即劉海源自己。
搶救
從1991年春天開始,工作之餘,關銘文抽空就去劉海源家聽他唱歌,斷斷續續有幾十次。當時,劉海源年歲已高,有時候一躺下就是半天,昏昏沉沉地睡大覺,關銘文只好離開。李鷙鵬和吉林省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曹保明等人也去探望老人,並給予他一定的生活資助。 五年時間,經過40多次的蒐集採訪,關銘文先後整理出3434行。這部長篇歌謠基本上是“三三四”的節拍,讀起來琅琅上口,不僅記錄了王寶川自己的命運,而且還記錄了關東豐富的民俗人情。
由於是斷斷續續蒐集來的,有的地方重複,有的地方銜接不上。關銘文把整理出來的內容穿插、組合在一起後,又去找劉海源核實,把整理稿一句一句地念給他聽,直到老人點頭說“很好!”
1995年以後,劉海源經常神志不清,沒有力氣唱了,只能講述故事的梗概。關銘文把故事梗概記下來,根據老人唱的調子往下溜,一直寫到王寶川死去,達到4000行。
在整理王寶川木幫期間的生活部分時,關銘文除了聽劉海源老人口唱外,又採訪了一些長白山區的老木把。而且,關銘文本人也有11年的伐木工作經歷,因此木幫生活部分從原來的千行擴展到3000行。
在曹保明的指導下,本著尊重劉海源講述的原則,關銘文和李鷙鵬又對歌謠進行了進一步的整理和擴充。幾易其稿,《王寶川下關東》已近9000行。 1997年1月20日,劉海源去世。差8天就是他91歲生日。6個月前,劉海源留下了此生最後一張照片。他盯著相機鏡頭,身子左傾,刀刻斧鑿過一般的額頭,鬚髮像是蒙了霜雪,嘴巴微微張開,想要說些什麼。
1990年代末,《王寶川下關東》基本整理完成,少量段落被選進《中國歌謠集成?吉林卷》中。但是,由於受出版經費的限制,書稿遲遲不能印刷。直到2006年,才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少量印刷出版。
“早發現一兩年就好了,但也幸虧發現了。”關銘文遺憾地說,“再早十年吧,我估計還能收集一些類似的民間歌謠,但當時收集的時候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