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
2012年11月14日,賀龍之女賀捷生在《人民日報》上撰文《父輩的忠誠》,追憶父親賀龍事跡。
全文
父親賀龍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部書,一部博大精深的書。從我懂事那天起,我就用心靈去讀他,用我沿著他的足跡孜孜不倦的跋涉和尋找去讀他。而在我用幾十年生命讀懂的幾個篇章里,南昌起義前後投向黨的懷抱,是他寫下的最激動人心的一章、最耐人尋味的一章。如果給這個章節取個題目,我想,非“忠誠”二字莫屬。
在人們的印象中,留著兩撇小鬍子的父親身材偉岸,手裡總是握著一隻大菸斗,動如虎,靜如松,是個無所畏懼又敢於擔當的人。他生於民風強悍的湘西,長於軍閥混戰的亂世,一旦給他一個機會或一片天地,他便會像蒼鷹那般翱翔,像矯龍那般翻飛,乾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來。我查過民國時期的史料,1916年2月,當他帶領不甘為奴的弟兄們端了芭茅溪鹽局,在故鄉湘西桑植建立第一支農民革命武裝時,三湘震驚,朝野惶恐。當時的湖南省長曾繼吾後來在《湖南各縣風俗調查筆記》中寫道:“桑植地處偏僻,昔年風俗淳樸,民性耿直,自民五(1916年)軍興,匪風頗熾。賀龍以販夫走卒,揭竿作亂,不數年榮綰軍符,總領數千,身躋顯要,名震鄉幫……”
父親出身貧苦,13歲就出外趕馬謀生,養家餬口。曾繼吾說他是“販夫走卒,揭竿作亂”,雖然口吻輕蔑,但與事實大體相符。問題是,在那個黑暗的年代,正是“販夫走卒”這樣的勞動人民才會被逼得走投無路,揭竿而起。至於曾繼吾說父親“不數年榮綰軍符,總領數千,身躋顯要,名震鄉幫”,我倒要感謝他如實道來,為歷史記錄下了父親在那個遠去的年代,曾怎樣的叱吒風雲。
父親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在南昌起義前的十幾年,他追隨孫中山,自告奮勇地站在討袁護國和護法的旗幟下,東征西討,屢建奇功。他幾起幾落拉起的人馬,也在一次次成功與失敗的磨礪中發展壯大。但是,穿著那身掛著亂七八糟零碎的舊式軍服,他卻心生煩憂,對狗咬狗般連年不斷的軍閥混戰深惡痛絕,尤其不忍看到生靈塗炭,流離失所的老百姓啼飢號寒。上世紀20年代初,四川南北兩軍形成對峙,父親奉命率領一團人馬入川作戰。三年亂仗打下來,父親雖從團長升任師長,卻對用舊武裝治理中國的做法產生了懷疑。許多年後,他用一生也沒有改掉的湘西口音嘆道:“我們在四川打了三年,真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吃虧的還是四川老百姓。中國地方這么大,為什麼這么窮,這么弱?就是給這幫軍閥、官僚搞亂了。不打倒這些人,老百姓還能指望過好日子嗎?可是困難哪,這么大一個爛攤子,哪個能夠收拾?我們這幾千人又能怎么樣?我天天都在想這個問題。”
幾十年後我讀到這段話,深感父親當時的內心有多么悽苦悲涼。因為這次公開發表的言論,既透露了他對舊中國積重難返的無奈,又流露出對中國未來的茫然。他看到了要讓中國的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必須打倒軍閥和官僚,又苦於身單力薄,改變不了中國的現狀。那種進退維谷的窘境,就像在黑夜中躑躅,在荊棘叢中盤桓。
1925—1926年,廣東革命政府在中國共產黨和蘇聯的幫助下,先是依靠有許多共產黨人的黃埔師生喋血東征,蕩平了陳炯明叛匪;接著成立國民革命軍,從廣州開始北伐。父親駐紮在貴州銅仁的隊伍被編入國民革命軍,這使他漸漸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那個在曙光中第一次出現在父親眼前的人,是共產黨人周逸群。他是以北伐宣傳隊的名義進駐父親那支隊伍的。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都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周逸群認定我父親是個可以為共產黨所用的國民革命軍將領,一見面就自報家門說,我是“紅腦殼殼”,我帶來的30名宣傳隊員都是“紅腦殼殼”。當時正值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父親也有心接觸共產黨,他想看看傳說中的共產黨到底比國民黨有何高明之處。因此他對周逸群說,紅腦殼殼好嘛,可惜你們共產黨不興結拜,不然我現在就想和你這樣的共產黨員寫蘭譜。周逸群說,蘭譜還不就是一張紙?只要我們的奮鬥目標一致,蘭譜算個什麼?
有了周逸群這個共產黨朋友指點迷津,出謀劃策,父親在北伐路上精神煥發。他指揮的部隊勢如破竹,一路高歌猛進,直到攻克武昌,把革命的烈火順勢燒向中原。當父親的隊伍先後在中原要地許昌和鄭州大敗奉軍,率先占領河南省會開封時,武漢國民政府發來通電嘉獎,稱“諸將士忠勇用命,衝鋒陷陣,建此奇功,彌深慶慰。”並決定將父親領導的獨立第15師擴編為軍,授予國民革命軍暫編第20軍番號;父親升任第20軍軍長,周逸群升任軍政治部主任。這也就是說,正在“赤化”的父親和他那支隊伍,開始變得舉足輕重起來。但好景不長,父親突然接到撤出中原、回師武漢的命令,沒多久又奉命向江西九江方向移動。
熟悉這段歷史的人都知道,當父親的部隊在北伐路上摧枯拉朽,乘勝進軍時,突然榮光備至,又突然從北方調到南方,這背後隱藏著一隻只黑手。說到底,無論蔣介石還是汪精衛,都想把父親和他的這支隊伍招致麾下。不過共產黨已先行一步,此刻不僅周逸群成了父親的左膀右臂,而且通過周逸群,在他隊伍里已吸納大量的共產黨人,正在籌建以共產黨員為主的新編第三師,讓周逸群當師長。
共產黨領導的南昌起義,就在這時進入了倒計時。
後來發生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因為在這一年,也即1927年,蔣介石率先在上海發動了“4·12”事變,繼而汪精衛又在武漢發動了“7·15”事變,國共兩黨從此分裂。在突起的狂風暴雨中,無數的共產黨人被通緝、被逮捕、被囚禁、被屠殺,革命轉眼被浸泡在血泊中。但在這年的8月1日,作為國民革命軍軍長的我父親,卻站在了南昌江西大旅社的台階上,一手舉著他那支銀光閃閃的白朗寧小手槍,一手掐著秒表,莊嚴地下達了南昌起義的命令。
要知道,那時候父親還不是共產黨員。他之所以被推舉為南昌起義的總指揮,和共產黨策動南昌起義的最高領導人周恩來肩並肩站在一起,除了他這支部隊成了南昌起義的主力之外,還在於他作為國民黨的一軍之長,在共產黨人最危險、歷史天空最黑暗的時候,主動選擇並跟定共產黨。而且,他是那樣的義無反顧,那樣的急不可待,就像在用一生等待這一天。
父親於是有了這段被共產黨信任和重用、被人民擁戴、被後人擊節讚嘆的光榮歷史。史家盛讚他從此拋棄高官厚祿、富貴榮華,跟著共產黨“大路不走走小路,皮靴不穿穿草鞋”。
最近有朋友去南昌拜訪“八一”起義紀念館,回來告訴我,南昌“八一”起義紀念館至今保存著父親當年的入黨登記表。這是父親經歷起義中的激烈戰鬥、起義後的倉促撤離,在南下瑞金途中填寫的。那時起義部隊已損失過半,而反動軍隊正像瘋狂的狼群那樣撲上來,戰鬥進行得異常激烈和殘酷。在且戰且退的一路上,父親反覆對周恩來說:讓我入黨吧!我把一切都交給共產黨了,黨叫我怎么辦就怎么辦!
這天,部隊駐在群山叢中的一座破舊的學校里,周恩來把發展父親入黨的任務交給譚平山和周逸群。這當然是一件神聖的事情,儘管是非常時期。譚平山和周逸群對像學生那樣虔誠地坐在一條板凳上的父親說:賀龍同志,此刻我們代表黨向你問話,你必須如實回答,不得隱瞞。請問你的動產、不動產、現金等,還剩多少?
父親淡然一笑,攤開雙手說:我什麼都沒有了。
譚平山和周逸群又問:那么你的社會關係呢?你在工農軍政各界有什麼社會關係?他們對待革命的態度怎樣呢?
父親說:以前的社會關係,參加革命後都不來往了。
或許還問了很多,但那份黨員登記表只記錄了這些。
我不知道經歷了那么漫長的年代,那么多戰火,又是在那么嚴酷的行軍途中,父親這份入黨登記表為什麼還能保留下來。但我知道父親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是個對共產黨絕對忠誠的人。當他把腳邁進中國共產黨的大門,便開始與黨患難與共,不離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