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文獻出處: 中國古代遊記選游東林山水記
[宋] 王質
紹興二十八年八月三日,欲夕,步自闤闠中出,並溪南行百步,背溪而西又百步,復並溪南行。溪上下色皆重碧,幽邃靖深,意若不欲流。溪未窮,得支徑,西升上數百尺。既竟,其頂隱而青者,或遠在一舍外,銳者如簪,缺者如玦,隆者如髻,圓者如璧;長林遠樹,出沒煙霏,聚者如悅,散者如別,整者如戟,亂者如發,於冥濛中以意命之。水數百脈,支離膠葛,經緯參錯,迤者為溪,漫者為匯,斷者為沼,涸者為坳。洲汀島嶼,向背離合;青樹碧蔓,交羅蒙絡。小舟葉葉,縱橫進退,摘翠者菱,挽紅者蓮,舉白者魚,或志得意滿而歸,或夷猶容與若無所為者。山有浮圖宮,長松數十挺,儼立門左右,歷歷如流水聲從空中墜也。既暮,不可留,乃並山北下。岡重嶺復,喬木蒼蒼,月一眉掛修岩巔,遲速若與客俱。盡山足,更換二鼓矣。
翌日,又轉北出小橋,並溪東行,又西三四折,及姚君貴聰門。俯門而航,自柳、竹翳密間,循渠而出,又三四曲折,乃得大溪。一色荷花,風自兩岸來,紅披綠偃,搖盪葳蕤,香氣勃鬱,沖懷罥袖,掩苒不脫。小駐古柳根,得酒兩罌,菱芡數種。復引舟入荷花中,歌豪笑劇,響震溪谷。風起水面,細生鱗甲;流螢班班,奄忽去來。夜既深,山益高且近,森森欲下搏人。天無一點雲,星斗張明,錯落水中,如珠走鏡,不可收拾。隸而從者曰學童,能嘲哳為百鳥音,如行空山深樹間,春禽一兩聲,翛然使人悵而驚也;曰沈慶,能為歌聲,回曲宛轉,了亮激越,風露助之,其聲愈清,悽然使人感而悲也。
追游不兩朝昏,而東林之勝殆盡。同行姚貴聰、沈虞卿、周輔及餘四人。三君雖紈綺世家,皆積歲憂患;余亦羈旅異鄉,家在天西南隅,引領長望而不可歸。今而遇此,開口一笑,不偶然矣。皆應曰:“嘻!子為之記。”
注釋
東林:山名,在今浙江吳興東南。
欲夕:傍晚。
闤闠(huán huì):市區。
並溪:沿溪。
重碧:深綠色。
幽邃(suì)靖深:幽靜深遠。
意若不欲流:溪水好像不願流動似的;形容水流徐緩。
支徑:斜出的小路。
既竟:指走到盡頭。
頂:頂峰。隱:隱約。
一舍:三十里。
“銳者”四句:形容頂峰一帶的山形,有的像頂端尖尖的簪子,有的像環形缺口的玉玦(jué),有的像高聳的髮髻,有的像平圓而中心有孔的璧玉。“銳”,上小下大。“隆”,高起。
出沒煙霏(fēi):在煙雲中時隱時現。“霏”,雲飛動的樣子。
“聚者”四句:形容遠處樹林的形態,長在一起的如同歡聚,分開生長的如同別離,排列整齊的好像枝枝長戟,雜亂的好像一堆散發。“戟(jǐ)”,古代的一種兵器。
“於冥濛(míng méng)”句:謂在迷迷茫茫中根據自己的想像、揣度給它命名。
脈:山脈,這裡是指“支流”。
支離膠葛:分散錯雜。
經緯參(cēn)錯:縱橫參差交錯。
“迤者”四句:謂水綿延的形成溪流,溢出的形成水澤,斷開的成為池塘,乾枯的成為窪地。“匯”,水流匯聚之處。“涸(hé)”,水乾枯。
“洲汀”二句:謂沙洲水灘以及島嶼,有的相向相合,有的相背相離。
“青樹”二句:謂樹藤互相復蓋纏繞。“交”、“絡”,糾結、纏繞。“羅”、“蒙”,網羅、復蓋。
挽:拉,牽引,這裡指采。
“或夷猶”句:謂有的安逸徘徊,好像無所作為似的。“夷猶”,同“夷由”,徘徊不前。“容與”,安逸自得的樣子。
浮圖宮:佛寺。
挺:量詞,這裡是“株”、“棵”的意思。
月一眉:指新月。修:長,高。
俱:同,在一起。
盡山足:走到山腳。
更(gēng):更漏。
翌(yì)日:第二天。
“俯門”二句:俯門而航:到門下乘船。“航”,船,這裡作乘船講。“翳(yì)”,掩蔽。
紅披綠偃(yǎn):“紅”指荷花,“綠”指荷葉;“披”、“偃”,形容荷花荷葉被風吹開吹斜的樣子。
葳蕤(wēi ruí):枝葉繁盛下垂的樣子。
勃鬱:形容氣味濃盛。
罥(juàn):掛。
掩苒(rǎn)不脫:指香味經久不去。“掩苒”,滯留、延擱的意思。
小駐:暫時停息。
罌(yīng):酒器,口小肚大。
芡(qiàn):一種浮生水草,實可食用,俗名雞頭。
劇:極,甚。
班班:同“斑斑”,即點點。
奄忽:迅疾、倏忽。
“森森”句:陰森森地像要下來抓人。搏:攫取。
張明:大明,很亮。
如珠走鏡:像珠子在鏡一般的水面上滾來滾去。“走”,跑。
“隸而”二句:謂跟隨的僕人有叫學童的,會學百鳥鳴叫的聲音。嘲哳(zhá):鳥鳴聲。
翛(xiāo)然:忽然而起的樣子。
“追游”二句:意謂抓緊時間游賞了不到兩晝夜。
殆(dài):差不多。
紈綺(wán qǐ)世家:世代相傳的富貴人家。
積歲:連年。
羈(jī)旅異鄉:寄居他鄉。
隅(yú):角,方。
引領:伸長脖子。
此:指東林山水。
開口一笑:唐代杜牧《九日齊山登高》詩有“塵世難逢開口笑”句。
作者題解
王質(1135—1189),字景文,號雪山,興國(今屬江西)人。紹興三十年(1160)進士。他做過當時抗金將領張浚、虞允文的幕僚,與陸游、張孝祥是朋友。任太學正時,因言事罷官。有《雪山集》。
這篇遊記寫秋遊東林,第一天登山攬勝,第二天泛舟觀荷,雖各有側重,卻又是登山見水,泛舟山下,山山水水,貫穿全篇,描繪出這一地區的風光特點。文中刻畫山容水態,運筆頗下功夫。至於,寫小舟摘菱、采荷、捕魚,而菱青、荷紅、魚白,色彩相間如畫;寫荷花滿溪,迎風搖曳,香氣沖懷,則詩意盎然;寫群星映水,如鏡面滾珠,又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寫松濤、山月、流螢,也各得其趣。記敘第二天遊程,以聞口技與歌聲“悵而驚”,“感而悲”作結,為從詩情畫意的描寫中,轉入篇末點出的同行者“積歲憂患”、“羈旅異鄉”的感慨,巧妙而自然地作了鋪墊。當然,這種處理與安排,首先又因為作者王質生活在南宋初年的動亂時代,是一個關懷國事的人。他在文學上把自己看做是蘇軾的繼承人,詩寫得有點兒蘇軾的氣派。這篇遊記描寫深夜山勢“森森欲下搏人”,也很容易使人想起蘇軾《石鐘山記》中那句十分相似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