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這是一個叫清兵衛的孩子跟葫蘆的故事。自從發生了這件事以後,清兵衛和葫蘆就斷了關係。過了不久,他又有了代替葫蘆的東西,那便是繪畫。正如他過去熱衷於葫蘆一樣,現在他正熱衷著繪畫……
清兵衛常常買了葫蘆來玩,他爸媽是知道的。從三四分錢到一毛五分錢一個的帶皮葫蘆,他已有十來個了。他能夠自己把葫蘆口切開,把裡邊的籽掏出來,技巧很好,塞子也是自己裝上的。先用茶鹵一泡,把氣味泡乾淨了,然後就把父親喝剩的淡酒裝在裡面,不停地把表面擦亮。
他對於這愛好異常專心。有一天,他在海邊的街上走,心裡依然想著葫蘆,忽然眼前一亮,看見一件東西,把他嚇了一跳。原來路邊背海一帶都是攤戶,這時候忽然從一個攤戶伸出一個老頭兒的禿腦袋,清兵衛把它錯看做葫蘆了。“這葫蘆真好!”心裡這么想著,有好一會兒沒有看清楚——再仔細一看,連自己也吃驚了。那老頭兒昂著光彩熠熠的禿腦袋,走進巷子裡去了。清兵衛覺得好笑,就大聲地笑了起來,一邊不住地笑著,一邊跑過了半條街,還是忍不住地笑。
因為他熱衷得這么厲害,所以他每次上街的時候,走過古董店、水果鋪、舊貨店、糧食店以及專門賣葫蘆的鋪子或僅僅門口掛著葫蘆的店鋪,總是呆呆地站在門前望。
清兵衛是一個才十二歲的小學生,每天學校里放學回來,他也不跟別的孩子一起玩,常常一個人到街上去看葫蘆。一到晚上,就坐在起居室里收拾葫蘆;收拾好了,就裝上酒,用手巾包好,放在罐子裡,又把罐子藏在火爐箱中,然後去睡覺。第二天早晨起來,立刻又打開罐子看,葫蘆皮上冒出了許多水珠。他永遠不倦地看著,看過之後,很鄭重地系好絡繩,掛在朝陽的檐廊下,然後上學校去。
清兵衛居住的小鎮,是個商業碼頭,雖然算個市鎮,其實是很狹小的,一條細長的市街,只要二十分鐘就可以走完了。所以賣葫蘆的店鋪縱使多,像清兵衛這樣幾乎每天都跑去看,大概所有的葫蘆,也都已被他—一看過了。
他對於舊的葫蘆,沒有多大的興趣,他喜歡的是還沒有開過口的帶皮葫蘆。而且他所有的大抵都是葫蘆形很周正的平常的東西。
“真是小孩子呢,不是這種葫蘆他就不喜歡。”一位客人來看望他做木匠的爸爸,看見清兵衛在一旁很專心地擦葫蘆,就這樣說。
“是呀,一個小孩子,卻喜歡這種玩意……”他爸爸很不高興地向他那邊看了一眼。
“阿清,這些並不見什麼好,再去買幾個奇特點的來呀。”客人說。
“這樣的好呀。”清兵衛只是這樣回答了一句。
清兵衛的父親與客人就談到了葫蘆。
“今年春天開評品會時,有人拿出了馬琴的葫蘆來做參考品,那才是出色的呢。”清兵衛的父親說了。
“是一個很大的葫蘆吧。”
“又大又長。”
聽見這樣的話,清兵衛偷偷地發笑。他們所說的馬琴的葫蘆,是那時候一件很有名的東西,他也去看了看——他不知道馬琴是什麼人——立刻覺得並不見得怎樣好,就掉頭走了。
“那種葫蘆我可不喜歡,不過大一點就是了。”他插嘴說。
聽了這話父親就圓睜著眼呵叱:“什麼話,你懂得什麼,也來多嘴!”
清兵衛沉默了。
有一天,清兵衛走過后街,在平時不大注意的地方,一家閉了門的住房前,有一個老婆婆擺著一個賣柿子橘子的攤子。他發現攤子後邊的店板門上,掛著二十來個葫蘆,就立刻說:
“讓我看一看。”說著走過去一個一個地仔細把玩。其中有一個,約五寸高,看那模樣是很普通的,他卻喜歡得什麼似的。
他心頭髮著跳,問了:“這個葫蘆賣多少錢?”
“看你是個小哥兒,就便宜點算一毛錢吧。”老婆婆回答。
他喘著氣:“好,你別賣給別人,我回家去馬上拿錢來。”急匆匆地說完,就跑回家去。
不多一會兒,他紅著臉,呼呼地喘著氣跑回來,買了葫蘆就跑著回去了。
從此,他片刻也不離這個葫蘆,還帶到學校里去。終於因為在上課的時候偷偷地藏在桌子底下摩擦,給級任教員看見了。恰巧上的是修身課,所以教員更加生氣。
這位外來的教員,對於本地人愛好葫蘆的風氣心裡本來不舒服;他是喜歡武士道的,每次名伶雲右衛門來的時候,演四天戲,他倒要去聽三天。學生在操場裡唱戲,他也不怎么生氣,可是對於清兵衛的葫蘆,卻氣得連聲音都抖起來,甚至說:“這種小孩子將來不會有出息的。”於是這個清兵衛葫蘆,終於被當場沒收,清兵衛連哭也沒有哭一聲。
他臉無人色地回到家裡,靠在火爐邊發獃。
這時候,教員夾著一隻書包來訪問他的父親,父親恰巧不在家。
“這種事情,家裡應該干涉他……”教員對清兵衛的母親這樣說,母親嚇得只是戰戰兢兢地不敢出聲。
清兵衛對於這位教員的頑固,嚇得什麼似的,哆嗦著嘴唇,在屋角里縮成一團。在教員身後邊的柱子上正掛著許多收拾好了的葫蘆。清兵衛心頭別別地跳著,怕他會注意到。
訓斥了一頓之後,教員終於沒有注意到葫蘆,回去了。清兵衛透了一口大氣。清兵衛的母親卻哭了起來,嘮嘮叨叨發了許多沒意味的怨言。
不多一會兒,清兵衛的父親做工回來了,聽了這話,立刻抓住正在身邊的清兵衛,使勁揍了一頓。清兵衛又被罵做“沒出息的孩子”!他的父親還說:“像你這種傢伙,趕快給我滾蛋吧。”
清兵衛的父親忽然注意到柱子上的葫蘆,就拿起錘子來一個一個地砸碎;清兵衛只是臉色發青,不敢做聲。
教員把在清兵衛那兒沒收來的那個葫蘆,當做髒東西似的交給老年的校役,叫他去扔了。校役拿了來掛在自己那間煤污的小屋子的柱子上。
約摸過了兩個月,校役恰巧因為沒有錢花,想起這葫蘆,準備多少換幾個錢,就拿到附近的古董店裡去看。
古董店老闆橫捧豎捧地仔細瞧了半天,馬上做出一副冷淡的神氣,把葫蘆向校役一推:“要賣就算五塊錢吧。”
校役暗暗吃了一驚,可是他是乖覺的,連忙板起臉回答:“五塊錢可不賣。”
古董店老闆馬上加到了十塊;可是校役還不肯答應。
結果是五十塊錢成了交——校役從那位教員手中好像平白地得了四個月的薪水,心裡偷偷地高興。他當然不會告訴教員,對清兵衛也隱瞞到底。因此這個葫蘆的去處,終究沒有人知道。
可是憑校役怎樣聰明,也不會想到古董店老闆把這個葫蘆賣給當地的富家,價錢是六百塊。
……清兵衛現在正熱衷於繪畫,自從有了新的寄託,他早已不怨恨教員和用錘子打破了他十多隻葫蘆的父親了。
可是他的父親,對於他的喜歡繪畫,又在開始嘀咕了。
詞語解釋
熱衷:十分愛好某種活動
哆嗦:發抖
乖覺:機警,聰敏
戰戰兢兢:形容非常害怕而微微發抖的樣子。也形容小心謹慎的樣子。
讀後感
清兵衛的命運確實讓人感到可憐,他父親與教員的封建思想對清兵衛興趣的扼殺,引發了我的許多思考。但是這畢竟是外界因素,內在的因素卻是清兵衛一味地退讓。
開始的時候,清兵衛對葫蘆熱衷得厲害,後來在一次討論中,父親呵斥了清兵衛一句,他就不敢作聲了,教員沒收了葫蘆、父親砸碎了葫蘆,徹底地破滅了他的葫蘆夢。我們在嘆惜這一鑑賞葫蘆的小高手被封建思想扼殺的同時,難道就沒有注意清兵衛自身的態度?從熱衷到無言,從無言到屈服,清兵衛不敢吭聲,沒有捍衛他的興趣,任由封建洪水淹沒他的思想,湮滅了他的自由。
處在當時封建社會中,清兵衛的處境的確艱難,但是他以犧牲自己的興趣來換得一絲的“和平”,這是不值的。因為在當時的封建思想下,只要背離了封建思想的事,都會遭到排斥甚至扼殺。清兵衛沒有退路,就算換了其他興趣,也必定遭到毀滅9從文章最後一段可以看出,所以他應該嘗試著反抗。
法國著名作家莫里哀16歲時就繼承了皇家室內設計商父親的世襲權利,父親希望莫里哀能繼承他的事業。但莫里哀陶醉於文學戲劇之中,甚至走上戲劇舞台。他父親曾嚴厲責備他,也曾由於老師出馬,但他堅持他的興趣,克服重重困難,創作了許多不朽的戲劇。少年時代的毛澤東也生活在封建思想嚴重的家庭中。毛澤東反對讀“四書五經”式的封建教育,他敢于堅持自己對西方科學的興趣,不惜與父親動真格,終於如願以償。
生活中的我們有許多興趣,但有的遭到反對,我們應相信,只要是好的,對我們有益的興趣,我們都應堅持而不能放棄。
許許多多像清兵衛的人站起來吧!堅持自己好的興趣,才是我們對封建思想發自內心深處最深而有里的批判。
作者介紹
志賀直哉(1883~1971)
日本作家。1883年2月20日生於宮城縣,祖父是相馬藩府的家臣。3歲即隨父母上京,開始受貴族子弟式的教育。18歲從學於宗教家內村檻三,21歲入學習院高等科,有志於文學創作。1904年發表處女作《菜花與少女》。1906年入東京帝國大學文科英文系,兩年後轉國文學科,中途輟學。與武者小路實篤、木下利玄共同創辦傳閱雜誌《望野》。創作短篇小說《某晨》、《到網走去》,向《帝國文學》投稿被退回。繼續創作《速夫之妹》、《荒娟》等小說。1910年,與有島武郎、有島生馬、武者小路實篤、木下利玄等共同創辦《白樺》雜誌。圍繞於這個刊物的一些年輕作家與美術家,對當時主張純客觀主義的自然主義文藝思潮不滿,要求肯定積極的人性,主張尊重個性,追求個性解放,發揮人的尊嚴和意志的作用,提倡人道主義與理想主義的文學,形成“白樺”一派。
志賀為日本近代文學史上一個重要流派“白樺派”的主要代表作家。1910年發表曾被《帝國文學》退稿的《到網走去》與新作《剃刀》,1912年發表短篇小說《克羅諦思日記》,顯示他出眾的才華,為文藝界矚目。1917年發表的著名中篇小說《和解》,寫他立志於文學與父親發生衝突而終於得到和解的經歷。作者從此進入創作旺盛時期。《在城崎》(1917)、《佐佐木的場合》、《好人物夫婦》(1917)等名著,以及歷史小說《赤西蠣太》(1917)相繼問世。
從1921年開始,著手寫他生平唯一的長篇小說《暗夜行路》,歷時15年之久,於1937年完成。這是他的代表作,寫一個孤獨的知識分子在不幸的生活中與思想苦悶的道路上探索的歷程。主人公時任謙作是祖父和母親的私生子,在兄弟間一直遭受歧視,在母親死後,他與祖父及其年輕的妾共同過著寂寞的生活。為立志從事文學事業與父親發生衝突,婚後又發現妻子不忠,便獨自流浪,最後在旅途中病倒。妻子趕到時,只見病床上的丈夫睜開柔和而充滿愛情的眼睛。
志賀直哉於1918年經過短暫停頓後,重新執筆,以創作上新的成就,蜚聲於大正文壇,被稱為新現實主義的第一人。他對人性作深邃的觀察,對於庸俗與虛偽有驚人的敏感與強烈的憎惡。他具有理想主義的熱情。1917年的中篇小說《好人物夫婦》,表現了他心境的轉移,從生氣蓬勃與激越的性格轉變為蒼勁沉著的態度。
志賀的作品大多從自己及和自己有直接關係的生活中取材,是現代日本文學中從自我經驗中取材最多的作家。在創作方法上的現實主義的精神,對同時代的日本作家有深刻的影響。
志賀一向關心社會事務,在政治上和文學上表現堅貞不屈。早年關懷足尾礦工中毒事件,同情小林多喜二的犧牲。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他保持沉默,以示對侵略戰爭的抗議。後期的作品還有《萬曆紅瓷瓶》(1933)、《颱風》(1934)、《早春的旅行》(1941)、《寂寞的一生》(1941)以及戰後創作的《灰色的月亮》和《被腐蝕的友情》等 。
1971年10月21日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