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姚鳳屏被大轎抬進田家黑漆大門那天,田家沒有男人在家。少爺兄弟兩人,同在北京大學讀書,大少爺讀工程,二少爺讀法律。本來定好二少爺前
一日回家,不料兩千五百里路,火車江舟,一天兩天沒有趕到。
過門的日子和時辰,是一位瞎眼的算命先生在男女雙方定婚之際,問明
雙方生辰八字,掐著指頭算出來的。就是這一天,這個時辰,他說了,一天
不能早,一刻不能晚。事關婚姻兒女,不可怠慢。所以雖然新郎不在家,新
娘還是要抬過門。午後三時出發,七時整進門,不能錯了時辰。
田家二百人的迎親隊伍上路,嗩吶朝著天上劃出抖著邊的大圓圈,破裂
的鑼聲把方圓幾十里的鷹雀鳥兒驚得全叼著兒女搬了家。四百隻腳穿著結結
實實納了底的黑布鞋,揚起十幾里土路黃塵遮得天昏地暗。牽馬的,抬轎的
,扛包裹禮品的,跌跌撞撞,叫叫嚷嚷,你踩我,我絆你,一路朝東北走,
往姚家大灣去接新娘子。
眼看著黃土煙塵隨了震耳的嗩吶鑼鼓來到門口。鳳屏的娘又把已經說過
幾百遍的話再說一次:“我教給你織布縫補,燒茶做飯,我也教給你讀書寫
字。為的就是讓你能夠服侍丈夫和公婆。”
鳳屏靜靜地站在一邊,穿著一身大紅的大襟袍子。兩手捧在胸前,筒在
袖子裡。頭髮是娘花了兩個鐘頭梳好的,黑亮黑亮,整整齊齊,一絲不亂,
從前往後,在腦後盤個鬏。地方上的習慣,未出嫁的女子可以披髮蓋肩,一
過門,就得在腦後盤鬏了。鳳屏臉色十分蒼白,濃重的胭脂也沒有增添什麼
喜慶的顏色,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她身後放著一大堆陪嫁,箱箱筐筐的
。娘家幾個親戚遠遠站在後面,交頭接耳。新郎不來,有什麼熱鬧可看,哪
個也提不起精神。
姚氏於明代三百年間,已經累世官宦。滿清廷人關,開科取士,姚家父
不會試子不科場。崇禎舉人姚氏兄弟,不肯剃頭應試,閉門做詩,概不會客
。至康熙年間,有姚家子弟鄉試中舉後,仍回家隱居不做官。直到乾隆初年
,姚家方有子弟進京會考,中進士,點翰林。自此姚家代代科場得意,世世
朝廷為官。舊時家族有人中個進士,宗氏祠堂便要立一根旗桿。姚氏祠堂若
遵此制,旗桿便須立起一大片,好像芝麻林,占許多土地,所以不如一根不
立。
鳳屏是家中長女,自幼幫助母親做家務,粗活如舂米、磨麥、篩米、曬
醬、養雞養鴨、餵豬、打掃房屋,細活如紡線、漿線、牽布、織布、染布、
做鞋、裁衣、縫衣、挑花、刺繡等等。家中兄弟們從先生讀書,姊妹們做完
家務,也可以上學旁聽。鄉下話說:養女不要貼娘罵。女孩子出嫁以後,沒
有生活能力,要讓人笑罵娘家。所以鳳屏出嫁時,娘不住地囑咐她到婆家要
手腳勤快。
從飛揚的煙塵里,漸漸顯出人馬,迎面的一切都是紅色的,花轎,禮箱
,行李,衣裳,鑼鼓,遠遠的天邊也是一片紅色。
“進了人家的門,你就是人家的人了。”鳳屏的娘還在嘮叨,“可是你
又不是人家的人。娘曉得你是個剛性子人。娘就擔心你這脾氣。記住,忍著
。聽婆婆的吩咐,忍下小姑子們的欺侮。什麼都忍著。要是娘這一輩子能教
給你一個字,那就是‘忍’。不要抱怨,不要還嘴。忍著,聽見沒有?”
鳳屏無聲地站在那裡,望著已經到了眼前的紅色。然後默默轉身,對著
娘,跪到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頭。站起身,轉過去,走進那片紅色之中,還
是沒有一點聲音。
轎窗外面,是一片混亂,男方留下帶給女方家的財禮,又把新娘子要帶
去的陪嫁綁在扁擔上。嗩吶依舊在吹,鑼鼓依舊在打。鳳屏坐在一色大紅的
轎中,靜靜的,似乎沒有喜,也沒有憂。
按照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女孩子一二歲的時候,或者還在娘肚子裡,就
許配給人家了,而且定了就不能改。十六年後,不管那男人是富是窮,是殘
是死,是雞是狗,都一樣地嫁過去。現在鳳屏就要上路,去看看她的丈夫什
么模樣,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一隻眼還是三隻眼,兇狠還是溫存。謝天謝
地,如果他能進京讀大學,至少不是一個呆子。
轎子顫動起來,紅色開始晃動,一上一下。鳳屏坐在裡面,隨著那紅色
搖動。她蒼白的臉上,一絲紅色在閃動,忽隱忽現,不知是她自己臉上的血
色,還是那轎布的反光。
鄉里人練出了走路的功夫,十幾里路兩個鐘點也就到了。鑼鼓嗩吶夾雜
遠近人聲,在漸暗的天色中沸騰。臨近幾村人都跑來,擠在路邊,爭看大戶
排場的婚禮,你推我搡,萬頭攢動,頸子揚得酸疼,眼睛睜得裂開,口水流
在前邊人的後脖子裡。那吹嗩吶的,敲鑼打鼓的,扛箱抬櫃的,更是抖動精
神,走得有聲有色。尤其肩上抬一頂花轎的,搖搖擺擺走開花步,把個花轎
晃到天上,贏得人一片一片讚嘆和驚呼。
遠遠看見田家大門了。門前一片空地,可以放下十幾頂馬轎。難怪,人
家在外做官,回來總是前呼後擁,幾十人馬。高大的門樓,堂皇氣派,門前
高挑幾十盞燈籠,被晚風和人聲掀得左晃右搖,把門裡門外照得通亮,大晚
上還能看見地上人影前後搖擺。
走到跟前,才看到大門樓頂披紅掛彩,一串串地裹滿了大紅綢花。大門
洞掛六盞大紅宮燈,下面鮮黃的穗子直垂到石板地面,每個上面有一個巨大
的雙喜字,透著光亮。厚重的大門板,也貼了兩個巨大的鮮紅雙喜字,一人
多高。四五個人舉著長竹桿,掛了十幾串鞭炮,劈劈啪啪,響成一片,青煙
迷漫,升起丈余。
吹鼓手們留在門外繼續熱鬧,轎子進了大門。田家兩個大小姐在門邊,
穿著繡花紅襖,寬寬大大的綠綢褲,兩雙裹過的小腳釘在地上,兩個胳臂捧
在胸前,一手托著瓜子,一手取了丟進口,撇著嘴嗑得崩崩響,瓜子皮吐一
地,有的還飄到鄰人的肩膀上。僕人們都擠在後頭,明知看不見新娘子,也
要湊熱鬧。其實去年大少爺結婚比這還氣派,也見過了。何況今年小少爺不
在家,沒有新郎騎高頭大馬的威風。
轎子還沒放下,婆婆就不高興了。她坐在堂屋正中高椅子上,望著前院
大門。她沒有聽到新娘子在轎中嚎啕大哭地進門,這成什麼規矩。老祖宗幾
千年一個樣,新娘子過門要大哭一路,抬一百里,就得哭一百里,眼睛裡哭
出來血,才顯得懂規矩。這丫頭一路上死了似的,一點聲音也沒有,讓人看
個清清楚楚,心裡怎么想呢,田家的媳婦不懂禮數,這就把田家人臉丟盡了
。
婆婆早就下令,兒子昨日回家,可延到此刻,新娘子過了門,仍不見兒
子的影子,不成體統,她本已滿肚子的氣。可她捨不得罵兒子,而且兒子不
在面前,也罵不成。看到新媳婦不守祖宗規矩,自然更氣得忍耐不住。她身
子顫顫,臉色鐵青,不等新娘子下轎,便一轉身,出了堂屋,回到自己屋裡
,咣當一聲,把門閂起來。門口的男僕一見,馬上揮著手,把擠在門邊的村
民們趕出去。
黑漆大門關起來,田家兩個大小姐解放了一般,丟掉手裡瓜子,撲上前
去,從扁擔上拉下新娘帶來的陪嫁細軟。鴛鴦枕套,鯉魚跳龍門的被面,荷
花蓮藕的帳幔,喜鵲登枝的窗簾,伴著鳳屏十幾年輕春歲月,每日坐在窗前
那一針一線的縫繡,若扎破了手指,絲線就把細細的血珠帶進圖案里去。那
一剎那的疼痛,常常教鳳屏心裡甜甜的,這是她用她的心血織成的。多少童
年的夢想,少女的溫情,多少美麗生活的憧憬,她要告訴她的丈夫,還要告
訴她的兒女,他們的生活將會美滿。
眼下,所有這一切,她的陪嫁,全被田家大小姐扯散了,分開了,拿走
了。抬轎的人看見這場面,都嚇得跑掉。留下新娘子一個人坐在轎里,靜靜
地坐著,沒人搭理。
天黑了,人散了,燈滅了,田家大小姐的屋門都關了。幾位年長一點的
女僕過來,掀開轎簾,把鳳屏扶出來,帶進她的新房。“少奶奶,你怎么不
嚎哭呢,這是祖上的規矩呀。你破了規矩,惹老太太不高興了,你怎么過日
子呢。”女僕們趴在新娘耳邊說。
鳳屏聽著,靜靜地,沒做聲。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