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參崴起義

海參崴起義

由這場海參崴起義串聯起的中國遺民在中國遠東失地的歷史實際上是一部中國逐漸喪失這片廣大富饒國土的歷史悲劇。在如今的中俄關係中自然已無法再對這段歷史錙銖必較,但其中蘊含的悲涼與教訓總歸是不該忘記的。

被遺棄的東北亞

中國喪失了與伊拉克相仿的領土 中國喪失了與伊拉克相仿的領土

1860年那一紙中俄《北京條約》將烏蘇里江以東包括庫頁島在內近40萬平方公里土地劃給了沙俄,其上的中國人瞬間成了居於別國土地的“外國人”,聽起來既滑稽又心酸。在條約文本上留下了這么一句:“遇有中國人住之處及中國人所占漁獵之地,俄國均不得占,仍準由中國人照常漁獵。”這成了大清帝國對自己這群子民最後的關照。

1858年沙俄侵略先鋒穆拉維約夫帶兵進入烏蘇里江,清廷還曾下諭旨稱:“若肆意侵占,執我參珠貂鼠地方(烏蘇里江以東地區),是有意違背和議,中國斷難再讓。”可最後,面臨英法與沙俄南北夾擊,清廷最終放棄了這片“參珠貂鼠地方”,完全不顧那些“斷不相讓”的遺民。

自此之後,遺民們的種種,大清均已無力照拂。

中國“蠻子”

清末海參崴的一處佛教建築 清末海參崴的一處佛教建築

“參珠貂鼠地方”,這個名稱解釋了烏蘇里江以東的中國人靠什麼生存。沙俄著名探險家普熱瓦爾斯基探訪這裡後寫道:“這群中國人主要是流放的犯人或亡命至此。他們以撈海參、海帶,採集人參,打獵和淘金為生。”普氏所言不虛,被清廷視為“龍興之地”的東北自康熙年間始被封禁了200多年。直至沙俄入侵,封禁才解除。每當述及此地,俄學者都會強調烏蘇里江以東中國人當時並不處於中國行政的有效管轄之下。這裡固然有鮮明的俄國殖民立場,但也確實並非虛言。當穆拉維約夫率軍入侵,清廷才想起派人繪製此處地形圖。可見其所謂的管轄力度極為不足。

對海蘭泡和江東六十四屯居民進行了大屠殺 對海蘭泡和江東六十四屯居民進行了大屠殺

那時,俄羅斯人將這批中國遺民稱為“蠻子”。按照清朝的規定,流放的犯人不可由家眷陪同,不可在當地成婚。所以,“蠻子”里幾乎見不到女性。1897年,《俄羅斯訊息報》的一名記者寫道:“我在烏蘇里江以東地區呆了3年,只見過3箇中國女人,她們是逃亡到這裡的蠻子偷偷帶過來的。”如此一來,這裡的中國人得不到繁衍,數量並不多,更何況還有清廷封禁東北的政策。當時那裡到底生活著多少中國遺民?不同的人給出的答案大相逕庭。1868年,時任濱海州州長的伏魯戈爾姆稱,他的轄區內有7000~10000名中國人。考慮到當時的濱海州包括楚克奇和堪察加地區,這個數字只能作為參考。同一年,普熱瓦爾斯基也給出數字稱,當時烏蘇里江以東地區4000~5000名中國人。1869年的一次官方統計顯示,烏蘇里江以東地區有1797名中國男性和210名中國女性。當時,對東北的封禁已經在黑龍江將軍特普欽奏請後解除。各種版本的數字差異極大,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東北解除封禁後人口增長很快,而且這裡的中國遺民大多是季節性勞工,不勞作時往往回國內居住,這便使得人口統計更加困難。其實,直到今天俄羅斯遠東中國移民的數量都是一筆糊塗賬。

無論如何算,烏蘇里江以東這片土地對於這群中國人來說都太廣大了。他們散居於此,結成村落。幾個較近的村落會結成一體,選出一個負責人。他們用“太爺”這個稱號稱呼負責人。“太爺”有著極大的權威,掌管著賦稅、刑罰諸種事務。此外,每個共同體都有自己的軍事組織,用來自保。

最初的衝突

海參崴起義 海參崴起義

從沙俄駐東西伯利亞部隊派兵逆烏蘇里江而上開始控制這片土地起,中國遺民與俄羅斯人的關係就一直十分緊張,最終發展到流血衝突的地步。
在這片土地最南端的海參崴,東西伯利亞軍四營三連40多名士兵在1860年6月20日設立了一個兵站,由準尉科馬羅夫領導,從而控制了這個最主要的城市。而早在4月11日,在整個烏蘇里江以東地區最南端的波謝特灣諾夫哥羅德港,俄軍也設立了兵站,由中尉納季莫夫領導。這些兵站開啟了俄羅斯人實際控制這一地區的歷程。此時,中俄《北京條約》尚未簽署,烏蘇里江以東地區只是根據《璦琿條約》處於兩國共管狀態下。俄軍進駐後,中國遺民們的不滿時有展露。

史書中記載的雙方在此地較早的一次戰鬥發生於兩國軍隊之間1860~1861年的冬天,大清國琿春協領向駐守波謝特灣諾夫哥羅德港的俄軍將領伊萬·切爾卡夫斯基發出巡視烏蘇里江以東地區的要求。當時,兩國已然簽署《北京條約》,那裡已經是沙俄地界。切爾卡夫斯基拒絕了。於是,琿春協領乾脆霸王硬上弓,率600名兵勇與切爾卡夫斯基麾下幾十名俄軍士兵打了一仗。這一仗是在結凍的江面上打的,如此懸殊的兵力似乎早已預示了戰局。但切爾卡夫斯基攜帶的兩門山炮改變了局勢。大炮一響,清軍立刻敗下陣來。
逃回本部的琿春協領連忙向上級通報了敵情,並在信件中夾了一片俄軍炮彈留下的彈片。自此之後,只剩下中國遺民們與俄軍抗爭周旋。
勞作於此的中國遺民們起初尚可以與俄羅斯人們保持基本的和平,因為剛剛再次落腳的俄羅斯人也還沒有確立起有效的統治,尚無力對中國人進行管理。既然仍可以進行采參、淘金等活動,遺民們便基本未作反抗。但到了1865年,情況發生了變化,俄羅斯當局決定加強控制,這是他們在兩年前就作出的決定:加強在日本海沿岸的存在。於是,這裡陸續出現了電報和驛路。更重要的是,中國人被禁止從事對昂貴的橡樹林的採伐以及淘金生意。這當然是已在這裡活動多年的中國人所無法接受的。
隨著中國人在這一地區的增多,商貿活動熱絡,那裡聚集了一些富商,便將嘯聚東北的土匪引了來。俄羅斯人將這批土匪稱為“紅鬍子”,顯然這也是一個從漢語中引進的音譯辭彙。“紅鬍子”多了,搶劫和謀殺事件時有發生。雖然受害者仍只是中國人,但俄方清楚,中國“蠻子”普遍對被他們視為入侵者的俄羅斯人感到不滿。這種不滿很可能轉化為流血事件。
很快,衝突就爆發了。在海參崴東北方向的蘇河谷地,以“太爺”身份領導所有中國人的于海擁有著一支300多人的武裝隊伍,而在那裡與他們抗衡的俄羅斯軍隊才區區50人。在俄方禁令的刺激下,1866年,于海率人開始驅逐蘇河谷地內的俄羅斯人,引發衝突。在一場“剿匪”戰鬥中,俄軍儘管裝備先進,但畢竟人數太少,最終大敗而歸,部分士兵還被中國人俘獲。
此戰之後,于海直接向谷地內俄軍指揮官彼德洛維奇發出承認蘇河谷地中國人獨立的要求。彼德洛維奇當然不會答應,他暗中向駐守諾夫哥羅德防區的長官雅科夫·季亞琴科發出了求援信,後者得信後取得了總督同意,組織了一支120名士兵的隊伍向蘇河谷地進發。為了這次行動,他們還專門帶上了兩門山炮。
1968年1月1日,季亞琴科率軍抵達蘇河谷地。他立即施展了極強的軍事指揮能力,僅用10天就絞殺了中國人的反抗。于海及其10名主要隨從被捕,被押往其他城市,下落不明。但儘管取得了勝利,季亞琴科清楚,當地中國人數量仍多於俄羅斯人,久必成患。於是,他開始尋求其他控制中國遺民的方法:他介入了蘇河谷地地區“太爺”的選舉過程,一位名叫李貴的中國人在他的扶植下成為新任“太爺”。但後來他才知道,就在他絞殺蘇河谷地中國人反抗之時,南面的海面上正醞釀著一場最終導致了海參崴中國遺民起義的戰鬥。

“青島”之戰

在海參崴以南150公里的海面上有一座面積15平方公里的島嶼,俄羅斯人稱其為“阿斯科爾德島”,中國人稱其為“青島”。從島上三座高峰可遠眺海面,來往船隻亦以此島為行船重要坐標。1855年,造訪此地的英國海軍將領塞姆爾將此島稱為“終點島”。俄羅斯人起初將它命名為“燈塔島”,後來才改名為“阿斯科爾德島”。從名稱變化上顯然能看出此島的重要意義。值得一提的是,“阿斯科爾德”是1857年從聖彼得堡出廠的一艘新型軍艦的名字。這艘軍艦曾載著海軍上將普提雅廷遠赴中國同清政府簽訂《天津條約》,之後又曾載著穆拉維約夫入侵遠東。可以說,“阿斯科爾德”這個名字飽含著中國人的屈辱回憶,而偏偏從這個島上打響了中國遺民反抗沙俄統治者這場戰鬥的第一槍。
起初,這裡只是中國人採集海帶的地方,但當1867年有人在這裡發現了黃金,這裡便成了淘金寶地。中國淘金人蜂擁而至,島和大陸之間的海運活動空前熱絡起來。但淘金熱開始的那一個夏天裡,俄羅斯人竟絲毫不知情。直到那年9月3日一艘俄國軍艦意外造訪了這座島嶼。
那一天,“阿列烏特”艦指揮官艾托林正要駕艦回港。路過這座每次出航都要經過的阿斯科爾德島,他突然想到島上查看一番。當他和15名水兵荷槍實彈地登上島嶼,發現了中國人的秘密。經過清點,當時島上有500多名中國淘金工人,他們正在進行緊張的金沙淘洗工作。艾托林當即收繳了5俄磅(1俄磅等於409.5克)金沙,並命令中國人永久停止這種被他認為非法的採金活動。但是,他駕艦剛一離島,採金便又開始了。
艾托林回港後立即向上級作了報告。兩天后,他帶著18名士兵、6名炮手和一門山炮再次登島,將全島搜查了一遍,驅趕了所有中國採金人。自此,這座島嶼上出現了俄軍巡邏隊,大陸沿岸也多了巡視的俄軍,用來切斷大陸和島嶼的聯繫。
在這之後,中國人無法靠近淘金寶地,而俄軍卻時常爆出其士兵被中國遺民暗中偷襲暴打的事件。顯然,中國人在報復。過了大半年,由於未有大的事端發生,阿斯科爾德島上的巡邏被取消了。可當1868年4月19日艾托林再次駕駛“阿列烏特”艦駛抵該島,看到的是與上一次毫無二致的繁忙的淘金場面,幾百名中國淘金人忙碌著。艾托林帶著20名士兵立即登島,中國人見著他們後則掉頭朝山上猛跑,俄軍在後面窮追不捨。但當他們剛抓住一個淘金人,就從山上傳來一聲槍響,一名俄軍士兵應聲倒地身亡。這聲槍響仿佛進攻的號角,幾百號中國人從山上猛衝下來,將猝不及防的俄軍圍了起來。但是,只有少數人有獵槍,大多數中國人手裡拿著的不是大刀就是石頭,終究敵不過俄軍的步槍和手槍。在被圍死之前,艾托林率眾突圍,逃到了軍艦上。駕艦駛離後,艾托林命令炮擊島上中國人。盤點後發現,這一仗死了3名士兵,傷10人,還被中國人繳獲了5把步槍和8把手槍。中國人的傷亡則無從知曉,但考慮到艾托林使用了大炮,想必結果也是很慘烈的。

海參崴起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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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戰敗更加讓艾托林意識到加強對阿斯科爾德島控制的決心,第二天他就帶領著更多的士兵和更精良的裝備駕駛“阿列烏特”艦殺了回來。這一次,他還從季亞琴科那裡將其剛剛扶植起來的蘇河谷地“太爺”李貴帶在了身邊。他命令李貴幫助俄軍搞清楚島上是否有“紅鬍子”,中國人的人數,都使用哪些武器。但是,一場大霧延緩了他登島的步伐。於是,艾托林下令圍困阿斯科爾德島,待到合適的時候再進攻。隨後,他回到大陸,開始巡視海岸線,以防陸上和島上的中國人暗中聯絡。李貴則被送回。
但是李貴卻沒閒著,他藉機散布訊息,謊稱清政府駐寧古塔軍隊將發來2000人的部隊和數門大炮來支援烏蘇里江以東中國人。顯然,李貴雖被俄國人扶植,卻不願歸順敵方。此時,阿斯科爾德島上的同胞被圍的訊息已經傳遍了沿海中國人聚居地。加上李貴散布的假訊息,中國人按捺不住,終於準備起事。
4月26日凌晨4點,1000多名中國人突然包圍了俄軍斯特列列茨據點。當時,這個據點內只有26名軍人和10把步槍,主要兵力和其他武器都被艾托林調去圍困阿斯科爾德島了。但由於俄軍哨兵提前發現了來襲的中國民眾,及時發出了警報,大部分俄軍士兵四散逃走,民眾只抓住了一名負責軍官。隨後,據點被搗毀。實際上,這次行動的目的顯然是為了救援阿斯科爾德島上的同胞而使用的“圍魏救趙”之計。據俄方資料顯示,在24日俄軍就曾抓獲試圖從大陸登島傳遞訊息的中國人。但從後來俄軍未有防備的事實來看,他們應該沒能從這名中國人口中套出訊息。當然,也有可能是中國人因為此人的被抓而提前起事。

艾托林得報後立即回軍救援,而從哈巴羅夫斯克到海參崴的俄軍得報後也都緊急向事發地派軍救援。艾托林撤走了圍困阿斯科爾德島的俄軍,因為他已收繳了所有岸邊船隻,認為島上中國人沒了船無法逃脫。季亞琴科也從蘇河谷地親自帶兵前來救援。接下來的幾天內,中國民眾襲擊了數個俄羅斯人聚居村,要求俄羅斯人離開他們的家園,並與俄軍展開了戰鬥。這場起義持續了一個多月,最終在5月29日被俄軍鎮壓下去。當時,幾乎整個烏蘇里江以東地區的俄軍都出動了。當時,一大批中國起義民眾被捕,其結局無從知曉。另有許多人逃回了國內。而艾托林和季亞琴科則因為救援有功而獲得獎賞。
此外,5月1日時艾托林就曾派出小股部隊登上阿斯科爾德島,卻發現上面幾百名中國民眾都已成功轉移。想必有其他中國人派來了船隻。
這場起義在中國史籍上被命名為“海參崴起義”,而在俄羅斯史料上則被稱為“蠻子戰爭”。這次起義之後,俄軍加強了對這一地區的控制,但其人數畢竟仍不占優勢,無法確立有力的行政和軍事控制。此後五年內,阿斯科爾德島上仍一直有中國人在淘金,直到五年後沙俄政府派出部隊占領了此島並開始進行開發。

這批中國遺民最終的結局仍需進一步研究,但如今在那裡可以見到許多面孔與中國人毫無二致卻操著一口俄語的華裔俄羅斯人。他們已經是地地道道的俄羅斯人,雖未經考證,但筆者推測這些人就是當時那批遺民以及後來者融入俄羅斯社會後的結果。在俄方史料中可以找到三位遺民的名字。

李貴,就是那位在海參崴起義中散布假訊息的“太爺”。此人後來輾轉俄羅斯遠東各地,最終回到了國內。另一位名叫鄒培貞,他娶了俄羅斯女人,徹底融入了俄羅斯社會。由於樂善好施,做生意十分精明,且與俄當局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他在當地俄羅斯社會中有著較高的地位。後來,他的俄文名蘇步金還被用來命名一處地理位置。這種經歷在旅俄中國人中極為罕見。第三位名叫季鳳台,同鄒培貞一樣,做生意精明,維持著與當局的關係。後來,在日俄戰爭期間,季鳳台甚至做起了俄軍的生意,為俄軍提供物資。

由這場海參崴起義串聯起的中國遺民在中國遠東失地的歷史實際上是一部中國逐漸喪失這片廣大富饒國土的歷史悲劇。在如今的中俄關係中自然已無法再對這段歷史錙銖必較,但其中蘊含的悲涼與教訓總歸是不該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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