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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關於中學教育的座談會上,一位青年教師直言不諱地指出,沒有什麼素質教育和應試教育之分,有的只有“人的教育”和“非人的教育”之別。一句話就擊中了要害,抓住了當今我們教育中存在的最大癥結,即人的教育的缺乏。(本文完成後,我在5月13日的《人民日報》上看到文章,也在討論人的教育的缺失)包括重慶南開中學在內的老中學之所以成功,就是因為它們最大限度地實施了人的教育,孜孜以培養有有愛心、有尊嚴感、關懷社會、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而不是有用的工具或機器作為教育的最終目標。(我不同意本書將南開校園稱作“人才搖籃”的提法,所謂“人才”這個概念本身就是值得商榷的,將人當作“才”,分成三六九等,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莊子筆下那棵百無一用、得保平安的老樹來的。)用愛因斯坦的話說:“用專業知識教育人是不夠的。通過專業教育,他可以成為一種有用的機器,但是不能成為一個和諧發展的人。” 老南開中學就提供了這樣一個無法替代的活的先例,近200位曾在沙坪壩求學的莘莘學子如今都已白髮蒼蒼,他們的回憶在相當程度上復活了一個時代的記憶,那是一個已飄逝的傳統,但在他們的生命深處卻留下了永遠也抹不去的印記。張伯苓校長、許多任課老師、同窗學友的音容笑貌,那些一輩子都忘不掉的課堂,那些熱烈的課外生活,沙坪校園的一草一木,每一個生動的細節幾乎都已化入他們的血液,融匯為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養分。我為這些遠去的歷史感動著、溫暖著、滋潤著。南開的校訓是“允公允能,日新月異”。抗戰勝利後的那個秋天,舉行一次作文比賽,題目是論述南開精神。一位高一學生突然想到南開精神就是五四精神,“允公”就是“民主”,“允能”就是“科學”,“日新月異”就是破舊立新,他“越想越激動,字跡潦草,墨跡斑斑,卷面骯髒”,結果竟獲得了第二名。一絲不苟的喻傳鑒主任親自找他談話,問“你知道你寫得這樣亂為什麼還得第二名嗎?”“就因為你論述南開精神有獨到之處,……可見你肯于思索,有頭腦……現在的中國就是需要民主、需要科學啊!” 這不僅是鼓勵學生獨立思考的一個例子,也是無時不在實行教育的證據。作為人的教育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公民教育的特點就是開放、多元、兼容,允許自由討論,學校里並排張貼著《中央日報》與《新華日報》,學生可以對照著看。高年級學生經常對各種思想觀點開展討論,“而老師絕大多數並不搞政治化的說教。” 1943年1月,這些少年學子曾就真理標準展開過一場無拘束的討論。在每周的周會上,學校經常會邀請各種不同觀點的社會名流來演講,周恩來、馮玉祥、馬寅初、孔祥熙、何應欽、陳立夫、孫科、翁文灝、王芸生、王雲五、胡政之、老舍、曹禺以及訪華的美國副總統華萊士等都在其中。“在那個講台上,你能獲得不少雖然零碎但卻是課堂上沒有的知識。你也可以聽到各種不同的聲音。”
時事辯論賽也是南開的家常便飯,“戰爭促進抑毀滅文化?”“世界持久和平能否實現得了?”“第二次世界大戰誰勝?”……讓一位女生永生難忘的是,高二那年她參加全校男女生兩部舉辦的一次辯論賽會,題目本來是一件生活瑣事,張伯苓校長散步時偶然看見海報,說沒出息,什麼時候了,淨辯論這些小事。當夜題目就改成了“美國是否應該參戰?”其時離珍珠港事件爆發、美國參戰已不遠。無論他們的翅膀多么稚嫩,他們的思考多么膚淺,他們在校園裡獲得的這些訓練,對開闊他們的視野、培養他們的世界眼光,終將產生深刻的影響。
結社、演出、辦壁報,這一切都是自發的,是他們興趣、才華、理想的萌動,活躍了他們青春的生命,使他們在實踐中學會表達,學會獨立思考。校園廣場上到處張貼著他們自辦的壁報,內容五花八門,既有探討人生,也有關懷國事的,《健報》《公能報》《曦報》《晨鐘報》《野猿報》以及以“民間報紙”(區別於班報、校報)自許的《翔翎報》等競相爭妍,他們甚至通過各種渠道親自登門採訪邵力子等政要。經濟學家茅于軾讀高三時,也曾和幾個同學一起辦過一個名為 “旁觀者”的英文牆報。
作為一所著名的私立中學,南開學子中有不少國民黨政要的子弟,但他們在校園裡未受到任何特殊待遇,他們也從不拿自己的家庭背景在同學之間逞威風,一樣的穿校服,一樣的吃食堂,這也是學校的規定。唯一特殊的是在辦壁報時,高一學生王次五曾利用特殊身份直接採訪他爸爸(外長)王世傑,寫出了像模像樣的獨家專訪。
操場上更是南開學子們自由馳騁的場地,每天下午三點半,所有學生都要走出課堂,融入火熱的課外活動中(主要是體育活動),如果學生偷偷躲在教室里做功課被發現的話,要立刻記大過一次。對體育的重視已成為南開的特色之一。
當然南開對美育和鍛鍊動手能力的技藝活動也很重視。音樂教室里,音樂教師阮北英幾乎是不分晝夜地教每個班、每個組,從中國民歌、抗戰歌曲直到西洋古典樂。1980年代,當幾個60歲的學生在80多歲的阮老師面前,流著熱淚唱起他從前教的歌時,已經幾十年沒有聽過這些歌的老師也激動地哭了。
在學業的傳授上,南開的老師更有獨到之處,不拘泥於本本,沒有成見,往往沒有現成的框架、整齊劃一的答案。一位同學作文開頭第一句寫道:“遠遠的東方,太陽正在升起。”國文老師陶光在“的”字後面加了個逗號,變成了“遠遠的,東方,太陽正在升起。” 這樣的作文課堂講評是能讓學生終生獲益的。南開中學自編的國文課本,首席語文教師孟志蓀是主編之一,蔣介石所喜歡的王陽明一篇也未能入選,曾國藩家書也只選了一篇。順便說一句,蔣介石几次來看望張伯苓,也“未聞校方出來組織三呼萬歲之類的舉動”。在權勢面前不卑不亢,保持學府尊嚴,這些都顯示了老南開中學傲然獨立的精神氣質。
南開校友中有近40%的人從事與化學有關的事業,就是因為化學老師鄭新亭的啟迪,他常對學生說:“科學領域內現在仍不為人知的東西很多很多,任何一個問題都夠你研究一輩子的!”他的課更是深入淺出,生動活潑,而且與日常生活的緊緊聯繫在一起。學生又怎么忘得了他講醋酸鉛具有甜味的性質時所舉的例子:“在家鄉小孩摘吃沒有熟而酸澀的梅、杏時,往往偷來母親、姐姐的鉛粉抹在梅、杏上,梅、杏就由酸變甜了。”
老南開在莘莘學子的心田中種下的決非只是知識的種子,而且植入了最樸素的科學精神和民主精神。從本質上看,南開的教育就是培養、鼓勵、激發學生的個性、創造性,比課堂上傳授知識更重要的是,學校和老師總是千方百計地給他們創造一個開放、包容的成長環境,使他們獲得身心健康成長的必要條件,從而作出自己的選擇。一個人的青少年時代有幸在這樣一個環境中薰陶過、歷練過,無論走到那裡,他都會駐足回望,這是什麼樣的專業化教育都無法比擬的人的教育。也只有那樣的南開才不會將升學率、考試分數作為絕對指標,把這些當作衡量一個學生優秀與否的唯一尺度,所以才會發生這樣一幕:
物理老師魏榮爵在南開的教學水平之高、教學態度之嚴謹都是有口皆碑的,決不是不負責任胡亂評分的人。1941年畢業的謝邦敏富有文學才華,是孟志蓀的得意弟子,但數、理、化成績不佳。畢業時考物理交了白卷,他即興在卷上填了一首詞。魏榮爵評卷時也在卷上賦詩一首:“卷雖白卷,詞卻好詞。人各有志,給分六十。”使這位學子順利畢業,並考入西南聯大法律專業,後來登上了北大講壇。
正是有了一代教育家張伯苓那樣的校長,有魏榮爵、鄭新亭、孟志蓀等一大批優秀、負責的教師,即使在在烽火連天的戰爭歲月里,重慶南開中學也始終保持著高水平的教學質量,繼續弘揚激發、培育而不是扼殺每個孩子個性和創造性為核心的辦學理念,最大可能地踐行了人的教育,成為民族危亡時期弦歌不絕的搖籃之一,以其無比生動的實例書寫了中國教育史上耀眼的一頁。時隔半個多世紀後,《沙坪歲月??重慶南開校園回憶錄》的出版不僅復活了這段歷史的記憶,難道不也是在呼喚人的教育,再度在我們生身的這片大地上紮根、開花、結果嗎?
傅國涌《呼喚人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