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寄黃幾復
我居北海君南海 ,寄雁傳書謝不能 。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 ,治病不蘄三折肱 。
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⑴黃幾復:即黃介,字幾復,南昌人,是黃庭堅少年時的好友。其事跡見黃庭堅所作《黃幾復墓志銘》(《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三)。
⑵“我居”句:《左傳·僖公四年》:“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惟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作者在“跋”中說:“幾復在廣州四會,予在德州德平鎮,皆海濱也。”
⑶“寄雁”句:傳說雁南飛時不過衡陽回雁峰,更不用說嶺南了。
⑷四立壁:《史記·司馬相如傳》:“文君夜奔相如,相如馳歸成都,家徒四壁立。”
⑸蘄(qí):祈求。肱:上臂,手臂由肘到肩的部分,古代有三折肱而為良醫的說法。
⑹瘴(zhàng)溪:舊傳嶺南邊遠之地多瘴氣。溪:文集、明大全本作“煙”。
白話譯文
我住在北方海濱,而你住在南方海濱,欲托鴻雁傳書,它卻飛不過衡陽。當年春風下觀賞桃李共飲美酒,江湖落魄,一別已是十年,常對著孤燈聽著秋雨思念著你。你支撐生計也只有四堵空牆,艱難至此。古人三折肱後便成良醫,我卻但願你不要如此。想你清貧自守發奮讀書,如今頭髮已白了罷,隔著充滿瘴氣的山溪,猿猴哀鳴攀援深林里的青藤。
創作背景
這首詩作於宋神宗元豐八年(1085年),此時黃庭堅監德州(今屬山東)德平鎮。黃幾復,名介,南昌(今江西南昌市)人,與黃庭堅少年交遊,交情很深,黃庭堅為黃幾複寫過不少詩,如《留幾復飲》、《再留幾復飲》、《贈別幾復》等。此時黃幾復知四會縣(今廣東四會縣)。當時兩人分處天南海北,黃庭堅遙想友人,寫下了這首詩。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我居北海君南海”,起勢突兀。寫彼此所居之地一“北”一“南”,已露懷念友人、望而不見之意;各綴一“海”字,更顯得相隔遼遠,海天茫茫。作者跋此詩云:“幾復在廣州四會,予在德州德平鎮,皆海濱也。”
“寄雁傳書謝不能”,這一句從第一句中自然湧出,在人意中;但又有出人意外的地方。兩位朋友一在北海,一在南海,相思不相見,自然就想到寄信;“寄雁傳書”的典故也就信手拈來。李白長流夜郎,杜甫在秦州作的《天末懷李白》詩里說:“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強調音書難達,說“鴻雁幾時到”就行了。黃庭堅卻用了與眾不同的說法:“寄雁傳書——謝不能。”意謂:我托雁兒捎一封信去,雁兒卻謝絕了。“寄雁傳書”,這典故太熟了,但繼之以“謝不能”,立刻變陳熟為生新。黃庭堅是講究“點鐵成金”之法的,王若虛批評說:“魯直論詩,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喻,世以為名言。以予觀之,特剽竊之黠者耳。”(《滹南詩話》卷下)類似“剽竊”的情況當然是有的,但也不能一概而論。上面所講的詩句,可算成功的例子。
“寄雁傳書”,作典故用,不過表示傳遞書信罷了。但相傳大雁南飛,至衡陽而止。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云:“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秦觀《阮郎歸》云:“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黃庭堅的詩句,亦同此意;但把雁兒擬人化,寫得更有情趣。
第二聯在當時就很有名。這兩句詩所用的詞都是常見的,甚至可說是“陳言”,談不上“奇”。張耒稱為“奇語”,當然是就其整體說的;可惜的是何以“奇”,“奇”在何處,他沒有講。其實,正是黃庭堅這樣遣詞入詩,才創造出如此清新雋永的意境,給人以強烈的藝術感染。
任淵說這“兩句皆記憶往時游居之樂”,看來是弄錯了。據《黃幾復墓志銘》所載,黃幾復於熙寧九年(1076年)“同學究出身,調程鄉尉”;距作此詩剛好十年。結合詩意來看,黃幾復“同學究出身”之時,是與作者在京城裡相聚過的,緊接著就分別了,一別十年。這兩句詩,上句追憶京城相聚之樂,下句抒寫別後相思之深。詩人擺脫常境,不用“我們兩人當年相會”之類的一般說法,卻拈出“一杯酒”三字。“一杯酒”,這太常見了,但惟其常見,正可給人以豐富的暗示。沈約《別范安成》云:“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王維《送元二使安西》云:“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杜甫《春日憶李白》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故人相見,或談心,或論文,總是要吃酒的。僅用“一杯酒”,就寫出了兩人相會的情景。詩人還選了“桃李”、“春風”兩個詞。這兩個詞,也很陳熟,但正因為熟,能夠把陽春煙景一下子喚到讀者面前,用這兩個詞給“一杯酒”以良辰美景的烘托,就把朋友相會之樂表現出來了。
其實要用七個字寫出兩人離別和別後思念之殷,也不那么容易。詩人卻選了“江湖”、“夜雨”、“十年燈”,作了動人的抒寫。“江湖”一詞,能使人想到流轉和飄泊,杜甫《夢李白》云:“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夜雨”,能引起懷人之情,李商隱《夜雨寄北》云:“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在“江湖”而聽“夜雨”,就更增加蕭索之感。“夜雨”之時,需要點燈,所以接著選了“燈”字。“燈”,這是一個常用詞,而“十年燈”,則是作者的首創,用以和“江湖夜雨”相聯綴,就能激發讀者的一連串想像:兩個朋友,各自飄泊江湖,每逢夜雨,獨對孤燈,互相思念,深宵不寐。而這般情景,已延續了十年。
晚唐溫庭筠不用動詞,只選擇若干名詞加以適當的配合,寫出了“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兩句詩,真切地表現了“商山早行”的情景,頗為後人所稱道。歐陽修有意學習,在《送張至秘校歸莊》詩里寫了“鳥聲梅店雨,柳色野橋春”一聯,終覺其在範圍之內,他自己也不滿意(參看《詩話總龜》、《存余堂詩話》)。黃庭堅的這一聯詩,吸取了溫詩的句法,卻創造了獨特的意境。“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這都是些名詞或名詞性詞組,其中的每一個詞或詞組,都能使人想像出特定的景象、特定的情境,展現了耐人尋味的藝術天地。
同時這兩句詩,還是相互對照的。兩句詩除各自表現的情景之外,還從相互對照中顯示出許多東西。第一、下句所寫,分明是別後十年來的情景,包括眼前的情景;那么,上句所寫,自然是十年前的情景。因此,上句無須說“我們當年相會”,而這層意思,已從與下句的對照中表現出來。第二、“江湖”除了前面所講的意義之外,還有與京城相對的意義,所謂“身在江湖,心存魏闕”,就是明顯的例證。“春風”一詞,也另有含意。孟郊《登科後》詩云:“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和下句對照,上句所寫,時、地、景、事、情,都依稀可見:時,十年前的春季;地,北宋王朝的京城開封;景,春風吹拂、桃李盛開;事,友人“同學究出身”,把酒歡會;情,則洋溢於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之中。
“桃李春風”與“江湖夜雨”,這是“樂”與“哀”的對照;“一杯酒”與“十年燈”,這是“一”與“多”的對照。“桃李春風”而共飲“一杯酒”,歡會極其短促。“江湖夜雨”而各對“十年燈”,飄泊極其漫長。快意與失望,暫聚與久別,往日的交情與當前的思念,都從時、地、景、事、情的強烈對照中表現出來,令人尋味無窮。張耒評為“奇語”,並非偶然。
後四句,從“持家”、“治病”、“讀書”三個方面表現黃幾復的為人和處境。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這兩句,也是相互對照的。作為一個縣的長官,家裡只有立在那兒的四堵牆壁,這既說明他清正廉潔,又說明他把全部精力和心思用於“治病”和“讀書”,無心、也無暇經營個人的安樂窩。“治病”句化用《左傳·定公十三年》記載的一句古代成語:“三折肱,知為良醫。”意思是:一個人如果三次跌斷胳膊,就可以斷定他是個好醫生,因為他必然積累了治療和護理的豐富經驗。在這裡,當然不是說黃幾復會“治病”,而是說他善“治國”,《國語·晉語》里就有“上醫醫國,其次救人”的說法。黃庭堅在《送范德孺知慶州》詩里也說范仲淹“平生端有活國計,百不一試埋九京”。作者稱黃幾復善“治病”、但並不需要“三折肱”,言外之意是:他已經有政績,顯露了治國救民的才幹,為什麼還不重用,老要他在下面跌撞呢?
尾聯以“想見”領起,與首句“我居北海君南海”相照應。在作者的想像里,十年前在京城的“桃里春風”中把酒暢談理想的朋友,如今已白髮蕭蕭,卻仍然像從前那樣好學不倦。他“讀書頭已白”,還只在海濱作一個縣令。其讀書聲是否還像從前那樣歡快悅耳,沒有明寫,而以“隔溪猿哭瘴溪藤”作映襯,就給整個圖景帶來淒涼的氛圍;不平之鳴,憐才之意,也都蘊含其中。
黃庭堅推崇杜甫,以杜甫為學習榜樣,七律尤其如此。但比較而言,他的學習偏重形式技巧方面。他說:“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答洪駒父書》)而杜甫的傑出之處主要表現在以“窮年憂黎元”的激情,藝術地反映了安史之亂前後的廣闊現實。詩的語言,也豐富多彩,元稹就讚賞“憐渠直道當時語,不著心源傍古人”的一面。當然,杜甫的不少律詩,也是講究用典的;黃庭堅把這一點推到極端,追求“無一字無來處”,其流弊是生硬晦澀,妨礙了真情實感的生動表達。但這也不能一概而論。例如這首《寄黃幾復》,就可以說是“無一字無來處”。但並不覺晦澀;有的地方,還由於活用典故而豐富了詩句的內涵;而取《左傳》《史記》《漢書》中的散文語言入詩,又給近體詩帶來蒼勁古樸的風味。
黃庭堅主張“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他的不諧律是有講究的,方東樹就說他“於音節尤別創一種兀傲奇崛之響,其神氣即隨此以見”。在這一點上,他也學習杜甫。杜甫首創拗律,如“落花遊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有時自發鍾磐響,落日更見漁樵人”等句,從拗折之中,見波峭之致。黃庭堅推而廣之,於當用平字處往往易以仄字,如“只今滿坐且尊酒,後夜此堂空月明”,“黃流不解涴明月,碧樹為我生涼秋”,“清談落筆一萬字,白眼舉觴三百杯”等都句法拗峭而音響新異,具有特殊的韻味。這首《寄黃幾復》亦然。“持家”句兩平五仄,“治病”句也順中帶拗,其兀傲的句法與奇峭的音響,正有助於表現黃幾復廉潔幹練,剛正不阿的性格。
名家點評
宋人王直方《王直方詩話》:張文潛嘗謂余曰:“黃九詩‘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真是奇語。”
宋人普聞《詩論》:初二句為破題,第三第四句為頷聯。大凡頷聯皆宜意對。春風桃李但一杯,而想像無聊,窶空為甚,飄蓬寒雨十年燈之下,未見青雲得路之便,其羈孤未遇之嘆,具見矣。其句意亦就境中宣出。“桃李春風”、“江湖夜雨”,皆境也。昧者不知,直謂境句,謬矣。
宋人陳模《懷古錄》卷上:山谷“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盡言杯酒別又十年燈矣。同一機軸,此最高處。
清人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二十:亦是一起浩然,一氣湧出。五六一頓。結句與前一樣筆法。山谷兀傲縱橫,一氣湧現。然專學之,恐流入空滑,須慎之。
陳衍《宋詩精華錄》卷二:次句語妙,化臭腐為神奇也。三四為此老最合時宜語;五六則狂奴故態矣。
作者簡介
黃庭堅(1045—1105)北宋詩人、詞人、書法家。字魯直,號涪翁,又號山谷道人。原籍金華(今屬浙江),祖上遷家分寧(今江西修水),遂為分寧人。治平進士,授葉縣尉。歷任國子監教授、秘書郎,曾為《神宗實錄》檢討官,編修《神宗實錄》,遷著作佐郎,加集賢校理。《神宗實錄》成,擢為起居舍人。哲宗親政,多次被貶,最後除名編管宜州(今廣西宜山)。卒於貶所,私諡文節先生。《宋史》有傳。尤長於詩,與蘇軾並稱“蘇黃”。與張耒、秦觀、晁補之並稱“蘇門四學士”。其詩多寫個人日常生活,藝術上講究修辭造句,追求新奇。工書法,與蘇軾、米芾、蔡襄並稱“宋四家”。有《山谷集》、《山谷琴趣外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