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水藻行》全文共六節,是茅盾創作於上世紀30年代唯一一部在國外發表的短篇小說。茅盾的《水藻行》 突破了社會剖析的思想意識和社會歷史性質,更趨於生活實感和人性的挖掘,揭示出了作家對婚姻中男女關係及其倫理意義的把握,顯示出作家的寫作特色及寫作策略等方面存在的局限性。作者簡介
茅盾,原名沈德鴻,字雁冰。浙江桐鄉人。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文化活動家以及社會活動家,五四新文化運動先驅者之一,我國革命文藝奠基人之一。1896年7月4日生於浙江桐鄉縣烏鎮。這是個太湖南部的魚米之鄉,是近代以來中國農業最為發達之區,它毗鄰著現代化的上海,又是人文薈萃的地方,這裡成就了茅盾勇於面向世界的開放的文化心態,以及精緻入微的筆風。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稍稍平穩便秘密寫作《霜葉紅似二月花》的“續稿”和回憶錄《我走過的道路》。茅盾於1981年3月27日辭世。小說人物特點
材喜
一個“將近四十歲的高大漢子”,寬寬的肩膀,後世的胸膛,鐵桿辦的臂膀,顯示著渾身總有一股永遠使不完的力量。就是這鐵錚錚的英漢承擔著秀生一家的繁重勞動。在生產勞動中,處處顯示了他的機靈,智慧,富有方法。他既有老通寶勤奮善良的品質鶴壽兩的生產技能與勞動經驗,又有多多頭的無憂無慮敢想敢幹,充滿朝氣的樂觀進取精神。他無房無地,無家無業,一貧如洗,生活的困苦,勞動的繁重,再加上與秀生妻的愛情煩惱,而他對於此的重壓,沒有垂頭喪氣,沒有消極悲觀,更沒有失去生活的信心。伴隨他的永遠是歌聲笑語,愉快的眼光和那“時時破空而起的長嘯”。他正值善良真心實意地磅主秀生幹活,以次維持著秀生艱苦的一家。處在當時由於長期的封建專制主義的統制和生產的狹隘眼界,造成了中國農民的落後、保守麻木安於樂道,委曲求全,相信命運,任人宰割的封建思想領域當中,材喜卻與眾不同,他既敢於向貧困得勝活挑戰,有不畏強暴,蔑視惡勢力,不向權貴低頭。當秀生生病得失後,鄉長潛入家中,威逼秀生帶兵築路,材喜挺身而出,與之當面鬥爭,他“兩隻臂膊像一對鋼叉,叉住了那項展的胸脯”。痛訴說:“你這狗,給我滾出去!”顯示了大無畏的精神。在愛情上,他不受封建倫常的束縛,處處顯示新的道德和開放意識。他的倫理觀就具體表現在他與秀生妻的關係上,按照傳統倫常觀念衡量,這是受到最大責難的,但是“材喜對於他和侄媳婦的關係並不鋼刀不安,他覺得他與那女人的愛情使純真的,秀生配不上那個女人,而那個女人應該收到大自然賦予她的作一個人的權利,女人的權利。”可以看出,材喜是不應該受絲毫責備的,他的形象也並不因此而受到損害,反而是新時代人們推崇的人物。材喜絕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更不是玩弄女性女性的無恥之徒,他是真誠地表達對秀生妻的愛。對秀生的愛護關心也是真心的,材喜這一形象是真實的。作為一個真正的中國農民的形象,這是中國大地山真正農民的典型,他具備了中國農民應該具有的一切美德,心事了中國農民的崇高與偉岸。顯示了當時封建社會得以發展國家強盛的一個需求人物形象!矛盾說:他寫這篇小說有一個目的就是想塑造一個真正的中國農民的形象,他健康樂觀勇敢正值善良。他熱愛勞動,他蔑視惡勢力,他也不受封建倫理的束縛。他是中國大地上的真正主人。矛盾以以為革命現實主義作家的責任感,滿懷深情地塑造了材喜這一真正農民形象。表達了他對於當時社會進步的希望與追求,展現了當時的社會背景及發展需求。秀生
一個與材喜截然相反的人物形象。他悲觀頹廢,喪失信心,伴隨他的常常是低泣與嘆息。面對鄉長的威逼,他無可奈何打算一命應徵,他屈服而不敢反抗,擔心由此惹來大禍。對於女人,材喜認為作為一個女子,她應該享受大自然賦予她的應該享受的東西;而秀生卻覺得,作為一個女人,她應當“從一而終”,不得有絲毫的非分之想與越軌行為。秀生的形象剛好就是突出材喜這一偉大人物形象的一個反襯。通過這樣鮮明的對比,突出了各自的人無性格,交相輝映,相得益彰。也展現當時社會現實,就是因為有秀生這樣一個懦弱著的存在,使社會的進步更難上一台階。像是一種社會進步的阻力,讓人心急,與激起激奮反抗的力量。秀生妻
是作品中的唯一一個女性形象,她的性格是憂鬱的,服從的。她對於與材喜的關係上顯得不安,恐懼。作家著重描寫了這位菩薩女人的矛盾,憂慮與受折磨的一面,因而也更能引起人們的同情。描寫她也是給以材喜的一個對照。一方面作為健壯的青年,他有著人的欲望,人的情感的希求,因此和材喜發生了行愛關係;另一方面,她又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極不該做的事情,認為這是一種罪孽,因而想以辛勤地勞動和忍受來補償自己的過失。這種情與理的矛盾,時常折磨著她,使她憂慮不安。她含辛茹苦,是一個具有傳統美德的農村婦女的典型代表。通過秀生妻的描寫是對當時男女性愛關係的寫照。全文
第一節
連颳了兩天的西北風,這小小的農村里就連狗吠也不大聽得見。天空,一望無際的鉛色,只在極東的地平線上有暈黃的一片,無力然而執拗地,似乎想把那鉛色的天蓋慢慢地熔開。散散落落七八座矮屋,伏在地下,甲蟲似的。新稻草的垛兒像些枯萎的野菌;在他們近旁及略遠的河邊,脫了葉的烏桕樹伸高了新受折傷的椏枝,昂藏地在和西北風掙扎。烏桕樹們是農民的慈母;平時,她們不用人們費心照料,待到冬季她們那些烏黑的桕子綻出了白頭時,她們又犧牲了滿身的細手指,忍受了千百的刀傷,用她那些富於油質的桕子彌補農民的生活。
河流彎彎地向西去,像一條黑蟒,爬過阡陌縱橫的稻田和不規則形的桑園,愈西,河身愈寬,終於和地平線合一。在夏秋之交,這快樂而善良的小河到處點綴著銅錢似的浮萍和絲帶樣的水草,但此時都被西北風吹刷得精光了,赤膊的河身在寒威下皺起了魚鱗般的碎波,顏色也憤怒似的轉黑。
財喜,將近四十歲的高大漢子,從一間矮屋裡走出來。他大步走到稻場的東頭,仰臉朝天空四下里望了一圈,極東地平線上那一片黃暈,此時也被掩沒,天是一隻巨大的鉛罩子了,沒有一點罅隙。財喜看了一會,又用鼻子嗅,想試出空氣中水分的濃淡來。
“媽的!天要下雪。”財喜喃喃地自語著,走回矮屋去。一陣西北風呼嘯著從隔河的一片桑園裡竄出來,揭起了財喜身上那件破棉襖的下襟。一條癩黃狗剛從屋子裡出來,立刻將頭一縮,拱起了背脊;那背脊上的亂毛似乎根根都豎了起來。
“嘿,你這畜生,也那么怕冷!”財喜說著,便伸手一把抓住了黃狗的頸皮,於是好像一身的精力要找個對象來發泄發泄,他提起這條黃狗,順手往稻場上拋了去。
黃狗滾到地上時就勢打一個滾,也沒吠一聲,夾著尾巴又奔回矮屋來。哈哈哈!——財喜一邊笑,一邊就進去了。
“秀生!天要變啦。今天——打薀草去!”財喜的雄壯的聲音使得屋裡的空氣登時活潑起來。
屋角有一個黑魆魆的東西正在蠕動,這就是秀生。他是這家的“戶主”,然而也是財喜的堂侄。比財喜小了十歲光景,然而看相比財喜老得多了。這個種田人是從小就害了黃疸病的。此時他正在把五斗米分裝在兩口麻袋裡,試著兩邊的輕重是不是平均。他伸了伸腰回答:
“今天打薀草去么?我要上城裡去賣米呢。”
“城裡好明天去的!要是落一場大雪看你怎么辦?——可是前回賣了桕子的錢呢?又完了么?”
“老早就完了。都是你的主意,要贖冬衣。可是今天油也沒有了,鹽也用光了,昨天鄉長又來催討陳老爺家的利息,一塊半:——前回賣了桕子我不是說先付還了陳老爺的利息么,冬衣慢點贖出來,可是你們——”
“哼!不過錯過了今天,河裡的薀草沒有我們的份了?”財喜暴躁地叫著就往屋後走。
秀生遲疑地望了望門外的天色。他也怕天會下雪,而且已經刮過兩天的西北風,河身窄狹而又彎曲的去處,薀草大概早已成了堆,遲一天去,即使天不下雪也會被人家趕先打了去;然而他又忘不了昨天鄉長說的“明天沒錢,好!拿米去作抵!”米一到鄉長手裡,三塊多的,就只作一塊半算。
“米也要賣,薀草也要打;”秀生一邊想一邊拿扁擔來試挑那兩個麻袋。放下了扁擔時,他就決定去問問鄰舍,要是有人上城裡去,就把米托帶了去賣。
第二節
財喜到了屋後,探身進羊棚(這是他的臥室),從鋪板上抓了一條藍布腰帶,攔腰緊緊捆起來,他覺得暖和得多了。這裡足有兩年沒養過羊,——秀生沒有買小羊的余錢,然而羊的特有的騷氣卻還存在。財喜是愛乾淨的,不但他睡覺的上層的鋪板時常拿出來曬,就是下面從前羊睡覺的泥地也給打掃得十分光潔。可是他這樣做,並不為了那餘留下的羊騷氣——他倒是喜歡那淡薄的羊騷氣的,而是為了那種陰濕泥地上帶有的腐濁的霉氣。財喜想著趁天還沒下雪,拿兩束乾的新稻草來加添在鋪里。他就離了羊棚,往近處的草垛走。他聽得有哼哼的聲音正從草垛那邊來。他看見一隻滿裝了水的提桶在草垛相近的泥地上。接著他又嗅到一種似乎是淡薄的羊騷氣那樣的熟習的氣味。他立即明白那是誰了,三腳兩步跑過去,果然看見是秀生的老婆哼哼唧唧地蹲在草垛邊。
“怎么了?”財喜一把抓住了這年青壯健的女人,想拉她起來。但是看見女人雙手捧住了那彭亨的大肚子,他就放了手,著急地問道:“是不是肚子痛?是不是要生下來了?”
女人點了點頭;但又搖著頭,掙扎著說:
“恐怕不是,——還早呢!光景是傷了胎氣,剛才,打一桶水,提到這裡,肚子——就痛的厲害。”
財喜沒有了主意似的回頭看看那桶水。
“昨夜裡,他又尋我的氣,”女人努力要撐起身來,一邊在說,“罵了一會兒,小肚子旁邊吃了他一踢。恐怕是傷了胎氣了。那時痛一會兒也就好了,可是,剛才……”
女人吃力似的唉了一聲,又靠著草垛蹲了下去。
財喜卻怒叫道:“怎么?你不聲張?讓他打?他是哪一門的好漢,配打你?他罵了些什麼?”
“他說,我肚子裡的孩子不是他的,他不要!”
“哼!虧他有臉說出這句話!他一個男子漢,自己留個種也做不到呢!”
“他說,總有一天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怕他,會當真……”
財喜卻笑了:“他不敢的,沒有這膽量。”於是秀生那略帶浮腫的失血的面孔,那乾柴似的臂膊,在財喜眼前閃出來了;對照著面前這個充溢著青春的活力的女子,發著強烈的近乎羊騷臭的肉香的女人,財喜確信他們這一對真不配;他確信這么一個壯健的,做起工來比差不多的小伙子還強些的女人,實在沒有理由忍受那病鬼的丈夫的打罵。
然而財喜也明白這女人為什麼忍受丈夫的凌辱;她承認自己有對他不起的地方,她用辛勤的操作和忍氣的屈伏來賠償他的損失。但這是好法子么?財喜可就困惑了。他覺得也只能這么混下去。究竟秀生的孱弱也不是他自己的過失。
財喜輕輕嘆一口氣說:
“不過,我不能讓他不分輕重亂打亂踢。打傷了胎,怎么辦?孩子是他的也罷,是我的也罷,歸根一句話,總是你的肚子裡爬出來的,總是我們家的種呀!——咳,這會兒不痛了罷?”
女人點頭,就想要站起來。然而像抱著一口大鼓似的,她那大肚子使她的動作不便利。財喜抓住她的臂膊拉她一下,而這時,女人身上的刺激性強烈的氣味直鑽進了財喜的鼻子,財喜忍不住把她緊緊抱住。
財喜提了那桶水先進屋裡去。
第三節
薀草打了來是準備到明春作為肥料用的。江南一帶的水田,每年春季“插秧”時施一次肥,七八月稻高及人腰時又施一次肥。在秀生他們鄉間,本來老法是注重那第二次的肥,得用豆餅。有一年,豆餅的出產地發生了所謂“事變”,於是豆餅的價錢就一年貴一年,農民買不起,豆餅行也破產。貧窮的農民於是只好單用一次肥,就是第一次的,名為“頭壅”;而且這“頭壅”的最好的材料,據說是河裡的水草,秀生他們鄉間叫做“薀草”。
打薀草,必得在冬季颳了西北風以後;那時風把薀草吹聚在一處,打撈容易。但是冬季野外的嚴寒可又不容易承受。
失卻了豆餅的農民只好拚命和生活搏鬥。
財喜和秀生駕著一條破爛的“赤膊船”向西去。根據經驗,他們知道離村二十多里的一條叉港里,薀草最多;可是他們又知道在他們出發以前,同村里已經先開出了兩條船去,因此他們必得以加倍的速度西行十多里再折南十多里,方能趕在人家的先頭到了目的地。這都是財喜的主意。
西北風還是勁得很,他們兩個逆風順水,財喜撐篙,秀生搖櫓。
西北風戲弄著財喜身上那藍布腰帶的散頭,常常攪住了那支竹篙。財喜隨手抓那腰帶頭,往臉上抹一把汗,又刷的一聲,篙子打在河邊的凍土上,船唇潑剌剌地激起了銀白的浪花來。喔——呵!從財喜的厚實的胸膛來了一聲雄壯的長嘯,竹篙子飛速地伶俐地使轉來,在船的另一邊打入水裡,財喜雙手按住篙梢一送,這才又一拖,將水淋淋的丈二長的竹篙子從頭頂上又使轉來。
財喜像找著了泄怒的對象,舞著竹篙,越來越有精神,全身淌著勝利的熱汗。
約莫行了十多里,河面寬闊起來。廣漠無邊的新收割後的稻田,展開在眼前。發亮的帶子似的港汊在棋盤似的千頃平疇中穿繞著。水車用的茅篷像一些泡頭釘,這裡那裡釘在那些“帶子”的近邊。疏疏落落灰簇簇一堆的,是小小的村莊,隱隱浮起了白煙。
而在這樸素的田野間,遠遠近近傲然站著的青森森的一團一團,卻是富人家的墳園。
有些水鳥撲索索地從枯葦堆里飛將起來,忽然分散了,像許多小黑點子,落到遠遠的去處,不見了。
財喜橫著竹篙站在船頭上,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切景物,雖則熟習,然而又新鮮。大自然似乎用了無聲的語言對他訴說了一些什麼。他感到自己胸里也有些什麼要出來。
“喔——呵!”他對那郁沉的田野,發了一聲長嘯。
西北風把這嘯聲帶走消散。財喜慢慢地放下了竹篙。岸旁的枯葦蘇蘇地呻吟。從船後來的櫓聲很清脆,但緩慢而無力。
財喜走到船梢,就幫同秀生搖起櫓來。水像敗北了似的嘶叫著。
不久,他們就到了目的地。
“趕快打罷!回頭他們也到了,大家搶就傷了和氣。”
財喜對秀生說,就拿起了一副最大最重的打薀草的夾子來。他們都站在船頭上了,一邊一個,都張開夾子,向厚實實的薀草堆里刺下去,然後閉了夾子,用力絞著,一拖,舉將起來,連河泥帶薀草,都扔到船肚裡去。
叉港里泥草像一片生成似的,抵抗著人力的撕扯。河泥與碎冰屑,又增加了重量。財喜是發狠地攪著絞著,他的突出的下巴用力扭著;每一次舉起來,他發出勝利的一聲叫,那薀草夾子的粗毛竹彎得弓一般,吱吱地響。
“用勁呀,秀生,趕快打!”財喜吐一口唾沫在手掌里,兩手搓了一下,又精神百倍地舉起了薀草夾。
秀生那張略帶浮腫的臉上也鑽出汗汁來了。然而他的動作只有財喜的一半快,他每一夾子打得的薀草,也只有財喜一半多。然而他覺得臂膀發酸了,心在胸腔里發慌似的跳,他時時輕聲地哼著。
帶河泥兼冰屑的薀草漸漸在船肚裡高起來了,船的吃水也漸漸深了;財喜每次舉起滿滿一夾子時,腳下一用力,那船便往外側,冰冷的河水便漫上了船頭,浸過了他的草鞋腳。他已經把破棉襖脫去,只穿件單衣,可是那藍布腰帶依然緊緊地捆著;從頭部到腰,他像一隻蒸籠,熱氣騰騰地冒著。
第四節
欸乃的櫓聲和話語聲從風裡漸來漸近了。前面不遠的枯葦墩中,閃過了個氈帽頭。接著是一條小船困難地鑽了出來,接著又是一條。“啊哈,你們也來了么?”財喜快活地叫著,用力一頓,把滿滿一夾的薀草扔在船肚裡了;於是,狡猾地微笑著,舉起竹夾子對準了早就看定的薀草厚處刺下去,把竹夾儘量地張開,儘量地攪。
“嘿,怪了!你們從哪裡來的?怎么路上沒有碰到?”
新來的船上人也高聲叫著。船也插進薀草陣里來了。“我們么?我們是……”秀生歇下了薀草夾,氣喘喘地說。
然而財喜的元氣旺盛的聲音立刻打斷了秀生的話:
“我們是從天上飛來的呢!哈哈!”
一邊說,第二第三夾子又對準薀草厚處下去了。
“不要吹!誰不知道你們是鑽爛泥的慣家!”新來船上的人笑著說,也就雜亂地抽動了粗毛竹的薀草夾。
財喜不回答,趕快向揀準的薀草多處再打了一夾子,然後橫著夾子看了看自己的船肚,再看看這像是鋪滿了亂布的叉港。他的有經驗的眼睛知道這裡剩下的只是表面一浮層,而且大半是些萍片和細小的苔草。
他放下了竹夾子,撈起腰帶頭來抹滿臉的汗,敏捷地走到了船梢上。
灑滴在船梢板上的泥漿似乎已經凍結了,財喜那件破棉襖也膠住在船板上;財喜扯了它起來,就披在背上,蹲了下去,說:“不打了。這滿港的,都讓給了你們罷。”
“浫!拔了鮮兒去,還說好看話!”新來船上的人們一面動手工作起來,一面回答。
這冷靜的港汊里登時熱鬧起來了。
秀生揭開船板,拿出那預先帶來的粗粉糰子。這也凍得和石頭一般硬。秀生奮勇地啃著。財喜也吃著粉糰子,然而仰面看著天空,在尋思;他在估量著近處的港汊里還有沒有薀草多的去處。
天空彤雲密布,西北風卻小些了。遠遠送來了嗚嗚的汽笛叫,那是載客的班輪在外港經過。
“喔,怎么就到了中午了呀?那不是輪船叫么!”
打薀草的人們嘈雜地說,仰臉望著天空。
“秀生!我們該回去了。”財喜站起來說,把住了櫓。
這回是秀生使篙了。船出了那叉港,財喜狂笑著說:“往北,往北去罷!那邊的斷頭浜里一定有。”
“再到斷頭浜?”秀生吃驚地說,“那我們只好在船上過夜了。”
“還用說么!你不見天要變么,今天打滿一船,就不怕了!”財喜堅決地回答,用力地推了幾櫓,早把船駛進一條橫港去了。
秀生默默地走到船梢,也幫著搖櫓。可是他實在已經用完了他的體力了,與其說他是在搖櫓,還不如說櫓在財喜手裡變成一條活龍,在搖他。
水聲潑魯魯潑魯魯地響著,一些不知名的水鳥時時從枯白的蘆葦中驚飛起來,啼哭似的叫著。
財喜的兩條鐵臂像槓桿一般有規律地運動著;臉上是油汗,眼光里是愉快。他唱起他們村里人常唱的一支歌來了:
姐兒年紀十八九:
大奶奶,抖又抖,
大屁股,扭又扭;
早晨挑菜城裡去,
親丈夫,掛在扁擔頭。
五十里路打轉回。
煞忙裡,碰見野老公,——
羊棚口:
一把抱住摔觔斗。
秀生卻覺得這歌句句是針對了自己的。他那略帶浮腫的面孔更見得蒼白,腿也有點顫抖。忽然他腰部一軟,手就和那活龍般的櫓脫離了關係,身子往後一挫,就蹲坐在船板上了。
“怎么?秀生!”財喜收住了歌聲,吃驚地問著,手的動作並沒停止。
秀生垂頭不回答。
“沒用的小伙子,”財喜憐憫地說,“你就歇一歇罷。”於是,財喜好像想起了什麼,縱目看著水天遠處;過一會兒,歌聲又從他喉間滾出來了。
“財——喜!”忽然秀生站了起來,“不唱不成么!——我,是沒有用的人,病塊,做不動,可是,還有一口氣,情願餓死,不情願做開眼烏龜!”
這樣正面的談判和堅決的表示,是從來不曾有過的。財喜一時間沒了主意。他望著秀生那張氣苦得發青的臉孔,心裡就湧起了疚悔;可不是,那一支歌雖則是流傳已久,可實在太像了他們三人間的特別關係,怨不得秀生聽了刺耳。財喜覺得自己不應該在秀生面前唱得這樣高興,好像特意嘲笑他,特意向他示威。然而秀生不又說“情願餓死”么?事實上,財喜寄住在秀生家不知出了多少力,但現在秀生這句話仿佛是拿出“家主”身份來,要他走。轉想到這裡,財喜也生了氣。
“好,好,我走就走!”財喜冷冷地說,搖櫓的動作不由的慢了一些。
秀生似乎不料有這樣的反響,倒無從回答,頹喪地又蹲了下去。
“可是,”財喜又冷冷地然而嚴肅地說,“你不準再打你的老婆!這樣一個女人,你還不稱意?她肚子裡有孩子,這是我們家的根呢……”
“不用你管!”秀生髮瘋了似的跳了起來,聲音尖到變啞,“是我的老婆,打死了有我抵命!”
“你敢?你敢!”財喜也陡然轉過身來,握緊了拳頭,眼光逼住了秀生的面孔。
秀生似乎全身都在打顫了:“我敢就敢,我活厭了。一年到頭,催糧的,收捐的,討債的,逼得我苦!吃了今天的,沒有明天,當了夏衣,贖不出冬衣,自己又是一身病,……我活厭了!活著是受罪!”
財喜的頭也慢慢低下去了,拳頭也放鬆了,心裡是又酸又辣,又像火燒。船因為沒有人把櫓,自己橫過來了:財喜下意識地把住了櫓,推了一把,眼睛卻沒有離開他那可憐的侄兒。
“唉,秀生!光是怨命,也不中用。再說,那些苦處也不是你老婆害你的;她什麼苦都吃,幫你對付。你罵她,她從不回嘴,你打她,她從不回手。今年夏天你生病,她服侍你,幾夜沒有睡呢。”
秀生惘然聽著,眼睛裡漸漸充滿了淚水,他像熔化似的軟癱了蹲在船板上,垂著頭;過一會兒,他悲切地自語道:
“死了乾淨,反正我沒有一個親人!我死了,讓你們都高興。”
“秀生!你說這個話,不怕罪過么?不要多心,沒有人巴望你死。要活,大家活,要死,大家死!”
“哼!沒有人巴望我死么?嘴裡不說,心裡是那樣想。”
“你是說誰?”財喜回過臉來,搖櫓的手也停止了。
“要是不在眼前,就在家裡。”
“啊喲!你不要冤枉好人!她待你真是一片良心。”
“良心?女的拿綠頭巾給丈夫戴,也是良心!”秀生的聲音又提高了,但不憤怒,而是從悲痛,無自信力,轉成的冷酷。
“哎!”財喜只出了這么一聲,便不響了。他對於自己和秀生老婆的關係,有時也極為後悔,然而他很不贊成秀生那樣的見解。在他看來,一個等於病廢的男人的老婆有了外遇,和這女人的有沒有良心,完全是兩件事。可不是,秀生老婆除了多和一個男人睡過覺,什麼也沒有變,依然是秀生的老婆,凡是她本分內的事,她都盡力做而且做得很好。
然而財喜雖有這么個意思,卻沒有能力用言語來表達;而看著秀生那樣地苦悶,那樣地誤解了那個“好女人”,財喜又以為說說明白實屬必要。
在這樣的夾攻之下,財喜暴躁起來了,他泄怒似的用勁搖著櫓,——一味的發狠搖著,連方向都忘了。
“啊喲!他媽的,下雪了!”財喜仰起了他那為困惱所灼熱的面孔,本能地這樣喊著。
“呵!”秀生也反應似的抬起頭來。
這時風也大起來了,遠遠近近是風卷著雪花,鏇得人的眼睛都發昏了。在這港灣交錯的千頃平疇中恃為方向指標的小廟,涼亭,墳園,石橋,乃至年代久遠的大樹,都被滿天的雪花攪鏇得看不清了。
“秀生!趕快回去!”財喜一邊叫著,一邊就跳到船頭上,搶起一根竹篙來,左點右刺,立刻將船駛進了一條小小的橫港。再一個彎,就是較闊的河道。財喜看見前面雪影里仿佛有兩條船,那一定就是同村的打薀草的船了。
財喜再跳到了船梢,那時秀生早已青著臉咬著牙在獨力扳搖那支大櫓。財喜搶上去,就叫秀生“拉繃①”。 ①“拉繃”,是推拉那根吊住櫓的粗繩,在搖船上,是比較最不費力的工作。——作者原注。
“喔——呵!”財喜提足了胸中的元氣發一聲長嘯,櫓在他手裡像一條怒蛟,豁嚓嚓地船頭上跳躍著浪花。
然而即使是“拉繃”,秀生也支撐不下去了。
“你去歇歇,我一個人就夠了!”財喜說。
像一匹駿馬的快而勻整的走步,財喜的兩條鐵臂膊有力而勻整地扳搖那支櫓。風是小些了,但雪花的朵兒卻變大。
財喜一手把櫓,一手倒脫下身上那件破棉襖回頭一看,縮做一堆蹲在那裡的秀生已經是滿身的雪,就將那破棉襖蓋在秀生身上。
“真可憐呵,病,窮,心裡又懊惱!”財喜這樣想。他覺得自己十二分對不起這堂侄兒。雖則他一年前來秀生家寄住,出死力幫助工作,完全是出於一片好意,然而鬼使神差他竟和秀生的老婆有了那么一回事,這可就像他的出死力全是別有用心了。而且秀生的懊惱,秀生老婆的挨罵挨打,也全是為了這呵。
財喜想到這裡,便像有一道冰水從他背脊上流過。
“我還是走開吧?”他在心裡自問。但是一轉念,就自己回答:不!他一走,田裡地里那些工作,秀生一個人幹得了么?秀生老婆雖然強,到底也支不住呵!而況她又有了孩子。
“孩子是一朵花!秀生,秀生大娘,也應該好好活著!我走他媽的乾么?”財喜在心裡叫了,他的突出的下巴努力扭著,他的眼裡放光。
像有一團火在他心裡燒,他發狠地搖著櫓;一會兒追上了前面的兩條船,又一會兒便將它們遠遠撇落在後面了。
第五節
那一天的雪,到黃昏時候就停止了。這小小的村莊,卻已變成了一個白銀世界。雪覆蓋在矮屋的瓦上,修葺得不好的地方,就掛下手指樣的冰箸,人們瑟縮在這樣的屋頂下,宛如凍藏在冰櫃。人們在半夜裡凍醒來,聽得老北風在頭頂上虎虎地叫。翌日清早,太陽的黃金光芒惠臨這苦寒的小村了。稻場上有一兩條狗在打滾。河邊有一兩個女人敲開了冰在汲水;三條載薀草的小船擠得緊緊的,好像是凍結成一塊了。也有人打算和嚴寒宣戰,把小船里的薀草搬運到預先開在田裡的方塘,然而帶泥帶水的薀草凍得比鐵還硬,人們用釘耙築了幾下,就搓搓手說:
“媽的,手倒震麻了。除了財喜,誰也弄不動它罷?”
然而財喜的雄偉的身形並沒出現在稻場上。
太陽有一竹竿高的時候,財喜從城裡回來了。他是去贖藥的。城裡有些能給窮人設法的小小的中藥鋪子,你把病人的情形告訴了藥鋪里唯一的夥計,他就會賣給你二三百文錢的不去病也不致命的草藥。財喜說秀生的病是發熱,藥鋪的夥計就給了退熱的藥,其中有石膏。
這時村裡的人們正被一件事煩惱著。
財喜遠遠看見有三五個同村人在秀生家門口探頭探腦,他就吃了一驚:“難道是秀生的病變了么?”——他這樣想著就三步並作兩步的奔過去。
聽得秀生老婆喊“救命”,財喜心跳了。因為驟然從陽光輝煌的地方跑進屋裡去,財喜的眼睛失了作用,只靠著耳朵的本能,覺出屋角里——而且是秀生他們臥床的所在,有人在揪撲掙扎。
秀生坐起在床上,而秀生老婆則半跪半伏地死按住了秀生的兩手和下半身。
財喜看明白了,心頭一松,然而也糊塗起來了。
“什麼事?你又打她么?”財喜抑住了怒氣說。
秀生老婆鬆了手,站起來摸著揪亂的頭髮,慌張地雜亂地回答道:
“他一定要去築路!他說,活厭了,錢沒有,拿性命去拚!你想,昨天回來就發燒,哼了一夜,怎么能去築什麼路?我勸他等你回來再商量,鄉長不依,他也不肯。我不讓他起來,他像發了瘋,說大家死了乾淨,叉住了我的喉嚨,沒頭沒臉打起來了。”
這時財喜方始看見屋裡還有一個人,卻正是秀生老婆說的鄉長。這位“大人物”的光降,便是人們煩惱的原因。事情是征工築路,三天,誰也不準躲卸。
門外看的人們有一二個進來了,圍住了財喜七嘴八舌講。
財喜一手將秀生按下到被窩裡去,嘴裡說:
“又動這大的肝火乾么?你大娘勸你是好心呵!”
“我不要活了。錢,沒有;命,——有一條!”
秀生還是倔強,但說話的聲音沒有力量。
財喜轉身對鄉長說:
“秀生真有病。一清早我就去打藥(拿手裡的藥包在鄉長臉前一晃),派工么也不能派到病人身上。”
“不行!”鄉長的臉板得鐵青,“有病得找替工,出錢。沒有替工,一塊錢一天。大家都推諉有病,公事就不用辦了!”“上回勞動服務,怎么陳甲長的兒子人也沒去,錢也沒花?
那小子連病也沒告。這不是你手裡的事么?”
“少說廢話!趕快回答:寫上了名字呢,還是出錢,——
三天是三塊!”
“財喜,”那邊的秀生又厲聲叫了起來了,“我去!錢,沒有;命,有一條!死在路上,總得給口棺材我睡!”
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似的,秀生掀掉蓋被,顫巍巍地跳起來了。
“一個銅子也沒有!”財喜丟了藥包,兩隻臂膊像一對鋼鉗,叉住了那鄉長的胸膊,“你這狗,給我滾出去!”
秀生老婆和兩位鄰人也已經把秀生拉住。鄉長在門外破口大罵,恫嚇著說要報“局”去。財喜走到秀生面前,抱一個小孩子似的將秀生放在床上。
“唉,財喜,報了局,來抓你,可怎么辦呢?”
秀生氣喘喘地說,臉上燙的跟火燒似的。
“隨它去。天塌下來,有我財喜!”
是鎮定的堅決的回答。
秀生老婆將藥包解開,把四五味的草藥抖到瓦罐里去。末了,她拿起那包石膏,用手指捻了一下,似乎決不定該怎么辦,但終於也放進了瓦罐去。
第六節
太陽的光線成了垂直,把溫暖給予這小小的村子。稻場上還有些殘雪,斑斑剝剝的像一塊大網油。人們正在搬運小船上的薀草。
人們中之一,是財喜。他只穿一身單衣,藍布腰帶依然緊緊地捆在腰際,袖管卷得高高的,他使一把大釘耙,“五丁開山”似的築鬆了半凍的薀草和泥漿,裝到木桶里。田裡有預先開好的方塘,薀草和泥漿倒在這塘里,再加上早就收集得來的“垃圾①”,層層相間。 ①垃圾——稻草灰和殘餘腐爛食物的混合品。這是農民到市鎮上去收集得來的。——作者原注。
“他媽的,連釘耙都被咬住了么?——喂,財喜!”
鄰人的船上有人這樣叫著。另外一條船上又有人說:“啊,財喜!我們這一擔你給帶了去罷?反正你是順路呢。”
財喜滿臉油汗的跳過來了,貢獻了他的援手。
太陽蒸發著泥土氣,也蒸發著人們身上的汗氣。烏桕樹上有些麻雀在啾啾唧唧啼。
人們加緊他們的工作,盼望在太陽落山以前把薀草都安置好,並且盼望明天仍是個好晴天,以便駕了船到更遠的有薀草的去處。
他們笑著,嚷著,工作著,他們也唱著沒有意義的隨口編成的歌句,而在這一切音聲中,財喜的長嘯時時破空而起,悲壯而雄健,像是申訴,也像是示威。
1936年2月26日作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