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的實用主義者
此戰發生在兩大日耳曼族裔——法蘭克人與西哥特人之間。看似不起眼的戰役,實則影響非常巨大。因為正是此戰,決定了高盧此後千年的歷史走向。
按照教會史學家格里高利的說法,克洛維此人既是雄才偉略的領袖將帥,又是野心勃勃的冷酷之輩。他所在的法蘭克薩利安部落,原本只是避居萊茵河入海口的較小部眾。即使在法蘭克人中都遠不能一統江湖。其祖先克洛狄奧(墨洛維),還是依靠和當時尚在埃提烏斯麾下任職的馬約里安皇帝簽訂的一紙和約,才能合法擁領位於當代比利時-法國邊境至康布雷的小塊地盤。
克洛維的父親希爾德里克一世,也是通過與埃提烏斯部將埃吉狄烏斯的聯盟,才能將領地擴張至索姆河上游地區。當西羅馬帝國消亡,法蘭克人也無法再從上述聯盟中獲取好處。克洛維就將矛頭首先對向昔日的羅馬盟友,已經自立的埃吉狄烏斯之子西阿格里烏斯。公元486年的蘇瓦松戰役,法蘭克人將這位僭主的軍隊徹底殲滅,一舉吞併了羅亞爾河以北所有的西羅馬殘餘勢力。可見其人乃是無情的實用至上主義者。
當然,對有志於一統整個高盧的法蘭克國王來說,上述成就尚遠遠達不到他的理想標準。蘇瓦松戰役之後,除了克洛維所部法蘭克王國外,高盧地區尚有兩個強大的日耳曼國家。它們是位於羅亞爾河以南,地跨阿奎丹(阿基坦)和西班牙的西哥特王國。以及位於羅納河與索恩河流域的勃艮第王國。倘若想要征服高盧全境,與這兩個日耳曼系強國不發生衝突是不可能的事情。
顯然,在兩者之中勃艮第人的國力更弱。因此,儘管法蘭克國王娶了勃艮第公主克洛提爾德,他仍然藉口介入勃艮第王位競爭而在公元500年與其妻的王叔、勃艮第國王貢多巴德刀兵相向,迫使後者納貢求和。
不久,克洛維對外成功阻止阿勒曼尼人對高盧北部的侵襲。對內誅殺了有可能危害自己王位的潛在競爭者,使法蘭克王國迅速擺脫一切阻礙其崛起的束縛,國勢蒸蒸日上。到506年時,2/3的高盧地區,已經以直接或間接的形式控制在克洛維手中。法蘭克國王征服高盧全境的最後一個障礙,自然就非羅亞爾河以南的西哥特王國莫屬了。
軟弱的霸主
然而西哥特人絕非勃艮第人那樣的弱者。恰恰相反,自3世紀以來,他們就一直被羅馬人當作與薩珊波斯並列的最大強敵。
不到一個世紀前,西哥特國王阿拉里克一世尚以攻破上帝之城羅馬的強橫之舉震驚世界。50多年前,西哥特鐵騎能在國王提奧多里克一世(狄奧多里克一世)戰死的情況下,席捲匈王阿提拉的左翼,讓後者在沙隆嘗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失敗(沙隆之戰)。他們甚至曾不滿足於阿奎丹和西班牙的領地,一度對羅亞爾河以北的高盧地區表露野心。
公元463年,一支西哥特軍隊在國王提奧多里克二世兄弟弗里德里克的指揮下,渡過羅亞爾河,進攻阿莫里卡公爵埃吉狄烏斯。最終在後者與克洛維之父希爾德里克的聯合抵抗下失敗。弗里德里克陣亡,西哥特人似乎受到一定程度的遏制。
但在公元464年,也就是埃吉狄烏斯死後,他們又再次恢復了對當地的入侵。若非新任哥特國王歐里克的主要注意力在於地中海沿岸的羅馬領土,他本人又過早去世,西哥特人很有可能當時就已將蘇瓦松地方政權拿下。饒是如此,後者對法蘭克新征服地的壓力仍然讓克洛維如芒在背。要知道,歐里克之子阿拉里克二世既曾庇護失勢的西阿格里烏斯,又是東哥特君主提奧多里克大王(狄奧多里克一世)的女婿。若敵視法蘭克人的兩大哥特王國勢力完全整合,那么它們所表現出的力量足以阻止克洛維任何想要擴張領土的企圖。
幸運的是,阿拉里克二世天真懦弱的性格,幫了法蘭克人的大忙。在公元506年,自峙有岳父撐腰的西哥特國王,向法蘭克對手提議並在羅亞爾河中一個小島上會晤,試圖確立兩大強權在高盧的勢力劃分。為此,不惜以支付年金和出讓羅亞爾河谷最富庶耕地的條約確保和平。
此舉正中老謀深算的克洛維下懷。因為他不僅能夠繼續拉攏反對哥特勢力的潛在同盟者——比如東羅馬皇帝阿納斯塔修斯一世和勃艮第人,還可以趁著對方簽約後放鬆戒備的絕好良機,達成軍事行動的突然性。
果然,當阿拉里克仍沉浸於和約達成的滿足感中時,克洛維卻早已整裝待發。公元507年2月底或3月初,法蘭克國王藉口宗教衝突,在和約墨跡未乾之際,突然向上一年還是盟友的西哥特人發動襲擊。他的軍隊從巴黎附近的集中地出發,十數天內即迅速南下310公里,抵達普瓦提埃以西的武耶平原,並迅速著手準備與敵人短兵相接。
間接戰略破產
毫無疑問,對遠道而來的法蘭克人而言,用最短的時間分出勝負是最能完成他們目標的戰略。因為相比早已文明化的西哥特人,法蘭克戰士無疑更加粗野好鬥,在直接的武力對比上占據一定的優勢。
只要能成功誘使敵人前來交戰,他們自信就可以用刀劍將對方一勞永逸地解決掉。即使西哥特人並不接招,克洛維也可以繼續迅速南下,與那些向他求助的正統基督徒聯合。如此不僅能得到長途行軍所需的補給,更可以向敵人的心臟施以重大打擊。
但阿拉里克或許怯弱畏敵,卻並非頭腦簡單的蠢貨。他同樣也看出了克洛維的意圖,決定用避戰的方式消磨敵人的意志。西哥特大軍受命從首都土魯斯北上進駐距武耶14公里的普瓦提埃城堡,卻並未如法蘭克人所希望的那樣出城挑戰。反而分散到附近的各處要塞堡壘中。如此一來,西哥特人既阻斷了克洛維的南下之路,又可方便就近監視威懾後者的動向。
與此同時,阿拉里克還曾事先向早就不滿於克洛維咄咄逼人態度的岳父求助。一旦提奧多里克的東哥特軍隊從義大利趕到,他就能夠整合所有的哥特力量。屆時無論或戰或守,哥特人都能牢牢把控戰爭的主動權。
令西哥特國王沒有想到的是,他以為可以穩操勝券的消耗戰略,竟然因為己方內部的爭執而落空。原來,克洛維為了迫使對手接受鏖戰,不斷在羅亞爾河南岸的西哥特領土上劫掠燒殺,導致這一帶的西哥特領主財物人員損失慘重。而東哥特國王所承諾的出兵相助,又因法蘭克人的勃艮第盟友阻撓而逡巡不進。時日一長,阿拉里克麾下的哥特貴族們就無法容忍己方的示弱之舉,紛紛催促國王更改既定策略。由於西哥特政權內部貴族勢力極其強大,甚至能夠在必要時刻更換君主。阿拉里克不敢公開忤逆他們,只能接受後者的建議。
於是,西哥特人就如同歷史上所有那些自以為是的愚人一樣,捨棄安全的城堡而選擇了危機重重的武耶戰場。克洛維的計謀得逞了!
決戰武耶
當年春末,彼時高盧範圍上最強大的兩支蠻族軍隊終於在武耶面對面遭遇。按照當時西歐戰鬥的標準模式,雙方都在尚未接觸時首先發射弓箭或投擲標槍,然後再用肉搏的方式決出勝負。
西哥特軍隊是由半個世紀前遷徙至此的哥特騎兵和本地高盧-羅馬步兵一起組成的。前者多為構建國家政權中堅力量的哥特貴族。數量雖少,卻因擁有廣大地產而可以負擔起從戰馬長矛到全套盔甲在內的昂貴攻防裝備。後者則是徵召自西羅馬帝國崩潰後,受制於入侵者的帝國遺民。人數占據全軍的絕大部分,但除了少數上層菁英外,基本無力配備戰馬和護具。因此只能充當弓箭輔助和肉搏炮灰的角色。
相比之下,雖然法蘭克軍隊中同樣能看到高盧-羅馬士兵的身影,卻更多地保留了原始日耳曼戰士蠻勇鬥狠的特點。同時代的詩人西多尼烏斯在提到法蘭克人時,稱他們在作戰時左手持盾-右手握斧-肩帶長劍,顯示出十分擅長肉搏的模樣。
事實上,克洛維麾下確有一支數千之眾的、主要由法蘭克武士組成的王室扈邑士兵。包括其本人的侍衛在內,能夠在危機時刻仿效羅馬人組成步兵方陣,是他一手打造的精銳部隊。簡而言之,儘管法蘭克人在騎兵數量上不及西哥特人,但突擊重步兵的組織性和戰鬥力則遠超對手。
雙方遠距離的火力打擊持續了一段時間,各自陣中都有人員傷亡。但步兵素質更好、防護更到位的法蘭克人相對受損更輕。倘若任由以上打擊繼續進行下去,西哥特士兵的作戰鬥志將受到波及。為了扭轉不利因素,阿拉里克決定使出自己的殺手鐧,動用騎兵部隊向敵人發起雷霆一擊。他的祖父提奧多里克在半個世紀前,就曾用同樣的戰術擊敗了位居阿提拉大軍左翼的同族東哥特人。顯然,西哥特國王沒有理由不認為這種戰術會取得成效。
確實,西哥特人的重裝騎兵身披札甲或鎖甲,既能衝刺使矛,又能近戰用劍。甚至連戰馬都如東方鐵騎那樣覆蓋盔甲,已經具備中世紀騎士的雛形。而自羅馬重步兵軍團沒落以後,西歐大地上就不曾再出現過像樣的步兵方陣,以致於從未在正面被步兵有效遏制的哥特鐵騎並不將當面之敵放在眼中。似乎只要他們發起衝鋒,碾碎後者的抵抗自然就水到渠成。
然而,讓西哥特人吃驚的是,來自北方的蠻人並不畏懼他們的衝擊。如同羅馬人一樣,克洛維的精銳步兵很快就組織起能夠有效抵禦騎兵衝擊的方陣。法蘭克士兵一個個緊挨在一起,既像大海一樣巋然不動,又似冰山那般牢不可破。兩百年後一路奪關斬將、所向披靡的阿拉伯人,都在圖爾戰役中對以上戰術無計可施。尚未裝備馬鐙的西哥特重騎,當然更不可能衝破如此堅固的步兵方陣,不得不選擇無功而返。
到此時為止,西哥特騎兵的衝鋒已被挫敗。但法蘭克人看似占據了稍許優勢,勝利的天秤並未徹底轉向克洛維一方。雙方的角逐仍然處於僵持狀態,法蘭克國王能否凱旋而歸依然是未知數。
幸運的是,阿拉里克隨後的一個戰術調整,給了克洛維一招制敵的絕好機會。西哥特國王下令部隊,按照以往的戰術慣例徐徐撤退。顯然他是想要通過偽裝逃跑的方式,誘使敵人放棄自己的有利身位前來追擊。屆時西哥特重騎即可輕鬆擊潰沒有方陣保護的法蘭克步兵。但或許是傳令通訊延誤導致的重大疏忽,阿拉里克的部眾在撤退過程中出現了脫節現象,國王所在的指揮部暴露在敵人面前。
如同亞歷山大大帝在高加米拉戰役的驚天一擊那樣,克洛維抓住了這一千載難逢的機遇。他迅速抽調了自己的精銳侍衛,從側翼發動了一次規模小卻意義非凡的斬首行動。在阿拉里克尚未沒有反應過來以前。就親手將其斬殺。
上述行動或許是法蘭克國王一生中做出的最大膽決定,按照格里高利的說法,克洛維本人幾乎同樣命喪於此。因為就在他剛剛殺死阿拉里克之際,西哥特國王的兩名侍衛分別從兩側持矛對其猛力捅刺。若非法蘭克國王穿戴的胸甲格擋,並迅速騎馬跑出戰鬥圈子,克洛維也將遭受和他手下敗將一樣的下場。饒是如此,他很可能也受了重傷。許多現代研究者都認為,這位法蘭克王國的開創者之所以五年後就英年早逝,與此次受創不無關係。
但克洛維的甘冒奇險收穫了巨大的回報。以上突發變故對西哥特軍隊的打擊是致命的,因為不僅是阿拉里克,他附近一乾高級指揮官也都在法蘭克人的斬首行動中被一鍋端。從而導致整支西哥特軍隊陷入群龍無首的混亂境地。正因如此,當隨後克洛維主力趁機發起攻擊時,他們那完全喪失鬥志的敵人就再無力繼續頑抗下去。大多數西哥特士兵都在這一決定性的時刻丟失了性命,包括許多追隨阿拉里克的高盧-羅馬菁英人士。剩下的相當一部分倖存者也被俘虜,只有阿拉里克之子、東哥特國王提奧多里克的外孫阿馬拉里克,在少數侍衛保護下成功逃離戰場。經此一役,克洛維徹底肅清了武耶附近的所有反對勢力,阿奎丹(阿基坦)的門戶被打開了。
法國歷史的重要一章
毫無疑問,武耶之戰的勝利對法蘭克王國未來的發展具有舉足輕重的積極貢獻。此戰之後,克洛維順理成章地奪取了普瓦提埃。然後迅速南下,一路勢如破竹地攻占奧弗涅和阿奎丹的所有城市,就連西哥特王都土魯斯也不能倖免。
法蘭克人的腳步甚至到達了地中海北岸的納爾榜。若非東哥特國王提奧多里克出兵干預,他們完全可以提前三個世紀將這塊地中海北岸的土地收入囊中。
但即使有些許遺憾,墨洛溫王朝也已經完成了那個時代里,西歐諸國中的最大成就。因為自西羅馬帝國崩潰後,幾乎所有高盧地區再一次成為單個政權的轄地或附庸。這極大影響了當地未來千年的發展方向。就連東羅馬皇帝阿納斯塔修斯,都向克洛維的勝利表示了自己的致敬,並賜予後者“執政官”的殊榮。法蘭克人從此能夠名正言順地在高盧土地上行使自己的權力,他們的名號“法蘭西”,也正式取代高盧成為這片廣袤大地的地理名詞。而以上所有的時代變遷,都取決於武耶之戰的勝負。
試想一下,倘若西哥特人最終贏得了這場戰鬥,無論是巴黎時尚和浪漫之都的地位,還是整個法蘭西國家都將不復存在。來自全球各地的旅客們,將會在土魯斯而非巴黎的大街小巷中流連忘返。而他們口中的這個國度,將會以“哥提卡”的名字,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但在同時期的世界舞台上,不僅發生了蕭梁代齊的大事件,還有拜占庭-波斯戰爭這樣吸引人眼球的戰事。即使在西歐本土,人們也更多的關注東哥特國王提奧多里克(狄奧多里克一世)擊滅奧多亞克、驅逐格庇德人的豐功偉績。
所以,對尚未崛起的法蘭克人和已盛極而衰的西哥特人並不過多留意。這也導致了武耶戰役,被長期湮沒於歷史長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