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年已是六旬的農村老漢款兒爺喪偶多年,他年輕時的戀人狗子媽老伴也已故去,兩人一直藕斷絲連,私情不斷。農村實施計畫生育獎勵扶助,這對款兒爺這樣的老計生戶算是入了鐵保險,也使款兒爺自覺地認為自己成了真正的大款。經過一番努力甚至鬥爭,他與狗子媽...
第一章
一個寧靜的山村。
淡淡的晨霧裡,起伏的山巒露出些蔥鬱。村莊就在它的懷抱里,靜靜地,幾乎沒有多少的聲響。一條小河從村旁流過,河岸上綠草青青,稀稀的垂柳,還長有些荊棵子。幾隻灰或白的鴨子不知從誰家跑了來,跳進在河裡愜意地游著。時而洗洗羽毛,時而扎個猛子,那歡快勁兒就跟一些頑童一樣。
又一聲公雞的啼叫從村舍里傳來。
這,也可能是這山村清晨最後的一聲雄雞長鳴了。
一直到日頭快要出的時候,款兒爺才起來。洗罷臉,在鏡子前照照,便拉開衣櫥找要換的衣服。今天是四月初三。可以說,每月的帶三、五、七的日子,他都須要這樣鄭重一番的。這是鄉集的日子,也是他要瀟灑、舒坦,完全能夠自我放鬆一天的日子。雷打不動,都十幾年了。櫥子裡沒有衣服架子,衣服自然是都在那兒胡亂地堆著。他扒拉出兩三件,最後,找出稍微整潔的一件,穿在身上。拉開抽屜找了點零錢掖進衣兜里,便走出堂屋。
宅院便是那種北方傳統式的樣式,堂屋四間,配房兩間,還連著大門,趄東南向的院子西南,便是豬圈茅廁。他開了黑漆的大門,習慣地在台階上站了一會兒,把村等自東往西瞧了個遍。挺自信地掃了大街上一眼。
其實,他不叫款兒爺這個名字。款兒爺是他的綽號,他的真實姓名是趙伍子。今年六十三歲的他,雖是矮小的身材,也就一米六吧,但在他那張瘦削的臉膛上,一雙眼睛小而透亮,給人以精明,也不乏狡黠之感。只是那稀稀疏疏的鬍子,跟高粱楂似的,且有些焦黃,給人看得很不入眼。當然,他自個兒也不滿意。他常常對狗子媽抱怨說:“俺醜就醜的這鬍子哩!”
“個兒也不行啊!矬個兒!”
“對對,矬個兒!”
款兒爺自我解嘲的笑笑。
他鎖好了大門,順著街向村外走去。興致自然挺高,哼起了歌:
“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志昂揚……”
老羊倌三幫子趕著一群山羊走來。
“噢,伍子,開會去啊?”三幫子急忙把羊往路邊趕了趕,問道。有點討好的意思。
喊伍子而不喊外號,在吳家柳溝村,三幫子是為數不多的一個。
款兒爺這人有個毛病,他興致高的時候,無論是哼小曲兒還是說話,別人千萬別給他打杈。一打杈,他的情緒會很長時間恢復不過來。
不過,狗子媽例外。
“不開!”款兒爺的口氣很是生硬。
“喔……”三幫子想走,卻又問道:“不是聽說,要開你們這些老計生戶的會,還給你們發個扶助金么的?”
款兒爺很鄙夷地看了三幫子一眼。
三幫子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上的眵目糊。那手,自然是髒兮兮的。
其實,三幫子年輕時,也是挺乾淨的,小分頭梳得溜光,上衣的口袋還經常掛著鋼筆。也還有個媳婦,長得還挺俊,是個下鄉知青。那知青平日裡很討厭三幫子,從來不跟他搭話的,後來不知咋的,竟突然主動找上了三幫子的門,嫁給了他。可過門沒幾個月,女知青就生了,是個男娃。後來知青大返城,女知青就走了,連孩子也抱走了。 遭此打擊,三幫子便墜落了,從此潦倒而不可收拾,自然與異性也就再也無緣。
“怎么,眼熱了,是吧?嘿,不勝俺了,幫子。俺,見月五十,吃上了工資!”
這見月五十是說老計畫生育戶(須年滿六十歲以上)的獎勵扶助錢。雖說還沒發,但都已經定了,也就是這幾天的事兒,如果鄉里這就開獎勵扶助兌現會的話。
三幫子便很有些憤憤不平。
“俺……嘁!”三幫子說道。
三幫子是想說,俺當年要不是那女人跑的話,把那物件一紮,現在也享受上了。可沒扎,就不行。
三幫子也有些泄氣。
一家的大門“吱扭”一聲開了,四喳喳子端著一盆髒水走出來。
“喲,伍哥!”
四喳喳子把髒水潑了,親熱地跟款兒爺打招呼。
款兒爺笑了,眉都開了。
“四妹妹!”
“伍哥,乾么去?還再去喝一盅?”
款兒爺嘿嘿地笑著:“噯。”
“行,去唄。想么了,就是缺么。”
“對對!”
三幫子也在一旁,幫腔道。
款兒爺皺起眉,舉起手對四喳喳子說道:“俺走了啊?狗得拜!”
三幫子也慌忙舉起鞭子,應道:“狗得拜!”
款兒爺徑直走了。
“哈、哈、哈!”
四喳喳子大笑起來。
三幫子放下鞭子,生氣:“恁笑么?”
四喳喳子笑著,拿著盆回家去了。
三幫子心中很是惱,也覺得委屈。
“呸!”三幫子朝著款兒爺的背影啐了一口,罵道:“熊樣!狗的,還羊的哩!不就是那五十塊錢嗎?俺還沒真看在眼裡!”說罷,趕著羊群朝村西的山上去了。
第二章
東崮鄉政府這幾日可真夠忙的。依書記王軍的話說,帽兒都戴不住了!因為全省的計畫生育獎勵扶助試點安排在了東山市,東山市又安排在了河西縣,東崮鄉又是個重點。所以從年初以來,鄉里不是開會就是上宣傳車,掛喇叭扎彩旗的車在大街上一遍一遍地來回喊,標語也上了牆,真是熱鬧。
清早,王軍便急急地從縣城的宿舍趕了來。全鄉的計畫生育會獎勵扶助兌現大會改在了今天上午開。最要命的,是他已接到縣裡的緊急通知,省里分管文教衛生的王副省長這幾天說不定哪天就要來。
這個王副省長王軍接觸過幾次,那還是他在縣委乾秘書的時候。王副省長是個挺有個性的領導人,任你給他匯報得天花亂墜、五彩繽紛,他總是個不很相信,冷不防地就輕車簡從,一下子就直接插到基層,打你個措手不及。為此,前任縣委書記黃大軍就曾罵罵咧咧地抱怨說,這王副省長是臘月里生的,好動。不知怎的,這話叫人給告上去了,不久,黃大軍就給挪了窩,上政協去幹個閒職的主席去了。為此,全縣上上下下一乾官員,尤其是一、二把手,都對他有些懼怕,生怕動了他哪根神經,惹得自己烏紗不保。
王軍剛上樓梯,辦公室劉主任就說道:“王書記,你的電話!”
“誰打來的?”
“邱書記。”
王軍一聽說是縣委書記邱志平打來的,就有點煩。在縣委乾秘書時,邱志平跟他是同事,對過桌。邱志平寫材料不行,卻挺會來事兒的,是個得上面喜的主兒。
媽的,肯定是婆婆媽媽的,又要叮囑點什麼。
果然,王軍一拿起電話,邱志平就埋怨上了。
“咋回事啊,王軍?打你家裡的電話,說你出去了。打你的辦公室,你也不在。我說,你該上部手機了!……”
王軍最煩的就是使手機。尤其是看到滿大街上,連那些小痞子都拿著手機,就更令他厭惡,覺得使手機就是個掉架兒。
“有事你就趕快說吧!”王軍看了牆上的鐘,“九點,我還有個會呢!”
誰知,邱志平的火氣比他還大。
“我說的就是開會的事!”邱志平在電話里問道:“準備得怎么樣了?”
“昨天我們就開了黨政班子會,”王軍說道,“這不,臨時改了,把兌現扶助金的會,提到了今天上午。……”
“對,改得好!”邱志平在電話里大加讚揚,“是得叫王省長來的時候,看到民眾拿到扶助金的喜悅心情!……”
王軍便皺眉。
秘書小孫走進來,要給王軍桌子上的杯子倒水,王軍揮揮手,制止了。小孫退去。
王軍這人倒不是抗上。在官場上混了這么些年,他最清楚地就是要能忍讓和服從。但是,他卻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邱志平那種頤指氣使的口氣。原來的哥們現在成了縣委書記,成了他的頂頭上司,他從心理上總是很難調整過來。
劉主任拿著王軍的發言稿走進來,見他正打電話,便站在那裡,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看來邱志平的心情挺好,也想多說幾句。
“嗯,你們的思路非常到位,完全正確,就該這么辦。其實,早一天把扶助金兌現下去,民眾也就早一天吃了了定心丸。不過我還得說一句,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
“咳!”王軍截斷邱志平的話,說道。“這回的獎勵扶助,我他媽的吃奶的勁兒都使上了,就差著沒把那些獎勵扶助對象一個個地撥拉去看了!哎,我說,”王軍停頓一下,“要不就這樣?我還得準備開會!”
“好吧!”
電話那頭,“啪”的一下把線掛了。
“通知都下完了?”
“嗯。”
劉主任把發言稿放在王軍的桌子上。
“好吧。哎,記住啊,一個人也不能給我少!”
“噯噯。”
劉主任走了。
王軍拿起又改了一遍的發言稿,去看……
第三章
東崮鄉過去是叫公社的,一直叫了二十多年,以致現在有些上了年紀的人還習慣地這樣叫。包括村,也還是有人叫大隊,把村民叫社員。據說人民公社以前,東崮鄉也是叫鄉。幾十年過去了,連名又一塊兒給轉回去了。跑步進入共產主義,跑了幾十年,又轉回到了初級階段。
但是,這幾十年也沒有白跑,現在的東崮鄉大街那是繁華了許多。街道寬了,店鋪多了,人們的腰包也鼓了。但是,因為是逢集,人們還習慣地來趕,所以街上比往日更多了些菜攤子,一個挨一個的,顯得街上擁擠了許多。
款兒爺要去的馬家酒館就在這條街上。款兒爺似乎並不著忙,很悠閒地走著,目不斜視,一副不屑於眾的神情。
說起這馬家酒館,就該交待一下款兒爺這綽號的來歷了。那是那年冬天的臘月里,餵了一年的兩隻羊叫款兒爺牽到集上賣了,為了解饞,一狠心就下了馬家酒館。
馬家酒館的老闆曾去街上買羊時見過款兒爺,見他走進來,便熱情地迎上去。
“來了?”
“嗯。”
“想吃啥?”
“一盤牛雜兒,二兩花生米,一杯老散白。”款兒爺坐下說道。
馬老闆便很有些失望。沒多少利錢賺嘛。他將款兒爺要的這幾樣往桌上放時,弄出很大的聲響。
款兒爺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拿起筷子開始吃喝。
馬老闆的女人挺豐滿的,高鼻頭,濃眉,大眼睛。她正低著頭記帳,不經意地抬頭看了款兒爺一眼。但只這一眼,就使已鰥身了幾年的款兒爺心裡“格登”了一下。
馬老闆坐在女人的身邊,端起杯子喝茶。
款兒爺放下酒杯問道:“知道俺為啥要來吃這幾樣嗎?”
馬老闆冷冷地看著款兒爺,不語。
“哼,俺這是來找兒時的感覺。”
“兒時的感覺?”馬老闆問道。
“那是。俺……唉,剛從台灣回來,家產得上百萬吶!”
馬老闆一口茶几乎噴出來,笑了。
“怎么,你不信?”
馬老闆拍拍屁股,起身去了灶堂。
女人兩眼放光,瞅了男人的背影一眼,離開櫃檯走過來。
“你是大款?”
款兒爺不屑的一笑,喝酒。
“那你就是款兒爺啊!”
款兒爺點頭。
女人便渾身熱躁起來,坐在板凳上,肥碩的屁股向款兒爺身邊靠了一靠。
款兒爺心裡便熱了起來,拿筷子的手有些顫抖。
女人的一雙媚眼向著款兒爺,頻頻地放電。
馬老闆從灶堂走出來,大怒,急步趕來,抓起了女人的衣領。
“王八蛋!”馬老闆罵道。
“他……”女人驚恐地說道,“他是款兒……”未及說完,被像個狗熊似的男人拽回到櫃檯上。
馬老闆啐了一口。
“呸!成天在街上轉悠的混混子,還大款兒?給你說吧,他是吳家柳溝的趙伍子!”
“是啊?”
馬老闆又啐了一口:“呸!”
食客們都笑起來。
款兒爺臉紅了,趕快把牛雜吃了,把酒喝了,走了。誰知這事兒不知怎的給傳到村子裡去了,從此,這“款兒爺”的綽號便給叫起來了。為這,狗子媽可沒少笑話了款兒爺。
但是,笑話歸笑話,款兒爺從此便隔三差五地光顧這個小酒館,仍是只吃一盤牛雜,一盤花生米,喝一杯散白酒。他對外聲稱是馬家酒館做的牛雜真是好吃,其實,他就是來看看馬老闆的女人,看那胖胖的一塊身子和那雙撩人的眼睛。只要看上,心裡便跟發泄了什麼似的滿足嘍。
款兒爺走進了馬家酒館。
這酒館有些年歲了。據說是打清道光年間就有,是馬老闆的爺爺的爺爺從寧夏而來,在此經營。酒館做的牛、羊雜甚好,入口不膩不說,還有種說不出來的可口味兒。尤其是再澆上老湯,那是再美不過。款兒爺走進來的時候,五六張桌子都坐滿了人,馬老闆剛忙得有些消停,坐下喝茶。
“嗨哎!”
款兒爺走進來,學了演員趙麗蓉打了聲招呼。
馬老闆抬抬眼皮,說道:“來了?”
“這不廢話嘛!人都站在這裡了,還‘來了’?嘁!”款兒爺說道。
正好,一張桌子騰出地兒來了,款兒爺便走過去坐下,朝櫃檯上的女人擠擠眼。
女人也朝他擠擠眼。
馬老闆起身走到款兒爺跟前,冷笑。
“好傢夥,還‘嗨哎!’你還當你是誰啊?趙麗蓉?明星?大腕兒?嘁!說吧,吃啥?還是就要一盤花生米兒,一盤牛雜,一杯老散白?”
“唉!”款兒爺嘆口氣,說道,“為嗎說咱縣的‘雞的皮’(GDP)老上不去,細查起來,根子就在你們這些人身上,意識不超前,開拓不到位。給你說啊,,俺今天還真得要當回上帝,好好地消費一把呢!拿選單子來!”
“甭拿,要吃么,你點就是!”
“好!”款兒爺說道,“給俺來盤醬牛雜,把那腸啊肚的切把得細一點兒,放上芫荽跟老湯。”
馬老闆斷然拒絕:“不行!要芫荽就不能放老湯,要老湯就不能放芫荽,兩樣只能要一樣!”
“這……”款兒爺咧咧嘴,說道,“也行,那就光放老湯吧。還有,再給俺來個涼拌黃瓜,打上三兩……不,四兩白酒……好,就先這些,不夠再添。”
“嘁,還不夠再添?你也就這些了!”馬老闆說道,轉身朝灶堂喊去:“哎,四號桌,款兒爺,今天高消費了。一盤牛雜放老湯,一盤涼拌黃瓜,再打上四兩兩塊六一斤的瓜乾子老白酒!”
食客們“哄”的一聲笑了。
款兒爺臉上掛不住,不滿道:“你咋這樣給俺咋呼哩?”。
“咦,你不就是這樣點的嗎?”
馬老闆得意地坐回到櫃檯上。女人裝作沒聽見,仍低著頭撥拉算盤。
款兒爺從衣兜里掏出煙,點了吸。
一個叫胖妞的服務員端來那幾樣,放在桌上。
款兒爺先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從竹簍里拿出筷子在手裡一捋,去夾牛雜兒。
馬老闆厭惡地扭過頭去……
第四章
三幫子的話還是準的。款兒爺在馬家酒館喝酒的時候,吳家柳溝可是炸鍋了。為啥哩?找他不見。
早晨接到鄉里緊急開會的通知以後,村書記柱子就趕忙下通知。先是在喇叭上喊了一遍,又派會計玉秋挨家挨戶地去通知。人倒也不多,有一組的吳樹友,二組的二拐古,三組的侯延玲跟王秀芬。這幾人都通知到了,唯獨就是沒找著款兒爺。
柱子急出了一頭汗。別說款兒爺跟王書記還有個關係,就是沒有,這人一個也是不能缺的。鄉里電話上說了,一個也不能少!
“這是去哪兒了?”柱子著急地說道。
“是啊,去哪兒了?”玉秋也著急。
柱子白了玉秋一眼,罵道:“扯鳥蛋,這不廢話嘛!”
“我估計,”村主任昌林說道,“很可能倆地方,不是狗子媽家,就是鄉里的那馬家酒館。哎,今天幾兒了?”昌林問玉秋。
“初五。”
“那就是馬家酒館了!”昌林肯定地說道。
“那好,人先去著,到地方,再去找他!”柱子說道。
“你說,”昌林憤憤道,“酒館的那個老胖貨有啥好?不就是肉頭些,一雙大媚眼?別的不說,光那膻腥味兒就叫人受不了。”
“蘿蔔白菜,各有所愛嘛。”玉秋笑著說。
“行了,別再說這些屁話了!”柱子說道,吩咐玉秋:“快去,把狗子叫來,拉著這些祖宗先走。去晚了,又得挨王書記的罵!”
玉秋便趕忙去找狗子,狗子的女人說,去他娘那裡了。玉秋又去狗子媽家找狗子。也就是腳前腳後的功夫,狗子也剛進了他娘的家。
狗子媽餵完了豬,趕進了欄里。
“娘,咋才吃完啊?”狗子問道。
狗子媽聽得不順耳朵,罵道:“咋說話啊?是說豬,還是說俺?”
“喔……”狗子笑了,“當然是說豬啊。”
“嘁!”
狗子媽在地上的盆里洗手。
“俺得到鄉里去,拉著他們去開會。”狗子說著,從口袋裡掏出鑰匙,“趕晌午過去,給俺把豬餵上。”
“恁媳婦呢?”狗子媽接過鑰匙,問道。
“咳,捎信兒來了,說她姨得癌了,得去看看。”
“咳,這么壯的個人!……”狗子媽吃驚道。
“嘁,再壯,壽限到了,也得……”
“狗子,你小子還去不去啊?”玉秋站在大門口,吼道。
“去、去!哎娘,別忘了啊!”
狗子又囑咐了一句,急忙走了。
一輛“時風”車進了鄉政府,停在辦公樓前。
“都下車吧!”柱子跳下駕駛室,朝車廂里喊道。
狗子開了一頁車廂,二拐古跟吳樹友下了車,侯延玲跟王秀芬卻害怕不敢下。
“來,把俺抱下去!”王秀芬說道。
狗子抱下了王秀芬,又去抱侯延玲。
“慢點兒,狗子!你快把俺摟煞了!”侯延玲說道。
王秀芬笑,說:“狗子,你就是摟恁媳婦,也沒這么下實勁吧?”
侯延玲下了車,罵道:“去你的!他摟你才下實勁兒呢!你比俺還小呢!”
幾個人都笑了。
“文明點兒!“柱子說道,“這是鄉政府,不是恁家的小炕頭,愛胡咧咧就胡咧咧!”
孫鄉長跟劉主任從樓里急急地迎出來。
“咳,光落了你們了!”劉主任說道。
孫鄉長看了一遍,問道:“咦,款兒爺呢?”
“咳,別提了!”柱子說道,吩咐狗子:“快去,馬家酒館!”
狗子跳上駕駛室,開車走了。
劉主任先進樓去了。
孫鄉長臉陰沉著。
“五樓會議室吧?”柱子問道。
“噯。”孫鄉長答道,走進樓去。
“走,上五樓!”柱子說道。
王秀芬看看樓,吃驚道:“俺娘,爬五樓啊!”
“嘁!甭說五樓,只要是給俺錢,七樓俺也爬!”侯延玲說道。
柱子笑了,罵道:“錢癆了,你!”
幾個人進了辦公樓……
第五章
因為是早市,交易的高峰已經過去,人漸漸地稀了。
款兒爺打著飽嗝,走出酒館。
菜販子龐三往菜上灑著水。
“完了,款兒爺?”
“完?”
款兒爺不高興,瞪起眼看龐三。
“咳,”龐三笑道,“俺是說,你又鬧了兩盅?”
“那是!多少喝點兒,舒活舒活筋血。唉,還得多活二年哩!”
“可是。要不,您老人家咋跟那十八的似的。”
款兒爺沉下臉來。
“罵俺吶?”
“哪裡,”龐三說道,“俺是說,你還是真顯年輕。”
款兒爺笑了,蹲在龐三面前。
“你是說,俺還不顯老?”
“是啊。現在說你也就四十,也有人信。”
款兒爺笑了,捶了龐三的肩頭一拳,罵道:“你小子!”
龐三咧咧嘴,笑了。
“咋的,款兒爺,還是喝的兩塊六的?”旁邊一個菜販子問道。
“咳,提檔次了,四塊的,純糧。外加了一塊豬臉兒,一個醬蹄兒。”
龐三看了酒館一眼,小聲道:“咋的,改教門了?也賣上……?”
款兒爺也看了一眼酒館,笑著說道:“偷偷賣的。咳,俺不老熟人了嘛!”
“不光老熟人,還老情人吧?”旁邊那菜販子說道。
款兒爺笑了,罵道:“你小子還怪底細!”
幾個人都大笑起來。
狗子開著車走來,看見款兒爺,伸頭喊道:“款兒爺!……咳!”
款兒爺站起來,問道:“狗子,來拉貨了?”
“沒拉貨,拉人了。”
“拉人?”款兒爺吃驚,問道,“拉誰了?誰又沒了?”
“誰也沒沒,就沒你呢!”
“滾一邊去!”款兒爺罵道,“別說俺還沒沒,真沒了,也用不著你這破車來拉!”
“行了,款兒爺,別打嘴官司了,快上車吧!”狗子說道,“鄉里開會,就光閃你自己了!”
“是啊?噢,改日子了?”
狗子不搭腔,將車徐徐地啟動。款兒爺急忙爬進駕駛室,狗子開走了……
第六章
王軍這人向來不好開長會,一個多鐘頭會就散了。各村的人都走了以後,王軍跟孫鄉長還有劉主任送款兒爺,二拐古等幾個已早先地上了車。
王軍看見“時風”車,皺眉。
“咋不弄輛好車?”
“是是。來不及了。趕下回,俺弄輛昌河。”柱子說道。
“嘁,趕下回,這書記你還不定乾不乾呢!”
柱子臉紅了,趕緊躲到一邊、
款兒爺攥起王軍的手。
“王書記,上回俺說的那事兒,別給忘了啊。”
王軍一時想不起什麼事了,便問道:“哪事兒啊?”
“看你,金牛山泉啊!”款兒爺埋怨道。“俺不是給你說了嗎,那泉子得開發。那泉子俺喝了,嘿,還挺甜哩!”
“噢,沒忘,沒忘。等忙過這幾天,就下手辦。”
“好!”
“哎,款兒爺。”孫鄉長說道,“等泉子開發出來,就按你說的打廣告,‘金牛山泉很是甜’。”
款兒爺搖頭:“俗了,俗了!”
“那你說,這廣告該咋的打哩?”王軍問道。
“給泉子做廣告,不能在老在甜不甜上打轉悠。”款兒爺說道。“甜的東西吃多了,高血壓,血糖,淨犯病哩!俺尋思了,就說‘金牛山泉有點牛’,咋樣?”
“有點牛?” 王軍問道。
“是啊,牛多好啊。雄壯,有力氣。你看人家蒙牛牛奶做的,‘蒙牛牛奶,強壯中國人’,聽聽,多帶勁,還增強愛國心哩。‘金牛山泉有點牛’,把這句話打出去,就是說,咱這水富有營養,喝了以後,強身壯骨,滋陽補賢,煥發青春!”
大家笑起來。
“好,好!”王軍稱讚道。“行啊,款兒爺,有水平了!行,就打‘金牛山泉有點牛’!”隨後停停,又說道:“對不起了,款兒爺。現在提倡建設節約型社會,今天中午這頓飯就免了,理解萬歲吧。”
“哪兒的話。”款兒爺拍拍衣兜,說道。“該‘萬歲’的是這個!有了政府給的這獎勵扶助,不比什麼都強?政府這一招啊,算是給俺們入了鐵保險了!”
大家又笑。
“還有個事兒,你得依著俺。”款兒爺說道。
“噢?”
“你會上念的那稿子得給俺一份,俺回去好再宣傳一下。”
王軍稍一猶豫,說道:“行啊!”從口袋裡拿出講稿。
柱子在一旁皺起眉頭。
款兒爺接過講稿,笑了,掖進口袋,轉身就要爬車廂,柱子喊道:“駕駛樓,駕駛樓!”
“那你呢?”
“我……咳,擠擠唄!”
款兒爺與柱子上了駕駛室。在王軍、孫鄉長等的招手致意下,車開走了……
第七章
款兒爺一路上都是很興奮的,只是礙於狗子的面,沒得意忘形的哼什麼小曲兒、小調。
車回到村里,二拐古他們幾個各自回家了。款兒爺卻找個地兒蹲下來,吸菸。
“咋還不回家去餵腦袋?”狗子問道。
“要你管?”款兒爺說道。
“你……?”狗子有些惱火。
“好了,別管他了,走你的吧。”柱子說道,邊走邊翻看筆記本。他在路上記了一路呢!
款兒爺看狗子把車開走了,轉身就去了村外的那條小河。
不出所料,狗子媽正蹲在河邊的那棵歪脖子柳樹下洗衣服。
柳枝蕩漾著。河水流得很靜,幾隻鴨子在水面上游著。
狗子媽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游水的鴨子,嘆口氣,從水裡撈起衣服在石板上搓,輕聲地哼起了歌兒:“妹妹找哥淚花流,不見哥哥心憂愁……”
哼這歌雖不合乎狗子媽的歲數,卻很適合她此時的心情。她仿佛又回到了為閨女的時代,心裡溢上了幾多的柔情。
款兒爺躡手躡腳地走過來。
“來了?”狗子媽搓著衣服,問道。
款兒爺站住,笑了。
“你咋知道是俺哩!”
“嘁!”
“對對,這就叫心理感應。”款兒爺在狗子媽身邊蹲下來,說道。“去年,一個文化人採訪俺,說了句什麼,‘心有靈犀一點通’。奶奶的,俺琢磨了半天,又問了別人,才知道是啥意思。唉,這有文化跟沒文化就是不一樣,孔夫子的卵子,文謅不說,還得讓你猜著費勁。”
款兒爺說的這文化人,就是我。那是縣計生局把我請了去,給他們寫篇報告文學在《中國人口報》上發,為此,我採訪過款兒爺。
“嘿,你剛才唱得還真好聽,跟那大閨女似的。”
“大閨女?”狗子媽笑了,搖搖頭,嘆口氣說:“當年是,這不是啦。反正啊,俺唱得就是比你唱得好聽。”
“那可不一定。”款兒爺靠著柳樹上坐下,從口袋裡拿出煙來。“你是么?細腔細調。俺呢,粗門大嗓,不是一個路子。”
“嘁。”狗子媽不屑一顧地說道。
“咋,你不信啊?那好,俺就唱唱你聽!”款兒爺把煙放下,站起來唱道:“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頭……”
狗子媽急得敲洗衣棒,嚷道:“別唱了、別唱了!……”
“咋了?”
“還咋了?你一唱,不把人都引來了?”
“咳,那怕啥?引來了才好呢!”款兒爺重又蹲下,說道。“俺就想叫他們看看,當年的伍子跟翠兒沒成了。如今老都老了,跟那電視上演的,又夕陽紅了!”
“你……?!”
狗子媽又羞又氣,轉過身去捂款兒爺的嘴。款兒爺竟如觸了電一般,驚呆了,一動不動。
“俺娘哎!”
狗子媽臉紅了,急鬆了手,轉過身去洗衣服。
款兒爺摸摸嘴,笑了。
“咦,咋不捂了?捂死俺才好哩!”
“嘁,想死啊,你!”
“甭想死的不想死的,”款兒爺掏出火機點著了煙。“我看咱倆該辦事兒了。”
狗子媽吃驚:“你?”
“喔,”款兒爺笑道,“俺是說,咱倆那事兒該辦了。”
狗子媽鬆口氣,仍一下、一下地搓洗衣服。
“恁爹那時候,不是非要給你找個吃工資的嗎?俺現在,也是了!”款兒爺說著,從口袋裡拿出那獎勵扶助的本兒,和一個信用社存摺。
狗子媽扭頭看了一眼,撇嘴。
“甭撇嘴啊,見月有,花的時候去信用社裡領。”
“嘁,不就五十啊?”
“五十還少啊?人家兩口子的,一百呢!”
狗子媽嘆口氣,說道:“是啊。唉,像這好事,俺就沒有。”
“你?”款兒爺把眼睜大了,憤憤道。“養了仨兒,早超計畫了,沒罰你就怪好!”
狗子媽生氣了,抓起衣服扔進盆里,端起來就走。
“哎、哎!”款兒爺站起來,喊道:“你……?”
狗子媽走遠了。
“看這人,正啦得好好的,說吊臉子就吊臉子!……”
款兒爺嘟囔著,坐下吸菸。這時,他想起了王書記講話稿的事兒……
第八章
款兒爺回到家裡,隨便地吃了口飯後,便坐在院子裡。
年輕的時候,他跟狗子媽都在林業隊里幹活,兩人挺相愛的。那時狗子媽小名叫翠兒。鄰近上有煤礦,翠兒的爹非要女兒找個吃工資的,兩人就沒成了。狗子媽嫁了個煤礦工人,前幾年死了。款兒爺的老伴病故得更早,都十幾年了,兒子跟媳婦帶著一個孫子常年在外地打工,款兒爺一個人過。這兩年,他跟狗子媽都有破鏡重圓的意思,但遲遲地沒有邁出這一步。其中原因,除了狗子媽怕狗子三兄弟阻攔不同意外,款兒爺的自慚形穢,覺得自己再怎么著也還是個農民,沒有份固定的收入。現在好了,有這個獎勵扶助,雖說錢也不多,每月也就五十塊錢,但起碼是吃工資了。於是,款兒爺便蠢蠢欲動,加緊了他向狗子媽進攻的步伐。
他坐在石桌旁,沏上了釅釅的一壺茶,又放上了一盒煙。
大門給推開了,二拐古踢踏、踢踏地走進來。
“有事?”款兒爺抬抬頭,問道。
二拐古在石桌旁坐下。
“剛充好的葉子,要喝,自個兒倒。”
“老乾烘吧?”
二拐古問道,拿了一隻碗把茶倒了,又拿起石桌上的煙。滿滿一盒的。二拐古笑了, 抽出一支,點了。
“聽說,省里一個省長要來村。”
“不是要來,是有可能。哪個村都是。”
“那還是會要來嘛。”二拐古吸了一口,說道。
“其實,來不來的……來做啥哩?”二拐古猛吸了一口煙,又說道。
“反正……”二拐古又猛吸了一口。
款兒爺皺眉,將煙往自己身前拿了拿。
“王書記那講話,你還真……?”
款兒爺拎起壺,給自己倒了一碗。
“嘁!……”
二拐古將抽得已不多了的菸頭往腳下踩了,拿過煙盒又抽出來一支,掏出火機點了。
款兒爺的眉頭擰得更緊。
二拐古又倒了一碗,熱不熱的兩口就喝了,說道:
“那事兒你該辦了。”
“啥事?”
“還啥事,你跟狗子媽唄。你說話,你也行了,也吃上工資了。”
“這是誰說的?”款兒爺瞪起眼問道。
“還誰,三幫子。”
款兒爺不語。
二拐古端過款兒爺茶又喝了,拿起煙,站起來。
“哎,你?……”
二拐古冷笑,走了。
款兒爺站起來,欲追。
大門讓二拐古回手給關上了。
款兒爺心疼地咧起了嘴……
柱子在草擬一個可能參加座談會的名單,款兒爺走了進來。
他決定,今天晚上就開講王書記的講話。他要叫全村人都聽聽,還有狗子媽。他知道,這一步對爭取狗子媽是太重要了。
誰都需要名人效應。他需要,狗子媽也需要。
如能成功,他便是人財兩得,名利雙收。
“寫啥哩?”款兒爺往桌子跟前湊了湊。
柱子把名單收起來,放進抽屜里,問道:
“有事兒?”
“咦,跟王書記說的時候,你不是在場嗎?”款兒爺坐下,說道,“沒別的,就上個喇叭吧。”
柱子皺起眉頭。
“這可是,基本國策啊!”款兒爺追上一句。
柱子的臉色挺難看的。半晌,說道,“好吧。”
“那好,就這樣定了。晚上七點,俺就正式開講!”
款兒爺說罷,起身離去。
柱子愣怔了半天。
第九章
晚上七點,款兒爺竟準時地坐在了村廣播室的擴音器前。
為了這晚上的廣播,款兒爺一下午哪兒也沒去,拿一個炊帚當做麥克風,學王軍講話的樣子和口氣,練了好幾遍。只有一個字他沒吃準,不知道那念法對不對。
一想到能上廣播,款兒爺心裡便洋溢起一種幸福和自豪感。他似乎看到了狗子媽聽了他廣播後,那種對他敬慕和歡欣鼓舞的神情。女人都是愛偉人,愛英雄的。
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個英雄,一個偉人,一個在吳家柳溝村可以同書記柱子、主任昌林、會計玉秋齊頭並坐之人。
“不,媽媽的!”他在心裡罵道。“昌林算是個啥東西呢?小村痞而已。玉秋嘛,人挺老實的,跟他坐一塊兒,還可以。柱子嘛,這人挺吃不準,城府挺深的,成天沉著張臉兒,不知心裡都是啥算盤。”
他在心裡核量這幾個人,也核量自己。
“開始唄?”柱子問道。
“噯噯。”
柱子開了擴音器。
昌林跟玉秋也從辦公室里走了來。
款兒爺趕緊地把講話稿再從頭看一下。
柱子吹吹麥克風,喊道:“全體村民注意了,下面請咱村的計畫生育老先進趙伍子同志,把這次鄉里開大會王書記的講話,向大家宣讀一下,請都注意聽啊!”說罷,將麥克風放在款兒爺面前。
昌林撇撇嘴,看了玉秋一眼。
款兒爺端正了身子,敲了下麥克風。
“別敲了,念就是。”柱子說道。
“噯。”款兒爺看著講話稿,念起來:“同志們!今天,我們東崮鄉召開這次部分農村計畫生育家庭獎勵扶助兌現……”
“念啊?”柱子催促道。
款兒爺指著講話稿上一個字,不好意思,問道:“這字咋念?”
柱子用手捂住麥克風,看了看,搖頭。
玉秋、昌林也都圍攏來,看那個字。
那個字是暨,順下去,便是“暨表彰先進大會”。
“這個字……”款兒爺分析道,“上邊一個‘既’,下邊一個‘旦’……嗯,知道了。”說著拿開柱子的手,念道:“兌現既旦表彰大會……”
柱子急去捂麥克風,喊道:“不是既旦!”
昌林跟玉秋都笑了。
款兒爺惱火了。
“不是既旦,是么?”
“這……反正不是既旦!”
“那……”
柱子氣沖沖地一把抓起麥克風,伸手把擴音器關了。
“你?”
“查準了再說吧!”
昌林扯了一下玉秋,兩人跑出廣播室,在院子裡大笑起來。
款兒爺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很是下不來台。
柱子走到門口,要關門。
“走唄!”
款兒爺收起講話稿,走出廣播室。
“給你說啊,俺還來!”
柱子吃驚道:“咋還來?”
款兒爺不搭話,憤憤地走了。
柱子頹喪地回了辦公室。
“那字他認得。”玉秋指著昌林,給柱子說道。
柱子便看向了昌林。
“念啥?”
“暨,是和跟跟的意思。”
“你……”柱子罵道,“你他媽的有病啊?咋不早說?”
“俺……哼,就是想叫他丟丟這個醜呢!”
“混蛋!光他自個兒嗎?咱都丟了呢!”
玉秋趕緊跑到門口往外看了看。
“走了?”柱子問道。
“嗯。”
“好吧,都來說說怎么治的吧!”
昌林與玉秋坐下來。
款兒爺在大街上走著。
一鉤彎月掛在天幕上,街上有幾分朦朧。
雖說出師不利,講稿沒順利地念下去,但款兒爺還是挺滿意的。畢竟是上了喇叭,這在吳家柳溝村,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榮幸。
狗子媽肯定能聽到了。他想。
他現在去回憶,感到自己那兩句話說得還是挺有氣勢的,挺有個分量,不亞於一個鄉級幹部的水平。
其實,他想到,幹部也不是很難的,只要能給舉到那個位置上,就成。
想到這裡,款兒爺又高興起來,卻也有些不平。
“看一個個牛的,還書記,主任、會計哩!”款兒爺在心裡不屑道。“連這么一個簡單的字都不認得。那字啊,分兩下里念‘既旦’,摞起來,還是念‘既旦’哩。哼!”
突然,一個黑影站在了他面前。
“誰?”款兒爺喝問道。
“嘿嘿!”黑影笑了。
“噢,狗子啊!”款兒爺鬆口氣,“俺還尋思碰上夜遊神了哩!”
“不是夜遊神,是神遊爺!”狗子說道,“巧了!咱爺倆一個款兒爺,一個神遊爺,再加上這黑夜,就是‘智取威虎山’上的三爺了!”
“呸,誰給你三爺?沒大沒小!”
狗子又笑了。
“行啊,款兒爺。今兒晚上,您老人家算是風光了,代表王書記發了個言。哎,俺還就納悶兒,柱子書記那么精明的一個人,咋還就叫你唱了這么一出呢?這不犯傻了嗎?”
“嘁,俺這是宣傳計畫生育,基本國策哩,他不叫俺發,敢嗎?”
“對對,是不敢。”
“哎,對了,”款兒爺問道,“俺發得咋樣?有個水平吧?”
“可是,油瓶也有了呢。”狗子說道,“唉,就是你說的那雞蛋的事,不知道啥時候給辦啊!”
“去,滾一邊兒去!”
狗子“嘿嘿”笑著,抱著一個堆衣服走了。
款兒爺瞅見,吃驚:“咋?又叫恁娘去洗啊?”
“要你管!”
狗子說道。
款兒爺心疼地咧起了嘴……
第十章
狗子媽當然聽到了款兒爺在喇叭上喊的那幾句,很生氣,也覺得臉上很掛不住。她拉個杌子坐下來,洗下午狗子兩嫂子送來的髒衣服。
她心裡很難過,像被誰欺負了,委屈地想哭出聲。
狗子走進來,扔下衣服,蹲在了母親的身邊。
“又提溜來了?”
狗子聽得不順耳,說道:
“咋叫又提溜來了?這才幾天啊?”
“幾天,還沒五天呢!俺都快成了你們的洗衣機了!”
狗子從口袋裡掏出煙,點了吸。
“恁兄弟們核計核計,給俺買個大盆吧。就這么兩個小盆子,侍弄不開。”
狗子抽著煙,說道:
“行,商量、商量吧。”
“西頭周家鋪子裡,俺問了,十塊錢就能買一個。”
“噢。”狗子說道。
突然,又嘻嘻地笑起來。
“魔道!”狗子媽罵道。
“俺魔道?嘁,他才魔道哩!”狗子憤憤道。“你看他今天晚上,可丟大發了!”
狗子媽不語。
“你說,他算是打什麼傢伙的?村裡有書記,主任,還有管計畫生育的,用得著他來出這個頭兒嗎?”
狗子媽嘆口氣,說道:
“唉,他這人,打年輕就這樣,到老了也不改。”
“改?嘁,越老越不正經了。俺看這些日子,他對你,”狗子頓頓,說道:“想發個壞哩!”
狗子媽臉紅了。
“他對俺能發什麼壞?!”
“還發什麼壞?你沒看,有事沒事的淨往咱家跑?!”
狗子又說道:
“哼,他家嬸子沒了,俺爹也不在了,他就想趁火打劫!好傢夥,一個孤男,一個寡女……”
狗子媽憤怒了,抓起一件衣服朝狗子扔過去,罵道:“俺寡恁爹的頭!”
狗子將衣服扔掉,站起來,氣憤地說道:
“話說到底,不是沒俺爹的頭了嘛!要是……哼!”
說罷,氣沖沖地走了。
狗子媽起身去插上了大門。
這天夜裡,叫兒子幾句話說得,狗子媽還真是沒睡好覺,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大半夜。
她想起了年輕的時候跟伍子相愛的情景,流下了眼淚……
第十一章
有事找組織,款兒爺記起了這句話。
當然,款兒爺不知道這是專給黨員說的。但是,他知道他跟狗子媽的事,也得找組織給幫助解決才行。
從狗子媽家出來以後,款兒爺便直接去了村委。
柱子很煩地看了看款兒爺,說道:“那字俺問了,不念既旦,念暨。”
“知道!”
“知道你還……”柱子說道,突然又警覺起來,“怎么,晚上還再上喇叭?”
款兒爺搖搖頭:“俺是來找組織的。”
“是啊?”
款兒爺點頭,一臉很認真的樣子。
柱子也很認真地打量起款兒爺來。
“你要入黨?”
款兒爺一怔,笑了,搖頭:“不不,俺上想……俺想把狗子媽娶了。”
柱子一愣,笑了。
“笑啥?”
“怎么,不偷偷摸摸的了?”
“胡扯,俺多咱也沒偷偷摸摸過!”
“好了,沒人管你們那些閒事。要娶,娶就是了。”
“別別,村里得給幫個忙。”
“幫忙?幫啥忙?”
“給俺把鄉民政的叫了來,現場辦了結婚證。”
“這?”柱子皺眉,“你們咋不直接就去?”
款兒爺搖頭,說道:“有狗子他們。再說,就狗子他媽那個脾氣,怕去不成。”
“嗯。”柱子點頭,可隨即又為難地說道:“怕是令不來啊!”
“咋令不來?你就打王書記的旗號,準成。”
柱子想了想,說道:“好吧。”
“那好,這事兒就定了。”
款兒爺說罷,便起身離去。剛出了村部,就見狗子在街上站著,一副冷冷的面孔。
款兒爺覺得渾身不自在,想躲開,卻被狗子叫住了。
“哎,她給你捎話來了。”狗子說道。
“是啊?捎啥話?”
“叫你去給她買個大盆,白鐵的,周家鋪子裡就有,得花十塊錢。”狗子說道。
雖說應下了給娘買盆,但狗子心裡仍是不甘,不想花這個錢。這時,他想到了款兒爺。媽的,還不能白便宜了這老小子呢!
款兒爺心裡沉甸甸的,半晌不說話。
狗子冷笑一聲,轉身走了……
第十四章
“你捎話,叫俺給你買盆了?”
款兒爺走進狗子媽家,就問。狗子媽正在準備餵豬。
“沒有啊?”
“還沒有,你家狗子說,叫俺去給你買個盆,還說,買那十塊錢的。”
狗子媽明白了,生氣道:“俺沒說叫你買,是說他們!”
正說著,狗子走了進來。
“買了?”狗子問道。
“沒……”
“沒,你……”狗子氣憤道,“那你來幹嗎?”
狗子媽不幹了,說道:“不是叫你買去了嗎?你咋叫人家?”
“這……”狗子給噎住了,稍頓,憤憤地說道:“你光叫俺買,他兄弟倆呢?十塊的話,一家子攤三塊,那還得差一塊哩!”
狗子媽驚愕,傻了一般,看看兒子,又看看款兒爺,竟說不上話來。
款兒爺撇撇嘴,把手伸進口袋裡,問道:“還差多少?”
“一塊啊!”
“噢。”款兒爺掏出一元錢給狗子,“拿著!”
狗子吃驚:“真就一塊啊?”
“啊。”款兒爺答道。
狗子沒接錢,氣沖沖地離去。
“咦!”款兒爺咂咂嘴,“還嫌少呢!”把錢掖進衣兜里。
狗子媽傷心地流下淚來。
“看見了嗎?”款兒爺冷笑一聲,“這就是你養的好兒!”
狗子媽坐在杌子上,抹淚。
“別哭了!”款兒爺說道,“走,跟俺到村里去!”
“幹啥?”狗子媽抬起臉來,問道。
“俺都跟村里說好了,叫他們把民政上的叫了來。咱們啊,就打這些王八羔子一個突然襲擊!”
狗子媽吃驚:“喔,你是說,這就……?”
“是啊。還等啥?再等,咱倆就……”
狗子媽想了想,擦擦淚,站起來,把腳一跺,說道:“走!”
款兒爺笑了,說道:“就是嘛。你早這樣,咱的好日子早過上了!”
狗子媽把大門鎖了,兩人離去……
第十二章
柱子還真把鄉民政上的叫來了。款兒爺跟狗子媽走進辦公室剛坐下,兩個鄉民政的幹部就開了一輛麵包車進了村委。當然,柱子還就是打了王書記的旗號,說是王書記安排的。鄉民政的沒敢怠慢,立馬就趕來了。
柱子向兩個民政上的介紹:“這就是款兒爺,跟狗子媽。”
兩個鄉民政幹部一聽就煩了,坐下說道:“什麼亂七八糟的,不是爺就是媽的。說大名。”
“噯噯。”款兒爺說,“俺,趙伍子。”指著狗子媽,“她,向翠翠。”
兩民政幹部吸著煙,問了兩人的出生年月、婚姻狀況,還有願意不願意、千萬要想好等一些情況,往一張表上填著。
款兒爺挺激動,說道:“咳,俺倆啊,別說了,得說是破鏡重圓吧!按現在時尚的說法,是梅開二度!……”
兩民政幹部笑了。
一個民政幹部從提包里拿出相機,說道:“來,照個合影。”
“噯噯!”款兒爺說道。
“這……”狗子媽扯扯款兒爺的衣襟,擔心道:“得花老些錢吧?”
“不知道。”款兒爺看看狗子媽,說道。
柱子說道:“放心吧,這錢啊,村里出了!”
狗子媽就笑了。
“幹嗎呀,這是?”款兒爺不滿地說道,“結次婚,花個三十五十的,還算花嗎?不過,”“嘿嘿”一笑,又說道,“那好,俺倆就謝謝政府,謝謝人民了!”
“什麼,謝人民?”拿相機的民政幹部問道。
“是啊。”款兒爺說道,“俺倆成親,村里給拿錢,俺還不得謝謝村裡的老少爺們,謝謝人民?”
兩民政幹部跟柱子都笑起來……
第十六章
狗子從周家鋪子裡買了大盆,急著往他娘家裡趕。來到一看,門上掛著鎖。
狗子納悶,卻見四喳喳子“嘻嘻”地笑著走過來。
“找你娘吧?”四喳喳子問道。“上村里去了!”
“上村里去幹啥?”狗子吃驚,問道。
“聽說鄉民政的來了。誰知道他們幹啥去了。”
狗子心裡一驚,正要往村里去,卻見他娘跟款兒爺兩個人走來了,都是一臉的喜色。見了狗子,狗子媽的臉紅了。
四喳喳子捂著嘴,笑著走開了。
“娘,你……?”
狗子媽臉紅著,沒說上什麼來。
“嘿嘿!”款兒爺笑著,看見狗子手裡的大盆,跟狗子媽說道:“行,趕你娶的時候,帶上它,算是他兄弟們給你的一份嫁妝吧。”
狗子頓足,幾乎要哭出聲來。
“娘,你……你還真打算重婚啊?”
“不是打算,俺倆是……”款兒爺又說道:“看你這孩子,連個話都不會說。咋叫重婚啊?重婚得治罪哩!”
“反正……反正是二茬子婚!”
“對對,是二茬子婚,二婚!”
款兒爺說著,從口袋裡掏出結婚證,打開了,讓狗子看。
“瞧,俺跟你娘照得這合影,還行吧?”
狗子一陣暈眩,差點跌倒。他急忙蹲在地上。
狗子媽心裡也不好受,眼裡淚濕濕的。
三人正尷尬著,柱子卻遠遠地跑了來,邊跑邊喊道:“快,鄉里來電話,說王書記來了,要來看看你們了!”
款兒爺驚喜,說道:“是啊?”
狗子一聽,急忙站起來,拿著大盆走了。
“哎哎,大盆!……”款兒爺喊道。
狗子頭也沒回。
“咳,好不容易叫他們給買了個盆……”款兒爺惋惜,說道。
這時,遠遠地見一輛轎車開進村里,拐進了村委大院。
“哎,趕快去啊!”柱子說道,急急地走了。
“走,見見王書記去!”
“行啊?”狗子媽有些慌亂,問道。
“咋不行?他就是為俺來的哩!”
狗子媽急忙忙攏攏頭,跟款兒爺向村委大院走去。三幫子趕著一群羊走來,見了款兒爺他倆,搭話不是,不搭話也不是,只是愣愣地站著。
他心裡,可能又是想起了那年拋下他的女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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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因要給東山市寫個計畫生育獎勵扶助的小品,我又去了東崮鄉,到吳家柳溝村採訪。光狗子媽在家,款兒爺不在。我不好說什麼,卻在街上遇見了從西山放羊回來的三幫子。我問起款兒爺,他不滿地說道:“哼,他又去馬家酒館喝酒去了。”
看來這個款兒爺,雖是娶了狗子媽,但還是忘不了那個馬家酒館,忘不了那煮的很好吃的牛、羊雜,和那個胖胖的,一雙大眼挺撩人的老闆娘。
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