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為了一冊速寫簿遺忘在里湖的一爿小茶店裡了,特地從城裡坐黃包車去取。講到車錢來回小洋四角。
這速寫簿用廿五文一大張的報紙做成,旁邊插著十幾個銅板一支的鉛筆。其本身的價值不及黃包車錢之半。我所以是要取者,為的是裡面已經描了幾幅畫稿。本來畫稿失掉了可以憑記憶而背摹;但這幾幅偏生背摹不出,所以只得花了功夫和車錢去取。我坐在黃包車裡心中有些兒忐忑。仔細記憶,覺得這的確是遺忘在那茶店裡面第二隻桌子的牆邊的。記得當我離去時,茶店老闆娘就坐在裡面第一隻桌子旁邊,她一定看到這冊速寫簿,已經代我收藏了。即使她不收藏,第二個顧客坐到我這位置里去吃茶,看到了這冊東西一定不會拿走,而交給老闆娘收藏。因為到這茶店裡吃茶的都是老主顧,而且都是勞動者,他們拿這東西去無用。況且他們曾見我在這裡寫過好幾次,都認識我,知道這是我的東西,一定不會吃沒我。我預上這輛黃包車一定可以載了我和一冊速寫而歸來。
車子走到湖邊的馬路上,望見前面有一個軍人向我對面走來。我們隔著一條馬路相向而行,不久這人漸漸和我相近。當他走到將要和我相遇的時候,他的革靴嘎然一響,立正,舉手,向我行了一個有色有聲的敬禮。我平生不曾當過軍人,也沒有吃糧的朋友,對於這種敬禮全然不慣,不知怎樣對付才好,一剎那間心中混亂。但第二剎那我就決定不理睬他。因為我忽然悟到,這一定是他的長官走在我的後面,這敬禮與我是無關的。於是我不動聲色地坐在車中,但把眼斜轉去看他禮畢。我的車夫跑得正快,轉瞬間我和這行禮者交手而過,背道而馳。我方才旋轉頭去,想看看我後面的受禮者是何等樣人。不意後面並無車子,亦無行人,只有那個行禮者。他也正在回頭看我,臉上表示憤怒之色,隔著二三丈的距離向我罵了一聲悠長的“媽——的!”然後大踏步去了。我的車夫自從見我受了敬禮之後。拉得非常起勁。不久使我和這“媽——的”相去遙遠了。
我最初以為這“媽——的”不是給我的,同先前的敬禮不是給我的一樣。但立刻確定它們都是給我的。經過了一剎那間的驚異之後,我坐在黃包車裡獨自笑起來。大概這軍人有著一位長官,也戴墨鏡,留長須,穿藍布衣,其相貌身材與我相像。所以他誤把敬禮給了我。但他終於發覺我不是他的長官,所以又拿悠長的“媽——的”來取消他的敬禮。我笑過之後一時終覺不快。倘然世間的榮辱是數學的,則“我+敬禮-媽的=我”同“3+1-1=3”一樣,在我沒有得失,同沒有這回事一樣,但倘不是數學的而是圖畫的,則塗了一層黑色之後再塗一層白色上去取消它,紙上就堆著痕跡,或將變成灰色,不復是原來的素紙了,我沒有冒領他的敬禮,當然也不受他的“媽——的”。但他的敬禮實非為我而行,而他的“媽——的”確是為我而發。故我雖不冒領敬禮,他卻要我實收“媽——的”。無端被罵,覺得有些冤枉。
但我的不快立刻消去。因為歸根究底,終是我的不是,為甚么我要貌似他的長官,以致使他誤認呢?昔夫子貌似了陽貨,險些兒“性命交關”。我只受他一個“媽——的”,比較起來真是萬幸了。況且我又因此得些便宜:那黃包車夫沒有聽見“媽——的”,自從見我受了軍人的敬禮之後,拉的非常起勁。先前咕嚕地說“來回四角太苦”,後來一聲不響,出勁地拉我到小茶店裡,等我取得了速寫簿,又出勁地拉我迴轉。給他四角小洋,他一聲不說:我卻自動地添了他五個銅子。
我記錄了這段奇遇之後,作如是想:因誤認而受敬,因誤認而被罵。世間的毀譽榮辱,有許多是這樣的。
作品鑑賞
本文記錄了作家取畫途中的一段奇遇,故事雖小,卻峰迴路轉,一波三折。“我”在趕路,軍人卻誤認我是他的長官,給了我一個有聲有色的敬禮。但不久軍人發現是誤認,白白地給了“我”一個敬禮,所以又拿悠長的“媽——的”取消了他的敬禮,還給我“辱”,以取消剛才用敬禮所給我的“榮”,達到自我的心理平衡。“我”先是“笑”,後覺“不快”,畢竟榮辱不是數學,不能加減,敬禮不是為“我”,而“媽——的”卻專門賜“我”。但轉念間想到了孔子因為長得像陽貨,被拘五日,還差點被殺(《論語·子罕》載,陽虎[陽貨]嘗暴匡人,孔子因貌似陽虎,遂拘孔子五日),和孔子相比,自己挨這點罵也只能怪自己貌似他的長官了,所以不快也就立刻消去了。
在這裡。豐子愷想到了“因誤認而受敬。因誤認而被罵。世間的毀譽榮辱,有許多是這樣的。”不必深究,不必責怨。世間的事原本如此,表現了作者對世間毀譽榮辱的超脫。
豐子愷早在1928年就接受佛法,在他的文章中經常可以看到面對浮雲莫測的人生和社會,豐子愷總是能夠平心靜氣、心泰神寧、達觀灑脫地面對。以博大的佛心。洞穿世事,從司空見慣的平淡生活中發現暗合於哲理的人生萬相。流露出對社會人生的深層思考。現實中我們也應豁達地對待小小榮辱,一笑置之即可,不必追根究底,誰對誰錯。
作者簡介
豐子愷(1898—1975),浙江崇德人。現代畫家、文學家、藝術教育家。中國漫畫第一人,他的漫畫風格簡易樸實、意境雋永含蓄,是溝通文學與繪畫的:一座橋樑。著有《音樂入門》、《緣緣堂隨筆》、《豐子愷書法》、《子愷漫畫》等。豐子愷的散文與同時代的作家相比,具有獨特的文品。誠如他本人在《兒女》一文中所說:“近來我的心為四事所占據了:天上的神明和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佛心、童心、詩心,三心構織成其藝術追求上的三昧境界。 1928年,豐子愷接受佛教,皈依佛法,成為一名佛教居士。因此他的文學作品,體現出一種關注現實的傾向和悲天憫人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