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克[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楊克[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楊克,男,1957年生,廣西人,著名詩人。現任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國家一級作家,編審。中國“第三代實力派詩人”,“民間寫作”代表性詩人之一。在《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世界文學》《上海文學》《花城》《當代》《大家》《青年文學》《天涯》《作家》《山花》等大陸有影響的報刊發表了大量詩歌、評論、散文及小說作品,還在《他們》《非非》《一行》等民刊以及海外報刊和網路發表作品。

基本信息

簡介

出版有《陌生的十字路口》(人民文學出版社),《笨拙的手指》(北嶽文藝出版社),《楊克詩歌集》(重慶出版社),《有關與無關》(台灣華品文創出版有限公司)等8部詩集;《天羊28克》,(作家出版社),《石頭上的史詩》(廣東人民出版社)等3本散文隨筆集;文集《楊克卷》(灕江出版社)。

主編1998—2010每個年度《中國新詩年鑑》,《〈他們〉10年詩歌選》、《朦朧詩選》(“中國文庫”第4集),《60年中國青春詩歌經典》,《90年代實力詩人詩選》,《<中國新詩年鑑>10年精選》等。在世紀之交引發了自朦朧詩以來最大規模的詩學論爭。此外,其講授了8年的《現代詩寫作與鑑賞》是中國大學裡鮮有開設的課程。

個人詩文收入《中國新文學大系(1976-2000)》,《中華詩歌百年精華》,《中華人民共和國五十年文學名作文庫》,《中國新詩總系》,《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詩歌卷》,《百年百首經典詩歌》,《新詩三百首》,《中國當代詩歌經典》,《〈人民文學〉五十年精品文叢》,《大學語文》,《中國文學評論雙年選》,《中國先鋒詩人隨筆選》等各種文選共260種以上。部分作品收入西班牙、日本、美國、英國等出版的外語選集。曾3次赴德國,3次赴日本,2次赴台灣以及澳大利亞,新加坡等地參加詩歌節與文學交流,有詩歌作品在中國中央電視台“新年新詩會”播出。

曾獲首屆廣西政府獎“銅鼓獎”,首屆廣西“青年作家獎”,“第二屆《青年文學》(1984-1988)創作獎” ,《人民文學》徵文獎,《山花》年度獎,“第三代詩人傑出貢獻獎”,“首屆漢語詩歌雙年(2006-2007)十佳”獎,廣東“第八屆魯迅文藝獎”,中國當代詩歌(2000——2010)貢獻獎,以及台灣“第二屆石韻新詩獎第一名”,《創世紀》“40年優選獎”等。

2016年12月2日,當選中國作家協會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

訪談

內容

楊克:現時代詩意切片的在場者

訪問者:代雨映

被訪者:楊 克

訪談時間:2011-10-07

關鍵字:個人的有效介入歷史語境的寫作、民間視角、在場、詩學具象、“多文體”課題

《山花》2011-11,B版 欄目:詩人面對面

創作

楊 克:去年,突然接到一個素昧平生的讀者從江南寄來我的詩集《太陽鳥》,請我簽上名再寄回給他留念,摩挲這本薄薄的紙張早已泛黃髮脆的詩歌小冊子,感概良多。當然首先是感激這個有心人,把我的處女詩集精心保存了25年。再就是很慶幸自己在尚無自費出書一說的年代,是當時為數不多的出過詩集的年輕人之一。也許自五四以來,我們已是持續寫作時間最長的一撥人了,之前的詩人們,要么因為戰爭、要么因為政治運動,大多只有十來年的寫作歷程。其實包括我們這批人,相當多的人也是丟了很多年,經商或做別的去了,近年突然又回過頭撿起寫作來的,也有的近十來年基本沒怎么寫詩了。

正如顏艾琳為我年初在台灣出版的詩集《有關與無關》所寫的序中所說:“能專心寫詩、做自己的興趣,沒啥不好。世界總要改變的,詩人在這種變動中,不管外圍怎樣崩裂分解、重組新構,一個好的詩人總會堅持寫下他的詩,而非自欺欺人‘先賺10年錢,再寫後半輩子的詩’”;安琪今天到部落格給我發了紙條,讓我看《特區文學》2011年第5期(也就是9月份剛出版的雙月刊)“詩人聯席閱讀”,她對我近作《東坡書院》的點評:“楊克在‘第三代詩人’群中無論詩歌創作、詩事活動還是詩歌編輯等方面均有持續旺盛的生命力。”日本漢學家佐佐木久春新近在日本很有影響的大型詩刊《詩與思想》上發表的評價中國當代新詩的文章,也用相當大的篇幅稱讚我是“常青樹”詩人。

提及這些美譽並非為了誇飾,而是覺得一個人的當下寫作進行不下去了,才樂於談論過往的創作經歷,沉醉在並不如煙的往事中。而我20來天前寫的《高天厚土》在微博上反響正熱烈:“由河及人,一種內心的痛感像滾滾江水正在回歸。你就知道他(楊克)的黃河只能夠是他寫的,另外一個人不可能寫出來。寫過《人民》,再回來寫《高天厚土》,是詩歌所不會忘掉的記憶。原來,文字的靈魂也是相通的。”而我主編的《2009-2010中國新詩年鑑》這三兩日內也拿到書了,看來我還得趕路,不要停下來,追憶創作經歷這種“過去時”還是留待將來吧。

代雨映:在詩歌創作過程中,誰對您的影響最大呢,主要是西方詩人還是中國詩人?

楊 克:記得上世紀80年代後期,《詩歌報》就曾問過我“誰對你影響最大”這個問題了,當時我就給出了否定答案。不久前跟新浪網的網友對話,我再度指出這個多年來在不同詩人訪談中不斷出現的話題的可疑性。事實上一個人的寫作受過古今中外很多作家、詩人的影響,如果僅受惠於某一人,那么你的寫作不就淪於模仿或抄襲的“二傳手”了嗎?多年來我堅持的是我個人的有效介入歷史語境的寫作,上世紀後半葉以來世界各國文學大師銳減,文學傳播日益圈子化小眾化,我以為在於背離了文學是關於世界的寫作這個千百年來的大“道”,而過度囿於表現自我。當然詩必須呈現自我,對內宇宙有所發現。但同時它要告知社會、他者、自然的本相。這些年來,我的寫作遠離中國現代詩迷戀個人“私情緒”的集體意識,我以為當下詩歌總的美學趣味和傾向過於狹窄,我一直希望我的詩寫作和詩活動介入公共空間和詩歌愛好者的生活,而不僅僅是詩人生活。

代雨映:對20世紀90年代詩歌您有什麼看法?

楊 克:在世紀之交的論戰中早已疲於回答整體性的問題了。就我個人而言,從發在《作家》1990年1月號上的《觀察河流的幾種方式》等和當年度獲台灣詩歌獎的《寫寫大師》(組詩)開始,貫穿90年代不同階段寫下的《在商品中散步》、《1967年的自畫像》、《廣州》、《逆光中的那一棵木棉》、《石油》、《火車站》、《沒有終點的旅程》、《電話》、《信札》、《天河城廣場》、《風中的北京》直至最後一天寫的《1999年12月31日23時59分59秒》,我自己對各個時段的主要文本還是滿意的。至少它們開啟了消費時代和都市符號的一種寫作向度。本人主編的《1998年中國新詩年鑑》引發的“盤峰論劍”,使中國詩人的寫作由沉醉西方的詞與物回到本土資源和漢語上,在新世紀的道路變得更加寬廣更加開闊更加高邁起來。從而改變了中國詩歌的走向。

代雨映:從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您就開始了神性的探索,其中以《走向花山》為代表,被廣泛認定為“尋根”詩歌;到了90年代初期,您創作的《在商品中散步》更加接近於“人本身”,也就是您所說的對“新的人性呼喚”。新世紀以後,一首《我在一顆石榴里看見了我的祖國》成了您“人民詩”的代表作,確立了您商業機械時代的詩人形象。從您各個時期作品風格的轉變,您是否認為自己對這個社會具有某種使命感?如果有,體現在哪裡?您的近作以旁觀者的視角描繪了一個現代的浮世繪,那么,您在真實的生活中是否也是一個旁觀者?您的職業是否讓你自己也成為這齣浮世繪的一部分?您會有感到矛盾或焦慮的時刻嗎?您有怎樣的妥協?

楊 克:我覺得一開始我的寫作就是回到大地的、民間視角的,《走向花山》和紅水河系列詩歌的根深植在土壤里,所謂“神性”跟“人性”是合二而一的。我在80年代寫的《夏時制》、《現代詩朗誦會》等詩歌,回到人間,回到世上的特徵就非常明顯。之所以90年代的寫作進入“現代浮世繪”欲望敘事,那是幾千年的農業文明背景斷裂所致,中國跟世界一道進入了信息、消費社會,一個詩人,必須“留存”他的時代,哪怕所寫的是再世俗不過的生活,發現詩性就意味著神性乍現。將生存現場轉化為精神現場,這就是一個詩人的使命感!在真實的生活中我不是旁觀者,而是置身其間。矛盾或焦慮是很自然的,17年前,美國詩人大衛·艾詩樂就指出:“作為一個讀者我們不應該抱怨楊克的詩欠缺某種哲學的一致性,惠特曼說:‘我自相矛盾嗎?一點不錯,我自相矛盾。’”妥協並非我們今天理解的那樣一無是處。生命是立體的,事物有多面性。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引進批判、質疑、否定這種現代性的絕對精神(魯迅先生將其發揚到極致)之前,中庸之道是中國文化的骨髓,“詩無邪”, “詩教本仁,故主於溫柔敦厚。”恬淡、中和、溫情從來是傳統中國的寫作基調。“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晉代謝玄就認為這是《詩經》中最好的詩句,與其說是尖銳憤怒的抗議,不如說是溫婉的表達。再過三天就是“辛亥百年”,其實胡適、徐志摩、沈從文一脈,恰是民國文化人的寫照。

代雨映:從神性到人性,再到對公眾理想的關照,您為自己書寫了一部什麼樣的“精神史”?

楊 克:我以為我的寫作一以貫之,正如批評家羅執廷所評論的:“楊克的創作雖有題材、風格等的差異,卻也有一條不變的主線,那就是對時代的緊密感應和思考,對中國社會的敏銳觀察與言說。從80年代的《電子遊戲》、《夏時制》、《葉公好龍》到90年代的《在商品中散步》、《於房地產炒風中懷念家園》、《時裝模特和流行主題》、《廣州》、《火車站》、《天河城廣場》再到新世紀以來的《五一》、《人民》(組詩)、《釘子與鋪路石》、《有關與無關》等,從中可以看到20多年來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出現的諸多重要社會事件或現象,某種意義上它們構成了一部散點透視的當代中國社會發展簡史。這類帶有更多社會性和公共性的詩歌顯然真正代表了楊克的詩歌成就。在近二十年來不斷私人化、瑣碎化的詩歌寫作態勢下,楊克這類既有“宏大敘事”之氣魄而又無“主旋律”詩歌之虛偽的詩絕對是鳳毛麟角,彌足珍貴。”趙思運也認定:“楊克20多年的詩歌寫作有效地實現了對歷史語境的深度介入,可以看作“現時代的詩意切片”。他的“在場”,既是詩學上的在場,又是生存現實的在場,他“從人的生存和時代語境的夾角楔入”詩歌時,往往以“大詞”入詩,試圖去整合這個時代的全息圖景,他將“宏大意圖”與“詩學具象”的關係處理得甚為精當,最大限度地保留了生活現場的鮮活與豐富,而且在內在價值觀念上也顯示出高度的歷史理性。”他倆準確概括了我的“精神史”。

代雨映:想知道您怎么理解詩歌存在的意義的?

楊 克:“寫詩,是人的一切活動中最純真的”,“人類用語言證實自己的存在”,“那長存的,由詩人去神思” ,“充滿才德的人類,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海德格爾曾用荷爾德林的這幾句話來解釋詩的本質。而在中國,詩的第一部選本便是“經”——《詩經》,可見詩在中華文化中的地位,幾乎相當於基督教的《新約》《舊約》,也有點類似伊斯蘭教的《古蘭經》。漢文化是維繫幾千年華夏文明的經緯,寫作是“為天地立心”,詩存在的意義我無須過多置喙。詩是禪,是肉身中靈魂的頓悟與喚醒。

代雨映:作為民間立場一向的提倡並實踐者,您認為民間立場有沒有“個性”存在?您提出“真正的永恆的民間立場”,是不是也是給自己找 “一種群體觀念形態的支持”?

楊 克:並非到我才認為“好詩在民間”,而是《詩經》就如此認為了。“風”就是民間立場的創作,在我看來,“民間”指的是寫作者的精神立場,從大民間來說,知識分子寫作也是民間的一個部分。我從來沒有將民間劃定為某個群體,開列所謂的名單,故而從未尋找“一種群體觀念形態的支持”,當年我第一篇論述《寫作立場》的文章就指出:“民間不是一種身份,民間的指向不是特定的幾個人或一群人,民間是敞開的,吸納的,永遠吵吵嚷嚷, 民間天然的複雜性和含混性,是詩歌最具活力所在。”十幾年來不斷有自喻為民間的寫作者指責我編選的年鑑背離了“民間立場“,他們以為民間天然地屬於某些人,所以該被質疑的是他們。

代雨映:從您創辦的《作品》(網路號),與80後作家春樹、新銳作家蒲荔子、12歲“詩歌天使”王薌遠做客新浪微訪談與網友們分享新詩歌時代,到本月下旬出刊的您主編的《網路文學評論》,其間您更是推出不少網路新銳詩人並為之寫評,對於網路詩歌,很多人持懷疑態度,您卻積極投身其中與推動。在這樣的一個“全民網路”時代,您如何看待網路詩歌?

楊 克:很奇怪,難道真的有人認為網路自由對寫作有妨害?我覺得自由還遠遠不夠。對於詩歌作者,在開放性、娛樂性恣肆的“我媒體”時代,關鍵是守護內心對寫作的敬畏,警惕集體狂歡式的發泄。整個夏天只寫了四行——昨天剛獲得2011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瑞典詩人托馬斯·特蘭斯特勒默就是“慢”的楷模。對於詩歌讀者和批評家,則要在繁複性、無序性導致文字爆炸的虛擬空間,從眩暈中清醒過來,致力於沙裡淘金。我是個“未來主義”者,我相信詩歌會找到數字傳播的有效路徑。我主編的《網路文學評論》,期待“全媒體”研究能發掘“多文體”課題,而非單一地梳理類型小說。

代雨映:詩人的責任是在於更多喚醒大眾的憂患意識或美學品位,還是自娛自樂?如是前者,如何實現詩歌在現時代的推廣?

楊 克:你後一個問題已經對前一個問題作了回應。詩歌似乎無須推廣,它是寫給靈魂相通的人讀的。就詩人個人而言,寫好詩就足夠了。但在一個物質至上的浮躁年代,讓詩歌創作與閱讀這種精神活動進入日常生活更多的層面,當然也有積極意義。我參與操作的“詩潤南國·廣東小學生詩歌節”,去年有五千小學生參賽,今年擴展到兩萬人,就可以看成詩歌在現時代推廣的一次實踐。于堅、王小妮、黃燦然、馬莉、謝有順、鄭小瓊、黃禮孩、李傻傻、阿斐等許多詩人不惜花費時間精力投身其中,說明詩教是共識。

代雨映:《尚書》里的“堯典”對詩與歌的定義是:詩言志,歌詠言。這樣的定義,還適合當下嗎?

楊 克:詩有各種可能性,言志仍不失其為一種。

代雨映:《1998中國新詩年鑑》一出來就引起了轟動,並進入了文學史。你看重當代詩歌史嗎?包括各類評獎?

楊 克:在我看來當代詩歌史很可疑,修史並非即興批評,現在就對當代作家作出定論為時過早。且寫史的教授似乎對詩文本的高下缺乏判斷力,分不清上品、中品、下品,滿足於記錄各種詩歌運動,而這些芝麻綠豆式的詩歌活動在人類歷史長河中是否有必要記載?撰寫文學史和評獎都是現代社會的產物,在中國不足百年。這幾天2011年度的各類諾貝爾獎陸續頒發,可哪怕幾個獎項加起來,也不敵不過賈伯斯去世的風頭強勁。說明一個人對人類文明進程的貢獻大於獲獎。舒婷的《致橡樹》,顧城的《一代人》,余光中的《鄉愁》,無論批評家如何臧否,讀者該喜歡的還是喜歡。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說得好:“影響不創造任何東西,它只是喚醒。”只有流傳,才能喚醒時空。

代表作

《人民》

那些討薪的民工。那些從大平煤窯里伸出的

148雙殘損的手掌。

賣血染上愛滋的李愛葉。

黃土高坡放羊的光棍。

沾著口水數錢的長舌婦。

髮廊妹,不合法的性工作者。

跟城管打游擊戰的小販。

需要桑拿的

小老闆。

那些騎腳踏車的上班族。

無所事事的溜達者。

那些酒吧里的浪蕩子。邊喝茶

邊逗鳥的老翁。

讓人一頭霧水的學者。

那臭烘烘的酒鬼、賭徒、挑夫

推銷員、莊稼漢、教師、士兵

公子哥兒、乞丐、醫生、秘書(以及小蜜)

單位裡頭的丑角或

配角。

從長安街到廣州大道

這個冬天我從未遇到過“人民”

只看見無數卑微地說話的身體

每天坐在公共汽車上

互相取暖。

就像骯髒的零錢

使用的人,皺著眉頭,把他們遞給了,社會。

《我在一顆石榴里看見了我的祖國》

我在一顆石榴里看見我的祖國

碩大而飽滿的天地之果

它懷抱著親密無間的子民

裸露的肌膚護著水晶的心

億萬兒女手牽著手

在枝頭上酸酸甜甜微笑

多汁的秋天啊是臨盆的孕婦

我想記住十月的每一扇窗戶

我撫摸石榴內部微黃色的果膜

就是在撫摸我新鮮的祖國

我看見相鄰的一個個省份

向陽的東部靠著背陰的西部

我看見頭戴花冠的高原女兒

每一個的臉蛋兒都紅撲撲

穿石榴裙的姐妹啊亭亭玉立

石榴花的嘴唇凝紅欲滴

我還看見石榴的一道裂口

那些餐風露宿的兄弟

我至親至愛的好兄弟啊

他們土黃色的堅硬背脊

忍受著龜裂土地的艱辛

每一根青筋都代表他們的苦

我發現他們的手掌非常耐看

我發現手掌的溝壑是無聲的叫喊

痛楚喊醒了大片的葉子

它們沿著春風的誘惑瘋長

主幹以及許多枝幹接受了感召

枝幹又分櫱縱橫交錯的枝條

枝條上神采飛揚的花團錦簇

那雨水潑不滅它們的火焰

一朵一朵呀既重又輕

花蕾的風鈴搖醒了黎明

太陽這頭金毛雄獅還沒有老

它已跳上樹枝開始了舞蹈

我佇立在輝煌的夢想里

凝視每一棵朝向天空的石榴樹

如同一個公民謙卑地彎腰

掏出一顆拳拳的心

丰韻的身子掛著滿樹的微笑

高天厚土

江山是皇家的

河山才是我的祖國

一條繩索

勒進高原的脊背

那道深深的血印子

是我淤塞了的黃河

我是我自己的囚 囚在它

渾黃的波濤里

它那么黃 深過我的膚色

青銅 菊花 絹帛

五穀豐登的萬頃秋浪

滄桑的黃土地

爬滿皺紋的溝壑

看到黃河我就心驚

九曲十八彎

長久地沖刷 不斷地沉積

壺口瀑布吐出幾多渾濁的名字

越來越高的黃河

是警句 是箴言

就在我頭上喧囂流過

《夏時制》

火車提前開走

少女提前成熟

插在生日蛋糕上的蠟燭

提前吹滅

精心策劃的謀殺案

白刀子提前進去

紅刀子提前出來

只是孵房的小雞拒絕出殼

只是入夜時分

月光不白

馬路上晨跑的寫實作家

在本來無車的時刻

被頭班車撞死 理解了

黑色幽默和荒誕派

老地點老時間赴約會的小伙

從此遇上另一個女孩

躺在火葬場的死者

享年徒有虛名

莫名其妙被竊走一小時陽光空氣

一個個目瞪口呆

時間是公正的么?

1989年

《楊克的當下狀態》

在啤酒屋吃一份黑椒牛扒

然後“打的”,然後

走過花花綠綠的地攤。

在沒有黑夜的南方

目睹金錢和不相識的女孩虛構愛情

他的內心有一半已經陳腐。

偶爾,從一堆叫做詩的冰雪聰明的文字

伸出頭來

像一隻蹲在垃圾上的蒼蠅。

1994年

《在東莞遇見一小塊稻田》

廠房的腳趾縫

矮腳稻

拚命抱住最後一些土

它的根錨

疲憊地張著

憤怒的手 想從泥水裡

摳出鳥聲和蟲叫

從一片亮汪汪的陽光里

我看見禾葉

聳起的背脊

一株株稻穗在拔節

穀粒灌漿 在夏風中微微笑著

跟我交談

頓時我從喧囂浮躁的汪洋大海里

擰乾自己

像一件白襯衣

昨天我怎么也沒想到

在東莞

我竟然遇見一小塊稻田

青黃的稻穗

一直晃在

欣喜和悲痛的瞬間

2001年5月

《天河城廣場》

在我的記憶里,“廣場”

從來是政治集會的地方

露天的開闊地,萬眾狂歡

臃腫的集體,滿眼標語和旗幟,口號著火

上演喜劇或悲劇,有時變成鬧劇

夾在其中的一個人,是盲目的

就像一片葉子,在大風裡

跟著整座森林喧譁,激動乃至顫抖

而溽熱多雨的廣州,經濟植被瘋長

這個曾經貌似莊嚴的詞

所命名的只不過是一間挺大的商廈

多層建築。九點六萬平米

進入廣場的都是些慵散平和的人

沒大出息的人,像我一樣

生活愜意或者囊中羞澀

但他(她)的到來不是被動的

渴望與慾念朝著具體的指向

他們眼睛盯著的全是實在的東西

那怕挑選一枚髮夾,也注意細節

那些匆忙抓住一件就掏錢的多是外地人

售貨小姐生動親切的笑容

暫時淹沒了他們對交通堵塞的報怨

以及剛出火車站就被小偷光顧的牢騷

趕來參加時裝演示的少女

衣著露臍

兩條健美的長腿,更像鷺鳥

三三兩兩到這裡散步

不知誰家的丈夫不小心撞上了玻璃

南方很少值得參觀的皇家大院

我時不時陪外來的朋友在這走上半天

這兒聽不到鏗鏘有力的演說

都在低聲講小話

結果兩腿發沉,身子累得散了架

在二樓的天貿南方商場

一位女友送過我一件有金屬扣子的青年裝

毛料。挺括。比西裝更高貴

假若脖子再加上一條圍巾

就成了五四時候的革命青年

這是今天的廣場

與過去和遙遠北方的惟一聯繫

1998年11月26日

《熱愛》

打開鋼琴,一排潔白的牙齒閃亮

音樂開口說話

打開鋼琴

我看見十個小矮人騎一匹斑馬奔跑

縷縷濃雲在大海的銀浪上翻滾

一條條黑皮鞭下羊羔咩咩地叫

雪地里一隻只烏鶇眨動眼睛

搖搖晃晃的企鵝,一分為二

胸和背涇渭分明?

生命是一個整體

打開鋼琴

曹植來回踱著七步

黑夜與白晝,一寸一寸轉換

1994年2月24日

《逆光中的那一棵木棉》

夢幻之樹 黃昏在它的背後大面積沉落

逆光中它顯得那樣清晰

生命的軀幹微妙波動

為誰明媚 銀色的線條如此炫目

空氣中輻射著絕不消失的洋溢的美

訴說生存的萬丈光芒

此刻它是精神的災難

在一種高貴氣質的涵蓋中?

我們深深傾倒

成為匍匐的植物

誰的手在擰低太陽的燈芯

惟有它光焰上升

欲望的花朵 這個季節里看不見的花朵

被最後的激情吹向高處

我們的靈魂在它的枝葉上飛

當晦暗漸近 萬物沉淪

心靈的風景中

黑色的剪影 意味著一切

《有關與無關》

禽流感跟雞鴨有關 甲流跟豬無關

非典跟果子狸關係依然曖昧

這不是醫學問題 是能言之人使動物擔替了罪名

竊書不為偷 薯條也不等於土豆

下跌都可以負增長名之

不會說話的動物 找不到律師為其辯誣

911與基地有關 真主黨跟真主無關

如今阿富汗的爆炸鬧不明白跟拉登有關無關

拉登就是一隻果子狸 在岩洞樹洞土穴中

與穿山甲 鼴鼠勾肩搭背 晝伏夜出

美國人要對付他也得變成野獸 有趣有趣

(美國的間諜衛星能拍攝大街上美女手腕上的分針

可為什麼拍不到拉登的手錶?)

伊拉克與大油田有關 薩達姆跟大殺傷武器無關

歐巴馬的和平獎跟小布希有點沾親帶故

要不是小布希好戰 歐巴馬哪來的談和良機?

靠著賣火藥先富起來的歐洲

發獎給東征西伐的美國,好玩好玩

增兵是為了和平 反恐是為了休戰

前幾天兩個在長途大巴上咳嗽的民工

正是差點被《時代周刊》評為年度人物的中國工人

他們被全車乘客投票表決丟進冰天雪地里

在這個國家 很多人裝出跟民主無關

可有時他們不得不偷偷使用這個法寶

來對付那些比他們更弱小無助的人

《在野生動物園覺悟獸道主義》

此時我如此親近鳥類、獸類、蟲類

動物很美,植物很美

我和你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卻遠離人類

曲水流觴,火烈鳥單腿站立

一片火燒雲

深入水而高於水

吃桉樹葉的考拉

此睡綿綿無絕期,睡眠很美

對白虎的奴役很醜陋

它們的表演很美

巨嘴鳥的長喙,大紅大黃

像一把吹不響的號角

鸚鵡叫聲清脆,尾羽很美

三十五攝氏度的南方

臉上的汗滴掉在水泥地上

“呲”,像燒紅的鐵淬進冷水

你是一棵婀娜的樹

茂盛的秀髮是帶甜汁的青草

手臂如搖曳的綠枝,滴翠的葉子

被野馬啃咬一口

惹得羚羊奔跑,袋鼠跳躍

黑猩猩拌可愛的鬼臉

長尾猴上躥下跳,金雕驚起

我渴望像它們一樣,往天上飛

在草地上撒野、打滾

它們在籠子裡看著衣冠楚楚的我們——

這是一群如此奇怪的動物:

遮蔽知恥的身體和羞愧的心房

面孔裸露,冷漠的眼神帶著賞玩

將活潑潑的生命束縛

建造樊籠,囚禁孔雀的翎羽,響尾蛇的信子

雄獅高貴的頭顱……

我汗流浹背

從一隻猴的眼睛裡看到驚恐

我的身邊越來越擁擠

一切動物都很美

熱愛它們,需要遠離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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