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第一卷)朱自清的散文名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1923年10月11日作完)後來收入他的第一本散文集《蹤跡》一書(上海亞東圖書館1924年版)。這篇美文最初與俞平伯的同題之作(作於1923年8月22日)一起發表於《東方雜誌》第21卷第2號(1924年1月25日),朱文列第一,俞文列第二,俞文之末有一段跋語云——此篇文字在行篋中休息了半年,遲至今日方和諸君相見;因我本和佩弦君有約,故候他文脫稿,方才付印。兩篇中所記事跡,似乎稍有些錯綜,但既非記事的史乘,想讀者們不至介意罷。至於把他文放作前面,不依作文之先後為序,也是我的意見:因為他文比較的精細切實,應當使它先見見讀者諸君。1924·1·1俞平伯將自己的《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收入《雜拌兒》(1928年8月開明書店版)以及後人將它選入《俞平伯散文選集》(1983年4月上海文藝出版社版)、《苦雨齋文叢·俞平伯卷》(遼寧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版)時,均未收此跋。《朱自清全集》就更不會收入此跋了。但這則短跋其實大有意味:第一,此跋具體指出了朱自清下筆矜重不苟,一篇不長的文章磨了很長時間。寫得慢自然就寫得少。此事頗可玩味深思。第二,朱自清此文“精細切實”的路子與俞文的寫意筆墨很有些不同,俞平伯詩人氣質似乎更重些。第三,散文既然是文學創作之一,不免會有所虛構,朱俞二人同游秦淮河,而所記“稍有些錯綜”,亦即頗有異同,其源蓋出於此。第四,朱、俞交誼至深,俞先生謙虛得很,絕無一般“文人相輕”的習氣。編現代作家的全集,固然要全面蒐集先前所出的各種單行本,最好還要檢核最初發表文章的有關報刊,作出詳細的記載;如果有按語、附記之類,亟套用恰當的方式予以著錄,這樣就能提供更豐富的信息,給予讀者更多的方便。《人生的一角》(第三卷)朱自清最著名的文章自然是他那些精美絕倫的抒情散文,如《背影》、《荷塘月色》等等;其實他也很擅長於議論,他那部以議論為主的隨筆集《人生的一角》讀起來同樣膾炙人口,卻較少為讀者所知。當然這也難怪,這部書是朱自清列入計畫而終於沒有完成的一部書,從20年代到40年代斷斷續續地寫了八篇,直到1948年春天才和另外十篇關於語言文字方面的隨筆合編為《語文影及其他》,分兩輯,前一輯《語文影》,後一輯就是這《人生的一角》。《人生的一角》,這個題目取得好。誰不在一角里呆著呢。不過朱自清的謙虛並不在此。他說“我自己只站在‘一角’上冷眼看人生,並不曾跑到人生的中心去”,他還檢討自己的早年作品總有些“玩世的味兒”,言下頗有自承不在中心未免所見者小的意思。他的議論從容不迫,溫柔敦厚,讀來令人浮躁凌厲之氣為之一掃。例如第二篇《論自己》,講個人之藐小,講藐小的個人應當努力擴大自己的眼界。如敘家常,如談心曲。又《論青年》一文批評當時青年當中的不良傾向說:他們飽滿的精力也許終於只用在自己的物質的改革跟進步上,於是驕奢淫逸無所不為,有利無義,有我無人,中年裡原也不缺少這種人,效率都趕不上青年的大。眼光小的還可以有一步路,便是做自了漢,得過且過地活下去;或者更退一步,遇事消極,馬馬虎虎對付著,一點不認真。中年裡這兩種也夠多的,可是青年時就染上這種習氣,未老先衰,不免更教人毛骨悚然。這自然是對那個時代(本文作於1944年)青年人痛下針砭,但至今讀去亦未嘗不如冷水澆背,讓人陡然一驚,肅然動容。《經典常談》(第六卷)《經典常談》一書本來是朱自清為中等以上的教育中進行經典訓練而撰寫的,“包括群經、先秦諸子、幾種史書、一些集部”,也就是經史子集四部要籍的簡要介紹。儒家經典曾經是學術研究的主要對象,經學長期處於意識形態的中心。現在人們大約沒有多少時間讀經,與其讀專業化得厲害的經學史,不如讀這部深入淺出的“常談”。集部的書朱自清採用辭賦、詩、文這樣一種三分法,極為英明。辭賦曾經是文學的主體,楚辭和漢賦影響甚大,辭賦的創作幾乎貫徹於封建時代的始終,而其中的線索卻不大分明;他此書中有很好的概述,很值得注意。關於著名的作家,本書的介紹也非常之得要領,例如陸游,朱自清寫道:陸游是個愛君愛國的詩人。吳之振《宋詩鈔》說他學杜(甫)而能得杜的心。他的詩有兩種:一種是感激豪宕、沉鬱深婉之作,一種是流連光景、清新刻露之作。他作詩也重真率,輕“藻繪”,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他活到八十五歲,詩有萬首;最熟於律詩,七言律尤為擅長。——宋人的七言律實在比唐人進步。這就比許多長篇大論更能抓住陸游的實質。《經典常談》一書過去有三種本子:四十年代重慶文光書店的單行本、八十年代三聯書店的單行本(此後又印行過多次)以及收入《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下冊者。現在最容易入手的大約是《全集》本。葉聖陶先生曾經為三聯單行本《經典常談》寫過一篇序,分析朱自清這本書的長處,很是到位;該序《全集》本亦已收入,列為附錄。日記(第九、十卷)近現代知識分子的日記讀起來總是很有興味的。朱自清的日記包括1924年7月至1948年8月,中間有些殘缺,但仍有七十萬字之多。朱先生記日記除了用中文之外,還有相當的部分用英文、日文和漢語拼音符號,收在《全集》里的已經全部譯成中文,很便於閱讀。這裡內容極其豐富。1933年2月10日記他往燕京大學聽伯希和的講演《在華西方畫家》,列舉了伯氏所講的六個要點,都是中外文化交流史上重要的史跡,例如伯氏族說“郎世寧之畫,最為煊赫,然至雍乾時即不如早年,高宗往往令郎徇其意作畫,西方畫風幾盡”,就很發人深思。又如1944年2月29日記:“晚聽芝生《論風流》的講演,起於晉人之風流,終於宋儒。風流之條件為玄心、妙賞、情深。大有衛玠‘對葉茫茫’之感。”芝生即馮友蘭,他的《論風流》一文稍後發表於《哲學評論》第9卷第3期,其中說風流包括玄心、洞見、妙賞、情深四條。“對葉茫茫”中“葉”當作“此”,《世說新語·言語》:“衛洗馬初欲渡江,形神慘悴,語左右云:‘見此茫茫,不覺百感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日記1934年部分中有幾則關於錢鍾書的記載,很有意思。那時錢剛從清華大學畢業(1933年夏)不久,在上海的私立光華大學教書;而他的未婚妻楊季康(絳)還在清華讀研究生,1934年的春天他專誠到北京去看她,於是得以進入朱自清的視界之內。《朱自清日記》1934年4月6日:“晚雨僧約飯,有張素痴、中書君、張季康。中書君言必有本,不免掉書袋,然氣度自佳。”吳宓(雨僧)是最賞識錢鍾書的老師,特別請客吃飯。張蔭麟(素痴)本是清華最著名的學生之一,知識面甚廣,文章鋒芒畢露,這時剛從美國留學回來,執教於清華的歷史、哲學兩系,亦在被邀之列。在清華高材生中,張、錢齊名,一時並稱為“北秀南能”。後來1942年10月不到四十歲的張蔭麟病逝於遵義浙江大學,錢鍾書賦詩哀悼之,其中有句雲“吳先齋頭飯,識子當時始”(《槐聚詩存·傷張蔭麟》),然則這次聚會乃是他們訂交之始。“張季康”乃是楊季康之誤,此誤恐出於《朱自清全集》的誤排,而非朱自清筆誤。楊絳在清華選修過朱的“散文習作”課,她的一份作業《收腳印》大為朱賞識,推薦到報刊上去發表。後來楊絳將該文編入《雜憶與雜寫》(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的“拾遺”部分,並有跋語說:“這是我在朱先生班上的第一篇課卷,承朱先生稱許,送給《大公報·文藝副刊》,成為我第一篇發表的寫作。留志感念。”這樣的學生的姓,朱自清是不會弄錯的。“中書君”則是錢鍾書當時常常用的筆名。這樣一個五人飯局,陣容豪華之至,而朱自清只記下了他對錢鍾書的印象。“言必有本,不免掉書袋,然氣度自佳”——錢鍾書一生大約都保持著這樣的風格,人們讀他的論著也很容易得到同樣的印象,而那時錢還沒有寫出他的代表性著作。4月8日《日記》:“讀公超《從印象到評價》,甚清楚。錢鍾書《論東坡賦》一文,論宋代精神在理智與批評,尚佳,余亦多恆語,不若其《論中國詩》也。”按《論東坡賦》是指他的英文論文SuTongPo’sLiteraryBackgroundandHisProse-Poetry。錢鍾書用外文寫過若干文章,比較地不甚為人所知。6月19日《日記》:“晚與蔣(夢麟)談錢鍾書事,殊未暢所欲言,余說話思想太慢,故總不能恰當也。公超後亦為錢進言,均無效。蓋校方不欲加聘新人也。”按這裡談起的當是錢鍾書的幾位老師想請他回清華大學教書,而此事未得學校當局的同意。我所見過的幾種錢鍾書傳均未涉及此事,而朱的日記卻為此提供了重要的線索。10月20日《日記》:“郭紹虞來訪,給我看一篇他回答錢鍾書批評的短文,頗感情用事。我為之刪去一些有傷感情的詞句。有一點得注意,錢在選擇批評的例子時是抱有成見的,這些例子或多或少曲解了作者的本意。”按錢鍾書的批評文指《論復古》,載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1934年10月17日,署名“中書君”。郭回答他的短文《談復古》則載於同一副刊的10月24日。《論復古》一文批評郭紹虞新近出版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重點在於剖析中國文學史上的復古往往是一種革新,是“推倒一個古代而另抬出旁一個古代”,錢先生且進而指出“若是不顧民族的保守性、歷史的連續性,而把一個絕然新異的思想或作風介紹進來,這個革新定不會十分成功。”這已經不單是論文學了,而確為見道之言。日記中更有意義的是朱自清記錄了自己的寫作情況,如1944年2月5日至13日有關於撰寫《謝靈運年譜》以及《謝靈運傳》、《南朝謝氏族系表》的記載,而這些檔案似未發表,今本《全集》亦未收,日記中的記載實為尋訪朱自清集外佚文的重要線索。這一類記載還有一些,很值得注意。美中不足的是《全集》本日記已經頗有刪節,除了那些“確屬個人隱私的一些記載”刪掉也未嘗不可以外,也有些並不是非刪不可的文字東西,例如在1949年王瑤抄本《朱自清日記選錄》中的已經錄入的某些內容,對於研究問題實屬重要材料,大可不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