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朝日
聞一多
夜已將他的黑幕捲起了,
世界還被酣夢羈絆著咧;
勤苦的太陽象一家底主人翁,
先起來了,披著他的繡裳,
偷偷地走到各個窗子前來,
喊他的睡覺的驕兒起來做工。
啊!這樣寂靜靈幻的睡容,
他那裡敢驚動呢?
他不敢驚動,只望著他笑,
但他的笑散出熱炙的光芒,
注射到他睡覺的臉上,
卻驚動了他的靈魂,擺脫了他的酣夢,──
睡覺的起來了!
賞析
聞一多先生標明了《朝日》的寫作時間:1920年5月12日。我想,這是一首有感於5月。5月的朝日和5月般的人生而發的小詩。
5月,是一年之中大自然最能顯示它的蓬勃的青春生氣的時節,是大自然的青春妙齡之時。在這個時節里,大自然把它那仿佛是無限的精力毫不吝惜地灌注到每一個人的身上。進入人生遲暮的老者,能夠非常珍惜地把這種天賜的生氣保藏起來,不使其過份地消耗掉;小孩子們則在天真調皮的蹦蹦跳跳之間把這種生氣象接皮球般地接到手裡但又隨即毫不在意地仍到一旁;只有青年人才知道把它甜美地吸收進來,同時也同樣慷慨地把同樣旺盛的精力回贈給大自然。人的生命力同大自然的生機融為一體,這怕是人生最美妙浪漫的境界罷。
以上是《朝日》給我的啟示。我們一同來做一下文本的分析。
全詩可以分做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從開頭到“喊他的睡覺的驕兒起來做工”。在這一部分中,作者把太陽比作“一家的主人翁”。並以“勤苦”來形容之。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西方,在這古時代都有對於太陽神的崇拜,太陽作為一種原型意象,一般都是同輝煌、壯麗、偉大、崇高等概念聯繫在一起的。事實上,很多對於太陽的比喻或以太陽來做的比喻,都沒有能夠擺脫太陽的原型意象的纏繞羈絆。然而,聞一多卻能不落俗套,將太陽比作最平凡最和藹可親的“一家的主人翁”,平添了許多人間氣象。這一部分,從時間的自然序列的發展來看,是在逐漸地走向一個可以預想的結果:“喊他的睡覺的驕兒起來做工”。這似乎是一目了然的;而且,我們很自然的會想到,下面的內容應當是集中在對於“一家的主人翁”和“驕兒”活動的描寫上。然而,接下來的二行詩,作為本詩的第二部分,卻興起了波瀾:
啊!這樣寂靜靈幻的睡容,
他那裡敢驚動呢?
短短的兩行詩,透出一股父對於子的無限愛憐之情,而“寂靜靈幻”四字,極言驕兒睡態之美,使人有不忍驚擾之意。情節由揚到抑,又進一層。至於下面的結尾,則富有戲劇意味:
他不敢驚動,只望著他笑,
但他的笑散出熱炙的光芒,
注射到他睡覺的臉上,
卻驚動了他的靈魂,擺脫了他的
酣夢,──
睡覺的起來了!
以感嘆號結束的最後一行詩,把全詩含蓄的精神一下子提將起來,整個畫面被灌注進了生氣,全詩的氣韻飽滿起來,生動起來,高揚起來,使我們的精神也為之一振,似乎切實感受到了太陽那作為“一家的主人翁”的不輕易外露的濃烈的深情,以及那潛伏在驕兒身上,同他一起酣睡的生命力的勃發。本詩三部分,先揚,後抑,再揚,如波浪起伏,將一幅共時性的自然場景轉化為歷時性的敘述結構,並在最富於包孕的時刻戛然而止,言有盡而意無窮。
本詩對太陽所採取的比喻擬人的手法,把太陽從天上拉到人間,由神聖變為平凡,使我們油然生出一種對人間至情至性的愛的無限的感動。而對於結局的戲劇化的處理方式,則把全詩的精神凝聚到陡然上升的一點上,人性的溫暖,大自然的生機和人的蓬勃的生命力,被三位一體地聚焦式表現出來,使我們能夠感受到作者對於5月般的青春人生的由衷的讚美。
“藝術之於自然,非求扶列其漱瑣,一一必肖於真,如攝影本然。蓋在攝影其最精彩處而以最簡單的方法表現之。此所謂提示法也。提示則有蘊借。”(聞一多:《詩律底研究》)《朝日》就是把五月般的青春人生的寂靜靈幻同旺盛騷動的轉換的一瞬間給精彩地攝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