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木末之風作品類型
散文書籍簡介
反思歷史以及其他月上西樓影重重
老家舊院的東鄰,曾有過一座高高的古樓。說它高,那是與周圍窄房淺屋相比的結果;說它古,那是因為有了近百年的歷史;說是樓,只因在眾多低矮房舍中格外顯眼,儘管它只有一層。由於坐落在村子的西面,更為了區別於村東的大廟,於是就有了西樓這個名字。那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家廟——一種原本讓人肅然起敬的建築。但由於歲月的洗滌與運動的劫掠,在我童年的時候,就早已失卻了往日的神秘與神聖,遠沒有當時的大隊部備受器重與崇仰——除了貪吃好玩的孩子,大人們是絕少光顧的。儘管如此,在我的心裡,依然魅力無窮,依然神秘莫測,依然疑雲重重。
記得,那個高大的老屋裡,好像一直都是空蕩蕩的,不記得裡面有些什麼,更不知曾經有過什麼。印象中,有的只是夜晚翩然飛出的一隻只黑色的蝙蝠與傍晚時分嘎嘎歸巢的烏鴉……只知道滿院子的荒草,滿院子的雜樹,滿院子的蚰蜒與蜈蚣……只知道它是與荒草、雜樹、長蟲、刺蝟為伍的一個老屋。
院子的南牆根兒,是一棵只有胳膊粗細的軟棗樹,每到夏日,翠綠油亮的橢圓形葉子後面總是藏著一粒粒同樣翠綠的軟棗……但每每偷摘來的軟棗都一例是青青的、硬硬的、澀澀的無法下咽,於是,我總是懷疑那究竟是不是軟棗,要不怎會與小販們叫賣的軟棗如此的不同——既不是那黑黑的顏色,也不是軟軟的質地,更不是甜甜的味道?長大後才知道,軟棗是不能直接食用的,要放在土瓮中“暖”(也就是捂蓋,使之發酵)很長時間,讓它慢慢變色、發軟、脫澀,就像摘下的柿子不能直接食用,要與蘋果等放在一起“醒”相當長一段時間一樣……至於樹木,每年春夏之時,極好招惹蟲子的榆樹散落其中;而東牆根邊,則擁擠著幾株楚桃子樹,枝葉中總灌滿了乳汁般濃白的黏液,弄在皮膚上,便會搞得你痒痒上半天,於是,不是萬不得已,是沒有人樂意招惹它的,但每到夏日,它總是結滿嫣紅無比的果子,嫩嫩的紅紅的,宛如一個個晶瑩剔透的水晶細珠攢成的絨球,美麗異常,好吃異常……這些樹木還只是一些配角,真正統治這個院落的,是西北角一棵不知有多大歲數的老槐樹,高高的幾乎與屋檐齊肩,密密的幾乎覆蓋了小半個的院子,而那些不甚細密的枝椏間,總有幾個大大的鳥窩……也正是因為有這樣一棵樹,所以院子裡其他的樹木,包括雜草生長的一直不是十分的鮮亮,大都是繁而不茂,密而不盛。儘管如此,也足以吸引我的眼睛與嘴巴了……
就在這零星但足以籠罩院落的幾棵樹木底下,是或高或低、或密或疏的雜草。說是雜草,但大都叫得上名字——不外乎蒿子、蒼耳、狗尾巴草……其中總能吸引我的,是一種被我們稱之為“黑甜甜”的東西,綠綠的葉子儼然縮小了的茄子葉兒,綠綠的梗兒,雖然纖細但異常的堅韌。每當那白色的小花兒依次開過以後,總在悶熱異常的夏日裡,結出一串串紫色的小球兒,甜甜的,好吃得很,在食品匱乏的年代,那可是孩子們絕佳的美味了……黑甜甜,當然妙不可言,只要有一粒顯現出了紫色甚至只是微弱的紅色,就會被細心的饞嘴貓兒毫不客氣地摘去,吃掉,於是這“黑甜甜”,在這兒也就很難名副其實了;而雜草叢中,又常常匍匐著幾棵馬泡秧兒,一到秋天樹葉飄零,雜草枯萎的時候,成嘟嚕的馬泡總是我們可吃可玩的野生水果……但是,要想得到這些好東西,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草叢裡,冷不丁的會跑出一些蜈蚣、蚰蜒,甚至是長蟲的,至於蟋蟀、放屁蟲、屎殼郎、草鞋子底,更是防不勝防……但是,這兒卻因此成了家養土雞的樂園,每天清晨,出了窩門就往顛顛的往這兒跑,鑽草棵,刨草根,尋找各種各樣的蟲子吃……
於是,西樓在我的記憶里,軟棗、馬泡、黑甜甜、楚桃子是絕難忘記的幾樣東西,尋找與品嘗這些美味,當然成了我最樂意乾的勾當……當然,這都是在我不知道西樓底細的時候,等我漸漸知道了西樓的一些傳說以後,就輕易不敢再到那草叢裡去折騰了……
我家的西鄰,是我們村唯一的清末秀才,也是我兒時記憶中最有學問的老人。每當月明風清的夏夜,周圍的鄰居們總要扯一張蓆子或拉一條長凳,圍坐在西樓北面的空地上,一起聽老人講些過去的故事——不是《三國》就是《水滸》,好像還有什麼瓦崗寨、秦叔寶之類的故事,但我大都忘記了……原因很簡單,老人講故事時,時不時的要摻雜一些文言的句子與辭彙,所以大多數的人聽起來總聽天書般吃力,於是,老人的故事大半都不能講到最後,就開始有人打哈欠,伸懶腰……而每當這時,老人總是嘆一口氣,推脫身子乏了,回家了事……此後,那些喜歡談天說地的明白人才放開膽子的閒扯,周圍的氣氛也開始變得隨活起來。有的喜歡說馬哈的故事,有的則喜歡講我們村過去的一些“名人軼事”,有的則喜歡談一些鬼神故事……儘管後來的我才知道,那些所謂的鬼神的故事,大都來自《聊齋志異》,但當時聽來是膽戰心驚且魅力無窮……一直都是躲在大人身後聽,粘在大人身上走……成人後,等看了《聊齋志異》以後,反而覺得那故事既沒有什麼稀奇,也沒有什麼神秘,大抵都慢慢淡忘了,但是,那些不見經傳的“名人軼事”反而是歷久彌鮮了。
印象最深的,還要數關於西樓的故事。聽老人們講,這西樓原本是王家的家廟。而王家又是我們村最大的家族,人口有幾千之多,即便是同屬於一個老爺爺的近親,也往往有幾百口人。據說當初建造這個家廟時,族長的兩個小兒子尚不足十歲,都是不省人事的小孩子。工匠們在認認真真地建造本村最大的房子,兩個兒子在認認真真地做他們的遊戲——兩人抬了一塊大大的方磚,一邊轉圈兒,一邊叫喊“賣磚了,賣磚了!”誰知,就是這樣一句孩子們遊戲的叫賣,讓站在一旁的族長記恨在了心裡。“小兔崽子,房子還沒蓋好,就張羅起了賣磚!”於是,他命令所有的工匠將所有的磚頭都打斷了砌牆,於是,家廟所有的牆壁三行以上的磚頭就都成了斷磚……還有人說,這個家廟的牆體裡面藏著許多的元寶和金磚……說是老族長怕日後的兒孫走投無路時,可以從這兒得到重振家威的資本……有的說,雖然是家廟,其實從來就沒有祭祀過任何的神靈與祖宗,因為家廟剛剛建好不久,就在裡面吊死了一個年輕的媳婦,到底是誰家的媳婦?究竟因為什麼尋了短見?究竟是怎樣將繩子懸在高高的橫樑上的,幾十年來,一直是一系列懸而未解的謎……
每當這時,我總是用眼睛偷偷地瞅一下那神秘莫測的西樓——鏤空雕花的屋脊,像一排窗欞隱隱約約地透出一些光亮,勾勒出不甚分明的圖案,間或高出屋脊的黑影,是叢生的雜草或小樹;房頂上,一例是黑黑的影子,因是斜對著月亮去看的,所以難見其真實的模樣,但我知道,那依然只有雜草,只是高的蒿子,低的是馬蜂菜或者是石蓮……略微向上斜挑的檐角兒,尖尖的,黑黑的,就像反過來的一個鷹嘴兒,格外醒目也格外嚇人……無論屋脊與檐角上,時常的有幾隻烏鴉擠臥在上面。不熟悉的,大都以為那是西樓原本的一些飾物,但我知道那是烏鴉,因為既看到過它們在夕陽西下的時候翩翩的落在那兒,也看到過他們三三兩兩的在朝霞滿天的清晨陸續起飛的情景,天熱了,它們也不願擠在繁枝嫩葉簇擁的窩裡……如果此時沒有誰去招惹它們,大抵只是相安無事,如果有誰非要扔一個土塊上去,接下來的,定然只有嘎嘎嘎嘎的叫與撲撲愣愣的飛了……
老家的廟宇並不算少,但真正保留到我懂事的年月的,也唯有這西樓了。聽大人們說,王家到了解放時,已經破落,幾個兒子都光吃不掙,靠賣宅子賣地過日子,最後剩下的也只有這沒人敢買的家廟了。然而,正是坐吃山空成全了王家的子孫,雖騾馬成群,良田千頃,但到了劃分成分時,已一無所有,反而成了貧農。相反,我們那兒也就這樣的人家,幾十年省吃儉用,蓋上了大瓦房,買了幾十畝地。還沒有來得及享受,就趕上了解放、土改,於是也就成了地主,福沒享上,到整天挨批挨斗,一直到孩子找媳婦,閨女找婆家都十分困難,只好互相換親;再加上這王家大廟的位置十分偏僻,周圍又都是密密匝匝的民房,連一條像樣的路都沒有,進不來車出不去轎的,大隊想徵用也派不上用場;另外,在人們的印象中,一直認定它是一個凶宅,沒有大富大貴的命兒,是克不住它的,否則,只要碰它,就沒有好事……於是,也就沒有誰打它的主意,於是,這西樓也就躲過了屢次的運動,奇蹟般的保留下來了。
就這樣,西樓一直陪伴我度過了整個的童年,一直到了改革開放以後,王家真的要拆掉家廟重建新房了。拆除西樓的那幾天,這兒總是全村人關注的焦點——在家的,只要沒有什麼要緊的事,總是一天到晚的守在這兒,一為看熱鬧,二為看究竟;不在家的,只要一回到家,也立馬圍了過來,左右的打聽,究竟打聽什麼,我們做孩子的也聽不明白……但是,最後的結果,著實讓全村人,尤其是王家人失望了一陣子——裡面既沒有什麼元寶,也沒有什麼金磚,有的也只是一些制錢,那些當年幾乎到處可見的、小女孩都拿來扎毽子的方孔銅錢……但是,三行以上沒有一塊好磚卻是真真切切的事實——即使看上去十分完好的磚頭,一拆就發現,全部都是打斷了又對上的……這的的確確讓王家人感到沒有面子,甚至若干年後的今天都不願提起與家廟有關的話題……
月兒,依然的東升西落,或圓或缺;關於西樓的故事,也早已無人提起,但在我的記憶里,它始終充滿了疑惑與神秘……腦海里,總是浮現出月牙兒在西樓屋脊漸漸升起的景色,儘管眼前只剩下一片月光;眼前總浮現那荒草、雜樹、蟋蟀、烏鴉,儘管眼前矗立的只是一些與城裡沒有什麼兩樣的新式洋樓……每當這時,內心深處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迷惑與遺憾,而究竟迷惑的是什麼,遺憾的為那般?我一直也梳理不清……於是,這迷惑與遺憾就打成了一個死結,永遠的擰在了我的心裡……
2005.7.3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