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秋雨
像真的海一樣,我們既讚美它,又害怕它。遠遠地看,大海澄碧湛藍,雲蒸霞蔚,但一
旦跳入其間,你立即成為芥末,沉浮於洶湧混沌之中。如何泅得出來?到圖書館、書店走
走,到街頭的報刊亭看看,每次都感到紙頁文字對生命的一種威逼。幾年前還在熱心地討論
“讀書有沒有禁區”的問題,我是主張對文化人不應有禁區的,但現在卻出現了一種意想不
到的無奈:必須自設禁區,否則將是時間的瀉漏、生命的破碎,從一生的孜孜不倦走向一生
的無所作為。
在一個文化不發達的國家,被印刷過的白紙黑字曾經是令人仰望的符咒,因此,讀書很
可能成為一種自欺欺人的行為。不管什麼時候,在寫字桌前坐下,扭亮檯燈,翻開書本,似
乎都在營造斯文,逼近神聖。這種誤會,製造了無以數計拋擲生命的遊戲,而自己和旁人還
十分安慰。為此,一些真正把書讀通了的人總是反對“開卷有益”的說法,主張由學者們給
社會開出一些大大小小的書目,以防在閱讀領域裡價值系統的迷亂。我贊成這種做法,但這
種做法帶有常規啟蒙性質,主要適合正在求學的年輕人。對於中年人來說,生命已經自立,
閱讀也就成了自身與閱讀對象的一種“能量交換”,選擇的重任主要是靠自己來完成了。因
此,自設禁區,其實是成熟的表現。
感覺極好的文章少讀,感覺不對的文章不讀,這是我的基本原則。
感覺極好,為什麼要少讀呢?因為感覺極好是很不容易的事,一旦找到,就要細細體
會,反覆咀嚼,不容自我干擾。這就像我看電影,突然遇上一部好片,看完後絕對不會緊接
著看另外一部,而會一個人走在江邊,走在小路,沉湎很久。我即便知道其他幾部片子並不
比這一部差,也捨不得一塊兒奢侈地吞噬。交朋友也是這樣,天下值得交往的好人多得很,
豈能都成為往來熟絡的密友?推心置腹的有幾個,也就夠了。到處拍肩膀摟脖子,累死累
活,結果一個也沒有深交,一個也對不起。閱讀和交友差不多,貪心不得。
感覺不對的文章不讀,這一點聽起來不難理解,事實上不易做到,因為我們在閱讀時常
常處於一種失落自我的被動態勢,很少打開感覺選擇的雷達。其實,即便是公認的世界名
著,年輕時老師都是說必須讀只能遵循,到了中年發覺與自己的感覺系統不對位就有權利拒
讀。人家好端端一本書,你也是好端端一個人,沒有緣分就應該輕鬆地擦肩而過,如果明明
彆扭還要使勁兒纏在一起難受半天,多不好。
我所說的“感覺不對”,主要是指一些讓我們感到某種不舒服的文章,或者做作,或者
偽飾,或者炫耀,或者老滑,或者跋扈,或者酸澀,或者嫉妒,那就更要避開。如果我們誤
會它們了,我們也沒有時間和興趣去解除誤會。避開了,誤會也就不成其為誤會。也許我們
會出於某種傳統的責任感對這種文章予以批評,但這種責任感往往是以否定多元合理為前提
的。人有多種活法,活著的文明等級也不相同,住在五層樓上的人完全不必去批評三層樓的
低下,何況你是否在五層樓還缺少科學論證。也有極少數文章讓我們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邪
惡和陰毒,才讀幾句就像吃了一個蒼蠅,最好的辦法也是趕快推開。
有些朋友不理解:雪白的紙,烏黑的字,怎么能印出一篇篇這樣的文字來呢?這是一種
好心腸的痛苦,但不客氣地說,這種痛苦產生於文化禁錮下的習慣和文化暖房裡的夢幻。生
活格局的開放,書報市場的開拓,使各色社會情緒有了宣洩的機會和場所,從總體看來不是
壞事。例如嫉妒,既然有一批人成功了,難道那些暫時末成功的人連嫉妒一下都不可以?雨
果說,一片樹葉受到陽光照耀,它的背面一定是陰影,陽光越亮,陰影越深。樹葉尚且如
此,何況是人。白紙黑字不會只反射陽光,它們也傳導陰影。把陽光和陰影加在一起,才是
一個立體的社會。因此,不僅要允許嫉妒,也要允許做作,允許偽飾,允許炫耀,允許老
滑,允許跋扈,允許酸澀,當然,也要允許你的不舒服,允許你的不理睬。從事事關注、事
事難容,轉變為關注不多、容忍很多,這應該是我們社會觀眾的一大進步。
以文字犯案,當不在容忍之列。但是我仍然要說,不要在文字官司上過於敏感。幾百年
的你爭我斗,幾十年的匕首投槍,使我們報刊上的有些文章保留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劍拔弩
張、刁酸促狹,這是一筆沉重的歷史舊帳,不幸讓這樣幾個作者肩負著,是很值得同情的。
他們缺少法律常識,缺少人格概念,從來沒有把人間的名譽當一回事,與他們打官司,自己
也要回到人生的啟蒙期,真是何苦來著。他們的日子一般都過得不寬裕,因為根據經驗,人
的生態和心態是互為因果的,一打官司,他們就要賠償大筆的名譽損失費,從人道主義的立
場看,又於心何忍?前不久我在東南亞的一些城市間獨個兒漫遊,遇到一位相知多年的佛學
界朋友,問他這些年在幹些什麼,他居然說一直在打一樁名譽官司,我聽他介紹了案情,覺
得他遇到的事情在我們這裡只能說是一種誰也不會在意的家常便飯,對他如此認真深感困
惑,就笑著請教:“佛家講究寬容,你這樣打官司與佛教理義有牴觸嗎?”他回答,“如果
我不去制限他們,他們還會繼續傷害眾生,因此我這一拳出去十分慈悲!”我似乎有所憬
悟,但回來一想,又覺得這畢竟與整體環境有關。整體環境還很不衛生,你就沒法對落在身
上的塵埃過於認真。有一個衛生的念頭就好,慢慢來,別著急。
在這中間,唯一需要花點口舌對付一下的,是報刊間那些指名道姓,又完全捏造了事實
的文章。因為捏造的事實比大聲的漫罵更能迷惑人心,人們如果相信了那種捏造,那么,被
捏造而又沒有辯誣的人也應該承擔社會責任。但是,話雖這么說,真正辯起來卻十分氣悶,
我的原則仍然是能不理儘量不理。這些年來本人由於不慎發表了一些文化隨筆,有人說好
話,干擾了幾位先生的視聽,於是逐漸有一些與我的名字牽在一起的“事實”刊載於幾種報
刊,起初以為有一個惡人與我同名同姓,後來搞清是在說我,剛想辯解說絕無此事,新的
“事實”又刊布出來。正煩惱,突然想起,海外一些年輕的演員剛剛成名總會遇到類似的境
況,他們幾乎不辯,依然笑眯眯地演著唱著,我比他們年長,為何連他們也不如?這種想法
解救了我,幾年來未辯一言,到後來對那些文章讀也不讀,結果像沒事兒一樣存活至今。當
然我的躲避也有底線,簡單說來,如果別人受到誣陷而我知道真相,我不會躲避;如果事涉
公共道義,我也不會躲避;躲避的只是自己的事。倒也不是大公無私,是因為自己的事怎么
辯都是窩囊,我沒有權利讓我的朋友、學生、讀者一起分擔這份窩囊,窩囊比受傷更讓人痛
心。
總而言之,書海茫茫,字潮滾滾,紙頁喧囂,墨色迷濛,這是市場化、多元化的現代文
化景觀,我們企盼了多年的,不要企盼來了卻手足無措,抱怨不迭。解除過度的防範敏感,
降低高昂的爭辯意識,減少無謂的筆墨官司,讓眼睛習慣雜色,讓耳朵習慣異音,不太習慣
就少看不聽,即便習慣了,由於時間和精力的原因也可以少看少聽。一切自己作主,看一點
悅目的,吸幾口新鮮的,嘗幾味可口的,稍感不適就輕步離去,我沒有義務必須接收我不想
接收的一切,哪怕有人直呼姓名在門口喊陣也關窗拉簾,閉目養神,順手打開柴可夫斯基或
瞎子阿炳。人們都說身處現代社會必須學得敏銳和迅捷,我卻主張加一份木訥和遲鈍。人生
幾何?好不容易碰到一個比較正經的年代,趕快省下精神來做點自己想做的事,哪裡還有時
間陪著陌生人胡亂折騰?門外的風,天邊的雲,一陣去了一陣來,當不得認真,哪怕這些風
這些雲是白紙黑字組成的,也是一樣。
文化是社會的一種定力,文化人不可自己亂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