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指瑕

文心雕龍·指瑕

《指瑕》是《文心雕龍》的第四十一篇,論述寫作上應注意避免的種種毛病。在本篇所講的種種瑕病中,有的是從封建道德觀念出發的,特別是左思一例,因“說孝不從”而否定其整個作品,不僅說明劉勰儒道觀念之重,也反映他在批評方法上的重要錯誤。但本篇所提出的一些弊病,如用詞不當、比擬不倫、“依希其旨”、“掠人美辭”等,在文學創作中具有一定普遍性,論者“舉以為戒”,希望作者引起重視而力求避免,還是很有必要的。

內容提要

指瑕 指瑕

指瑕

本篇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首先論避免瑕病的必要,認為文學作品極易廣為流傳並深入人心。古今作者在寫作中很難考慮得全面周到,而文章稍有污點,就千年萬載也洗刷不掉,所以說避免瑕病“可不慎歟”。其次用實例說明內容上的四種重要毛病:一是用詞不當,二是違反孝道,三是尊卑不分,四是比擬不倫。
第二部分從用字用義方面提出當時創作中存在的三個問題:第一是用字“依希其旨”,含意模糊不清。其中舉到的“賞際奇至”、“撫叩酬即”二例,由於其原文今不可考,它本身又是含意不明的典型,所以,有關這幾句的論述,現在也難得確解。但用意含糊確是當時的弊病之一,劉勰對這種傾向的批評,總的精神是對的。第二是在字音上的猜忌而出現的問題,這和當時文人多習字音反切有關,沒有什麼普遍意義。第三是剽竊他人文辭,劉勰用小偷大盜來嘲諷這種行為,指出偷來的文辭“終非其有”;但古今有別,不可一概而論。
第三部分論註解方面存在的問題,主要以薛綜注《西京賦》和應劭解釋“匹”字二例為鑑戒。劉勰對“匹”字的解釋頗有道理,多為後世論者所取。劉世儒在《魏晉南北朝量詞研究》中比較諸說,認為“恐怕還是劉氏和段氏的說法可靠些”

原文譯註

指瑕 指瑕

指瑕

(一) 管仲有言1:“無翼而飛者聲也,無根而固者情也。”2然則聲不假翼3,其飛甚易;情不待根,其固匪難4;以之垂文5,可不慎歟!古來文才6,異世爭驅,或逸才以爽迅7,或精思以纖密,而慮動難圓8,鮮無瑕病。陳思之文9,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誄》雲10:“尊靈永蟄11。”《明帝頌》雲12:“聖體浮輕13。”“浮輕”有似於胡蝶,“永蟄”頗疑於昆蟲;施之尊極14,豈其當乎!左思《七諷》15,說孝而不從16,反道若斯,余不足觀矣。潘岳為才17,善於哀文18,然悲內兄19,則雲“感口澤”20,傷弱子21,則雲心“如疑”22。《禮》文在尊極23,而施之下流24,辭雖足哀,義斯替矣25。若夫君子擬人必於其倫26,而崔瑗之誄李公27,比行於黃虞28;向秀之賦嵇生29,方罪於李斯30;與其失也31,雖寧僭無濫32,然高厚之詩33,不類甚矣34。凡巧言易標35,拙辭難隱36,斯言之玷37,實深白圭38。繁例難載,故略舉四條39。 〔譯文〕 管仲曾說:“沒有翅翼而能四處飛揚的是聲音,沒有根柢而能深入牢固的是情感。”但聲音不需要翅翼就很容易飛揚,情感不依靠根抵也不難牢固,根據這個道理來從事寫作,能不十分慎重么!自古以來的作者,在不同時代競相馳騁:有的才華卓越而豪放迅疾,有的思考精緻而細密,但思慮所及往往難於全面,很少做到毫無瑕病。曹植在寫作上,是眾多文人中較為英俊的了,他在《武帝誄》中卻說:“尊貴的英靈永遠蟄伏。”在《冬至獻襪頌》中又說:“聖王的身體輕浮地飛翔。”說“輕浮”就好像是胡蝶,說“永蟄”則容易懷疑為昆蟲;把這種描寫用於最尊貴的帝王,怎能恰當呢!又如左思的《七諷》,有說之以孝而不從的話,既然如此違反大道,其他內容就不值得一看了。潘岳的文才,是善於寫哀傷之作,但寫對內兄的傷痛,就說有其留下的“口澤”;寫對幼子的哀悼,就說他思念之心“如疑”。“口澤”和“如疑”,都是《禮記》中對尊敬的父母用的,潘岳卻用之於晚輩,文辭雖然寫得很悲哀,但有失於尊卑有別的大義。至於對人物的比擬,必須合於倫類。可是崔瑗對李公的誄文,把他的行為比之黃帝和虞舜;向秀在《思舊賦》中懷念嵇康,竟把李斯的罪過和嵇康相比。如果不得已而用不當的比擬,那就寧可好的方面比得過頭一些,而不要對壞的方面比得太重;但像高厚那樣的詩句,比擬得過分不倫不類仍是不對的。大凡精妙的言辭容易顯露,拙劣的毛病也難以掩蓋,只要有了缺點,就比潔白的玉器上有了缺點更難磨掉。文章的瑕病是很多的,不可能全部列舉出來,所以只大致提出以上四點。

管仲 管仲

管仲

〔注釋〕  1 管仲:字夷吾,春秋時齊國政治家。  2 “無翼而飛”二句:是《管子·戒》中的原話,尹知章註:“出言門庭,千里必應,故曰無翼而飛;同舟而濟,胡越不患異心,知其情也,故曰無根而固。”  3 假:藉助。  4 匪:不。  5 之:指上述不待翼可飛,沒有根可固的道理。垂文:留下文章,指寫作傳世。《程器》篇說:“窮則獨善以垂文。”  6 文才:有文學才能的作者。  7 爽:高邁,豪爽。  8 動:每,常。圓:周全。  9 陳思:曹植,他封陳王,謚思。  10 《武帝誄》:見《藝文類聚》卷三十。此文為悼念魏武帝曹操的功德。  11 蟄(zhé哲):動物冬眠期間,不吃不動地潛伏著。曹植用以喻死者(曹操)如蟄伏。原話是:“幽闥(墓門)一扃(關閉),尊靈永蟄。”  12 《明帝頌》:指向魏明帝曹叡所獻的《冬至獻襪頌》,見《藝文類聚》卷七十。  13 浮輕:比擬輕如仙人。原文是:“翱翔萬域,聖體浮輕。”  14 尊極:最尊貴的人,指帝王。  15 左思:字太沖,西晉文學家。《七諷》:今不存,按“七”體通例,當是說七事以諷。  16 說孝不從:“七”體所說七事,大都是前六事為被說者“不從”,“說孝”即六事之一。  17 潘岳:字安仁,西晉文學家。  18 善於哀文:《晉書·潘岳傳》說潘岳“尤善為哀誄之文”。《哀弔》篇說潘岳的哀辭:“義直而文婉,體舊而趣新,《金鹿》、《澤蘭》,莫之或繼也。”哀文:哀悼死者之作。  19 悲內兄:潘岳悲內兄之文今不存。  20 口澤:口所潤澤。《禮記·玉藻》:“母沒而杯圈不能飲焉,口澤之氣存焉爾。”孔穎達疏:“謂母平生口飲潤澤之氣存在焉,故不忍用之。”  21 傷弱子:指潘岳的《金鹿哀辭》(其幼子名金鹿),見《全晉文》卷九十三。  22 如疑:《禮記·問傷》:“故其往送也如慕,其反也如疑。”鄭玄註:“慕者,以其親之在前;疑者,不知神之來否。”《金鹿哀辭》中曾說:“將反如疑,回首長顧。”  23 《禮》:指《禮記》。尊極:這裡指父母。《詔策》篇曾說:“君父至尊,在三罔極。”本篇所用兩個“尊極”,都和“至尊”義同,可用以指君,也可用以指父母。  24 下流:魏晉人稱子孫晚輩為下流。《三國志·魏書·樂陵王茂傳》:“今封茂為聊城王,以慰太皇太后下流之念。”“悲內兄”對作者來說是同輩,但從應該用於“尊極”的角度看,仍是“下流”。  25 替:滅,廢棄。  26 擬:比擬。倫:同類,同輩。《禮記·曲禮下》,“擬人必於其倫。”鄭玄註:“擬,猶比也。倫,猶類也。”  27 崔瑗(yuàn院):字子玉,東漢作家。誄李公:誄文今不存,“李公”指誰尚難定。與崔瑗(公元78—143年)同時的“李公”(姓李而為三公者)有三:李修、李郃、李固。李固卒於公元147年;李修為太尉在公元111至114年,略早;李郃在公元117至126年兩度為司空、司徒,所以指李郃的可能性較大。  28 黃虞:黃帝、虞舜。

向秀 向秀

向秀

29 向秀:字子期,魏晉之交的作家,嵇康的好友。嵇生:即嵇康。向秀有懷念嵇康的《思舊賦》,載《文選》卷十六。  30 方:比。李斯:秦始皇時的政治家。《思舊賦》中說:“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李斯被殺之前對他的兒子說:“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其可得乎!”(《史記·李斯列傳》)嵇康臨刑前曾“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晉書·嵇康傳》)。劉勰認為前例比好人失之太高,後例比壞人失之過重。不過《思舊賦》用意,還不是用李斯之罪的大小比嵇康。  31 失:指失於“擬人必於其倫”。  32 寧僭無濫:寧可比得略高,而不應比得太低。《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善為國者,賞不僭而刑不濫。賞僭則懼及淫人(壞人),刑濫則懼及善人。若不幸而過,寧僭無濫。與其失善(善人),寧其利淫。無善人,則國從之。”僭(jiàn薦):過分。  33 高厚:春秋時齊國大夫。  34 不類:《左傳·襄公十六年》:“晉侯與諸侯宴於溫,使諸大夫舞,曰:‘歌詩必類。’齊高厚之詩不類。”杜註:“齊有二心故。”孔疏:“歌古詩各從其恩好之義類,高厚所歌之詩,獨不取恩好之義類,故云齊有二心。”這裡是借用高厚故事,用“不類甚矣”表示雖不得已時可以“寧僭無濫”,但所比不能過分不倫不類。  35 標:木末,樹梢,引申為顯露、表現。  36 拙(zhuō捉):劣,指有瑕病的文辭。  37 玷(diàn店):玉的斑點。  38 白珪(guī歸):白色玉器。以上兩句,取《詩經·大雅·抑》中的意思:“白珪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借指文學作品一經寫定,其毛病就無法更改。  39 四條:范文瀾註:“陳思比尊於微,一也;左思反道,二也;潘岳稱卑如尊,三也;崔、向僭濫,四也。” (二)

詩經 詩經

詩經

若夫立文之道1,惟字與義:字以訓正2,義以理宣3。而晉末篇章,依希其旨4,始有“賞際奇至”之言5,終無“撫叩酬即”之語6;每單舉一字,指以為情。夫“賞”訓錫賚7,豈關心解8;“撫”訓執握9,何預情理10;《雅》、《頌》未聞11,漢魏莫用;懸領似如可辯12,課文了不成義13。斯實情訛之所變14,文澆之致弊15。而宋來才英16,未之或改17,舊染成俗,非一朝也。近代辭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語求蚩18,反音取瑕19:雖不屑於古20,而有擇於今焉21。又制同他文,理宜刪革22;若排人美辭23,以為己力,寶玉大弓24,終非其有25。全寫則揭篋26,傍采則探囊27;然世遠者太輕28,時同者為尤矣29。 〔譯文〕 文章寫作的基本途徑,不外用字和立義兩個方面:用字要根據正確的解釋來確定含義,立義要通過正確的道理來闡明。晉末以來的作品,有的意旨模糊不清,開始有“賞際奇致”的奇言,後來有“撫叩酬酢”的怪語;且常常是單獨標出一字,用以表達情感。“賞”字的意思是賞賜,和內心是否領會毫不相關;“撫”字的意思是執持,也牽涉不到什麼情理:這都是《詩經》中未曾見到,漢魏時期也無人用過的。籠統含混地領會似乎還可辨識,核實文字就完全不成其為意義。這都是情感不正常所產生的變化,文風衰落造成的弊病。到劉宋以後的作者,仍然沒有改變,老毛病已習染成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近代的作家,大都愛好猜忌,以至從語音相同的字上尋找缺點,從反切出的字音去挑取毛病:這在古代雖不重要,在今天就要受到指責了。此外,所寫和他人的文章雷同,按理應當加以刪改。如果掠取人家的美辭,當做自己的創作,就像古代陽虎竊取了魯國的寶玉大弓,終於不是自己應有之物而退還。全部抄襲別人的作品,就如巨盜竊取整箱的財物;部分採取他人的文辭,則如小偷摸人家的口袋;但襲用前人論述的很淺薄,竊取當代著作就是過錯了。 〔注釋〕  1 道:道路,途徑。  2 正:定,指通過正確的解釋來確定字義。 宣:表明,顯示。  4 依希:一作“依稀”,模糊不清。  5 賞際奇至:這四字和下句的“撫扣酬即”,都未知所出,其義難詳。按下文:“‘賞’訓錫賚,豈關心解?”則“賞”字是用作“心解”之意。至:通改。“賞際奇至”約為領會奇特的情致。  6 終無:黃侃說:“無當作有。”下文說:“‘撫’訓執握,何預情理?”可見“撫”字是用以形容“情理”的。撫叩:拍擊,表示高興。酬即:一作“酬酢”,應酬的意思。酬:向客人敬酒。酢(zuò做):客人以酒回敬主人。《明詩》篇曾說:“酬酢以為賓榮。”  7 錫:賜予。賚(lài賴):贈送。  8 心解:內心領會。鄭玄注《禮記·學記》中的“雖終其業,其去之必速”說:“學不心解,則亡之易。”  9 執握:執持。

校釋 校釋

校釋

10 何預:何乾,也是無關的意思。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然以錫賚作心解之意,用執握指情理為言,乃文家引申本義而用之之法,初不必為瑕累。”劉勰這裡是針對“單舉一字,指以為情”而言,單是“賞”字、“撫”字,固難說有關情理。但本篇是論作品中的瑕病,在作品中,用字之義,通常不是孤立的。所以要視具體情況如何,不能一概而論。  11 《雅》、《頌》:泛指《詩經》。  12 懸領:抽象地、不具體地領悟。懸:遠。辯:辨識。  13 課:考核。了不:完全不。  14 訛(é鵝):錯誤。  15 文澆(jiāo交):文風衰落。澆:薄。  16 才英:才華英俊的作者。  17 未之或改:沒有改。《左傳·昭公十三年》:“自古以來,未之或失也。”或:有的。  18 比語:和字音相同或相近的字並列。蚩(chī痴):缺點。范文瀾註:“比語求蚩,如‘是耶非’、‘雲母舟’之類是。”《顏氏家訓·文章》中講到:“梁世費旭(王利器校,當作費昶)詩云:‘不知是耶非。’殷沄詩云:‘搖颺雲母舟。’簡文(蕭綱)曰:‘旭既不識其父,沄又搖颺其母。’此雖悉古事,不可用也。”南北朝時俗稱父為“耶”,故有此父母之譏。費昶、蕭綱、顏之推(《顏氏家訓》的作者)等,都是劉勰以後的人,以上例子,只是藉以說明當時“比語求蚩”的情況。  19 反音:范文瀾註:“反音取瑕,如‘高厚’、‘伐鼓’之類是。”《金樓子·雜記上》:“鮑照之‘伐鼓’……何倍智者,嘗於任昉坐賦詩,而言其詩不類。任云:‘卿詩可謂高厚。’何大怒曰:‘遂以我為狗號!’”(“高厚”切“狗”,“厚高”切“號”)高厚,參看本篇第一段注33、34。伐鼓,《文鏡秘府論》西卷論二十八種病的第十八種講到此例:“翻語病者,正言是佳詞,反語則深累是也。如鮑明遠詩云:‘雞鳴關吏起,伐鼓早通晨。’‘伐鼓’,正言是佳詞,反語則不祥,是其病也。崔氏云:‘伐鼓反語“腐骨”,是其病。’”(“伐鼓”切“腐”,“鼓伐”切“骨”。)  20 不屑:輕視,不重要。上舉諸忌,古代是沒有的,如漢武帝《李夫人歌》中曾說“是耶非耶”,《詩經·小雅·采芑》中的“伐鼓淵淵”等。  21 擇:挑剔。有擇於今,因當時文人習用反切,所以重視反音取瑕。劉勰對這點只是作為當時存在的一個問題提出來,從他所說“近代辭人,率好猜忌”看,這種“猜忌”之病,劉勰並不是很贊同的。  22 革:刪除。  23 排:一作“掠”。譯文據“掠”字。掠(lüè略):奪取。  24 寶玉大弓:魯國的國寶。《春秋·定公八年》:“盜竊寶玉大弓。”杜註:“盜,謂陽虎也。……寶玉,夏後氏之璜(半璧形的玉);大弓,封父之繁弱(弓名)。”  25 終非其有:《左傳·定公九年》:“陽虎歸寶玉大弓。”杜註:“無益近用,而只為名,故歸之。”  26 全寫:全部抄襲前人文章。揭篋(qiè怯):扛走箱子,把整個箱子偷走。

莊子 莊子

莊子

27 傍采:即旁采,部分、不正面採取。探囊:盜取口袋中的東西。揭篋、探囊,是借用《莊子·胠篋》之說為喻:“將為胠(開)篋、探囊、發匱(開櫃)之盜,而為守備,……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  28 太輕:很淺薄。  29 尤:過失。 (三) 若夫註解為書1,所以明正事理,然謬於研求,或率意而斷2。《西京賦》稱3,“中黃、育、獲之疇”4,而薛綜謬注5,謂之“閹尹”6,是不聞執雕虎之人也7。又《周禮》井賦8,舊有“匹馬”9;而應劭釋“匹”10,或量首數蹄11,斯豈辯物之要哉12!原夫古之正名13,車“兩”而馬“匹”14,“匹”、“兩”稱目15,以並耦為用16。蓋車貳佐乘17,馬儷驂服18;服乘不只,故名號必雙,名號一正,則雖單為匹矣19。匹夫匹婦,亦配義矣20。夫車馬小義,而歷代莫悟;辭賦近事21,而千里致差22;況鑽灼經典23,能不謬哉!夫辯言而數筌蹄24,選勇而驅閹尹25,失理太甚,故舉以為戒。丹青初炳而後渝26,文章歲久而彌光27,若能檃括於一朝28,可以無慚於千載也。 〔譯文〕 至於注釋之成為書籍,是用以辨明事理的,但由於研究得不正確,有的便輕率地做了判斷。張衡在《西京賦》中講到“中黃伯,以及夏育、烏獲之類勇士”,薛綜把中黃伯誤注為宦官的頭目,這是他不知道中黃伯是能執雕虎的勇士。又如《周禮》中講按井田徵收賦稅,過去有三十戶出“匹馬”之說,而應劭在《風俗通義》中解釋“匹”字,有按馬頭數馬蹄的說法,這豈是辨別事物的要義呢?考查古代正定名稱的原意,車用“兩”而馬用“匹”,“匹”和“兩”的稱呼,都是取並偶的意思。隨帝王朝會和祭祀的貳車、軍事和打獵的佐車,駕車在中的兩服、在外的兩驂,都是雙馬。既然這些都不是單的,所以它們的名稱必須成雙;名稱一經正定之後,就雖是單數也通稱為“匹”了。所謂“匹夫匹婦”,也就是取配偶的意思。車馬名稱的含義是比較簡單的,歷代還有不少人不明白;辭賦是文人的家常便飯,還有人注得差之千里,何況研討宏深的儒家經典,怎能不發生錯誤呢?為辨別“匹”字而計算馬頭馬蹄,挑選勇士卻推出了宦官頭子,都是錯得過分突出的例子,所以舉為鑑戒。繪畫是開始鮮明而後來變色,文章卻可年代越久而更為光彩;如能在寫作時改正了作品中的缺點,就可傳之千載而永無愧色了。

文心 文心

文心

〔注釋〕  1 註解為書:《論說》篇說:“若夫注釋為詞,解散論體,雜文雖異,總會是同。”說明劉勰認為註解也是一種論著的書。  2 率:輕遽,不慎重。  3 《西京賦》:東漢張衡所著《二京賦》之一,載《文選》卷二。  4 中黃、育、獲之疇:《西京賦》的原文是:“乃使中黃之士,育、獲之疇。”李善注引《尸子》:“中黃伯曰:余左執泰行之猱(猴的一種)而右搏雕虎。”又引《戰國策·秦策三》:“烏獲之力焉而死,夏育之勇焉而死。”中黃:古國名,多勇士。夏育、烏獲:均傳為古代勇力之士。疇(chóu仇):類。  5 薛綜:字敬文,三國吳人。張衡《二京賦》最初是他注的。  6 謂之“閹(yān淹)尹”:今存《文選》中薛綜的注無此語。《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九五評黃叔琳《文心雕龍輯注》說:“而《指瑕》篇中,‘《西京賦》稱中黃賁(育)獲之疇,薛綜謬注,謂之閹尹’句,今《文選》薛綜注中,實無此語,乃獨不糾彈。”按,這並非劉勰之誤,是不應糾彈的。李善補註此賦,已於賦前說明:“善曰,舊注是者,因而留之。”既然“閹尹”之說是謬注,李善便已刪去。閹尹:宦官之首。  7 執雕虎之人:即中黃伯。雕虎:《文選·思玄賦》:“執雕虎而試象兮。”註:“雕虎、象,獸名也。”  8 井賦:按井田徵收賦稅。《周禮·地官·小司徒》:“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丘,四丘為甸,四甸為縣,四縣為都,以任地事而令貢賦;凡稅斂之事。”鄭注引《司馬法》曰:“六尺為步,步百為畝,畝百為夫,夫三為屋,屋三為井,井十為通,通為匹馬。”賈公彥疏:“三十家使出馬一匹,故云通為匹馬。”  9 舊有匹馬:指上引《司馬法》(戰國時兵書)中論井賦所說“匹馬”。  10 應劭:字仲遠,東漢文人。  11 量首數蹄:應劭有《風俗通義》,其佚文中有對馬匹的解釋:“馬一匹,俗說相馬及君子,與人相匹。或曰:馬夜行,目明照前四丈,故曰一匹。或曰度馬縱橫,適得一匹。或說馬死賣得一匹帛。或云:《春秋》左氏說,諸侯相贈乘馬束帛,帛為匹,與馬之相匹耳。”(《藝文類聚》卷九十三)可能“量首數蹄”的解釋為其中一說,其文已佚。  12 辯:這裡和“辨”通,指辨明。  13 正名:辨正名稱、名分。

尚書 尚書

尚書

14 車“兩”馬“匹”:車稱“兩”,馬稱“匹”,都見於《尚書》。如《牧誓》“武王戎車三百兩”,《文侯之命》“馬四匹”等。  15 目:也是稱。  16 耦:雙數,配偶。《風俗通義》:“車一兩,謂兩兩相與體也。原其所以言‘兩’者,箱裝及輪,兩兩而耦,故稱‘兩’耳。”(《藝文類聚》卷七十一)  17 車貳佐乘:《禮記·少儀》:“乘貳車則式(主敬),佐車則否。”鄭註:“貳車佐車,皆副車也。朝祀之副曰貳,戎獵之副曰佐。”  18 儷:成雙,對偶。驂(cān餐)服:《詩經·鄭風·大叔于田》:“兩服上襄,兩驂雁行。”鄭箋:“兩服,中央夾轅者,襄駕也。上駕者,言為眾馬之最良也。雁行者,言與中服相次序。”《荀子·哀公》:“兩驂列,兩服入廄。”楊倞註:“兩服馬在中;兩驂,兩服之外馬。”  19 雖單為匹:如《論語·子罕》中的“匹夫不可奪志也”。劉寶楠《正義》:“匹夫者,《爾雅·釋詁》:‘匹,合也。’《書·堯典》疏:‘士大夫已上,則有妾媵,庶人無妾媵,惟夫妻相匹,其名既定,雖單亦通謂之匹夫匹婦。’”《堯典》孔疏,即取劉勰的解釋。  20 配:合,配偶。《通俗編》卷三十二釋“一匹”:“劉勰《文心雕龍》曰:古名車以兩,馬以匹;蓋車有佐乘,馬有驂服,皆以對並稱。雙名既定,則雖單亦稱匹,如匹夫匹婦之比。其說為長。”  21 近事:平常之事。  22 千里致差:指薛綜注《西京賦》。  23 鑽灼:古代用龜甲鑽孔燒灼以卜凶吉,這裡借指探討經典的深意而為之作注。  24 辯言:一作“辯匹”。筌蹄:一作“首蹄”。譯文據“辯匹而數首蹄”。  25 勇:勇士,指中黃伯,推選勇士推出了太監頭子,這是對薛綜誤注的嘲諷說法。  26 丹青:繪畫。炳:鮮明。渝:變。這句是化用《法言·君子》中的話:“或問聖人之言炳若丹青,有諸?曰:吁!是何言與。丹青初則炳,久則渝,渝乎哉?”  27 彌光:更加光彩鮮明。晉李軌註上引《法言》:“聖人之書,久而益明。”  28 檃(yǐn引)括:矯正曲木的工具,這裡指改正作品中的瑕病。

文心 文心

文心

(四) 贊曰:界氏舛射1,東野敗駕2。雖有俊才,謬則多謝3。斯言一玷,千載弗化。令章靡疚4,亦善之亞5。 〔譯文〕 總之,善於射箭的后羿曾出過差錯,善於御馬的東野稷也有過失誤。雖然有傑出的才能,出了錯誤就很慚愧。作品中一個小小的污點,一千年也改變不了。能寫出沒有毛病的好作品,也就和寫作的高手相去不遠了。 〔注釋〕  1 羿(yì藝):傳說中古代善射的人,常稱“后羿”。舛(chuǎn喘):錯誤。《帝王世紀》:“羿有窮氏,未聞其姓,其先帝嚳以世掌射,……(羿)與吳賀北游,(賀)使羿射雀左目,羿引弓射之,誤中左(右)目,羿俯首而愧,終身不忘。”(《太平御覽》卷八十二)  2 東野:傳為古代善駕車的人,姓東野,名稷。《莊子·達生》中講到他的故事:“東野稷以御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莊公以為文弗過也。(成玄英疏:“莊公以為組繡織文不能過此之妙也”)使之鉤百而反。(成疏:“任馬旋迴如鉤之曲,百度反之,皆復其跡”)顏闔(魯國賢人)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公密而不應。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  3 謬:指作品有了瑕病、錯誤。謝:慚愧。《文選》顏延年《贈王太常》:“屬美謝繁翰。”李善註:“謝,猶慚也。”上文說沒有瑕病的文章,“可以無慚於千載”;這裡反過來說,有了謬誤,就是“千載弗化”的慚愧。  4 令章:美好的作品。靡疚:沒有毛病。  5 善:指善於寫作的人,即《練字》篇說的“善為文者”。亞:稍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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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專設〈指瑕〉一篇作討論、黃侃在《文心雕龍札記》中將文章瑕病分為五類:一曰體瑕、二曰事瑕、三曰語瑕、四曰字瑕、五曰剿襲之瑕。這些文病若是瑕不掩瑜,雖然有玷白圭,但是仍能維持文體大局,更何況古來文人「慮動難圓,鮮無瑕病」;這好比生命體難免有機能障礙的狀況發生,但有機體的功能系統也會適時發揮修復、彌補、調節的作用,只要損害不大,未危及整體組織,則無大礙,但要是文章敗筆迭出,弊病叢生,已到「剜肉補瘡」、「割股療飢」或是「削足適履」的地步,損傷了有機體的生命功能,那麼,輕則疲弱不振,形神黯然無華;重則病入膏肓,氣若遊絲,甚至於死亡解體,從有機狀態歸零為無機狀態,至此,文章渙散而板滯,幾可稱之為文、字、詞、句的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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