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本篇有四個部分。第一部分講文字的起源、變化,以及漢魏以來的運用情形,最後總結出一點可貴的認識:“後世所同曉者,雖難斯易;時所共廢,雖易斯難。”這種對“難”和“易”的觀點,反對用古字怪字的態度,顯然是辯證的、可取的。第二部分強調要善於用字,必須兼通古今興廢之變;提出了“心既托聲於言,言亦寄形於字”的著名論點,扼要說明了語言文字和思想感情的關係。第三部分講用字要注意的四點:一是不用怪字,二是不堆砌偏旁相同的字,三是衡量同字重複有無必要,四是筆畫繁簡的字要調配使用。這四點是針對當時創作中存在的問題而發的,有的現在看來已毫無意義。第四部分講用字要“依義棄奇”,對古書傳抄之誤應慎重對待。
理論價值
本篇所論,多屬形式技巧問題,雖也論及語言文字是表達思想的符號或工具,卻未由此出發來論述如何用字以表達思想。但本篇反對用古字怪字,強調“依義棄奇”等,在當時是頗有必要的;特別是主張用字以“世所同曉”為準,說明劉勰並非在一切問題上是古非今,而無論崇古與尚今,都主要是從文學創作的實際效果出發的。
原文+譯註
(一)
夫文象列而結繩移1,鳥跡明而書契作2,斯乃言語之體貌3,而文章之宅宇也4。蒼頡造之5,鬼哭粟飛6;黃帝用之,官治民察7。先王聲教8,書必同文9;輶軒之使10,紀言殊俗,所以一字型,總異音。《周禮》保氏11,掌教六書12。秦滅舊章,以吏為師13;乃李斯刪籀而秦篆興14,程邈造隸而古文廢15。漢初草律16,明著厥法17:太史學童18,教試六體19;又吏民上書,字謬輒劾20。是以“馬”字缺畫21,而石建懼死22,雖雲性慎,亦時重文也。至孝武之世23,則相如撰《篇》24。及宣、成二帝25,徵集國小26,張敞以正讀傳業27,揚雄以奇字纂訓28:並貫練《雅》、《頌》29,總閱音義;鴻筆之徒,莫不洞曉30。且多賦京苑,假借形聲。是以前漢國小31,率多瑋字32,非獨制異33,乃共曉難也34。暨乎後漢35,國小轉疏,復文隱訓36,臧否大半37。及魏代綴藻38,則字有常檢39,追觀漢作,翻成阻奧40。故陳思稱41:“揚、馬之作42,趣幽旨深43,讀者非師傳不能析其辭44,非博學不能綜其理45。”豈直才懸46,抑亦字隱。自晉來用字,率從簡易,時並習易,人誰取難?今一字詭異47,則群句震驚48;三人弗識,則將成字妖矣。後世所同曉者,雖難斯易;時所共廢,雖易斯難:趣舍之間49,不可不察。
〔譯文〕
文字的形成,改變了上古結繩記事的辦法,鳥獸足跡的辨明,啟發了文字的創造。文字是表現語言的符號,構成文章的基礎。相傳倉頡創造了文字,使得鬼驚夜哭,谷飛如雨;黃帝使用了文字,百官得以治理、萬民得以明察。前代帝王為了傳布聲威教化,所用文字必須統一;帝王派出使者,到各地蒐集習俗不同的語言,就是為了統一字形和字音。《周禮·地官》中講到,周代有保氏掌管教授文字。秦始皇燒毀古代典籍之後,便以官吏為老師;於是經李斯整理籀書而產生了秦代的小篆,程邈創造出隸書又廢棄了篆書。到漢初創建各種法律時,明明寫上有關文字的法令:太史官對幼年學生,要考試六種字型;官吏和百姓向皇帝上書,寫錯了字要彈劾檢舉。所以,西漢石建的上書中,“馬”字寫漏一筆,便害怕將獲得死罪;雖說石建的性情比較謹慎,也和當時對文字的重視有關。在漢武帝時期,司馬相如編寫了《凡將篇》。到宣帝和平帝時期,曾徵召精通文字的人材:張敞因能正定古字而傳授文字學,揚雄編輯了解釋奇字的《訓纂篇》。他們都精通《爾雅》、《倉頡》,全面掌握了文字的音義。當時的辭賦大家,無不通曉文字學。加之他們的作品大都是描寫京都苑囿,常用假借字來狀貌形聲,因此,西漢時期擅長文字學的作家,大都好用奇文異字。這並非他們特意要標新立異,而是當時的作家都通曉難字。到了東漢,人們對文字學的研究較差,因而複雜深奧的字義,大都無人理解。及至曹魏時期的創作,用字有了一定的法度,回頭再看漢人作品,反而有了障礙,難以讀懂。所以,陳思王曹植說:“揚雄、司馬相如的作品,意義幽深,讀者未經老師傳授就不能解釋其辭句,沒有廣博的學識就難以理解它的內容。”這豈止是讀者的才力不足,也由於它的文字實在深奧。自從晉代以後,用字大都講求簡明易懂,當時都習慣於簡易,誰還採用難字?現在的作品,有一個怪異的字,很多句子都要受到影響;如果有三個人都不認識,那就將會成為字妖了。後代讀者大部認識的字,雖是難字也不難了;大家已共同廢棄不用的字,雖然不難也成為難字了。創作中或取或舍,這是不可不注意的。
〔注釋〕
1文象:文字的形象,即文字。列:布,陳。結繩移:改變了上古結繩記事的方式。《尚書序》:“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
2鳥跡:鳥(獸)的足跡。相傳“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許慎《說文解字敘》)。書契:指文字。契:刻。
3言語之體貌:范文瀾註:“猶曰言語之符號。”
4文章之宅宇:范文瀾註:“謂文章寄託於字型。”宅宇:住所。
5蒼頡(jié傑):也作“倉頡”。傳為黃帝時的史官,文字的創造者(參注2)。
6鬼哭粟飛:《淮南子·本經訓》:“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高誘註:“蒼頡始視鳥跡之文造書契,則詐偽萌生。詐偽萌生,則去本趨末,棄耕作之業,而務錐刀之利。天知其將餓,故為雨粟,鬼恐為書文所劾,故夜哭也。”
7官治民察:《周易·繫辭下》:“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
8聲教:聲威與教化。
9書必同文:指用統一的文字。《禮記·中庸》:“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
10輶(yóu猶)軒之使:應劭《風俗通義序》:“周秦常以歲八月,遣輶軒之使,采(一作“求”)異代方言。”(《全後漢文》卷三十三)輶軒:輕車,古代帝王的使臣多乘輶車,故以“輶軒之使”指帝王的使者。
11《周禮》:也稱《周官》,儒家經典之一。保氏:官名。
12六書:構造文字的六種方式。《周禮·地官》:“保氏掌諫王惡,而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五曰六書。”鄭眾註:“六書,象形、會意、轉注、處事(即“指事”)、假借、諧聲(即“形聲”)也。”
13以吏為師:向官吏學習。李斯在給秦始皇的奏議中說:“臣請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史記·秦始皇本紀》)
14李斯:秦始皇的丞相。籀(zhòu宙):古代字型,也叫籀書或大篆。秦篆:即小篆,在大篆的基礎上簡化而成。這種字型因為是秦始皇統一中國後,根據李斯的意見而通行於秦代的文字,故稱秦篆。
15程邈(miǎo秒):字元岑,秦始皇時的御史。他原為獄吏,因事下獄,在獄中將民間習用較小篆易於書寫的字型整理成隸書。後多以程邈為隸書的創始人。隸(lì利):漢魏流行的一種字型。古文:指篆書。
16草律:草擬法律。
17厥(jué決):其。
18太史學童:指太史考試學童。太史:官名,漢代太史掌管天文、曆法、編修史書等。
19六體:六種字型。詳下注。
20輒:即,就。劾(hé河),彈劾,揭發罪狀。以上幾句,據《漢書·藝文志》的如下記載:“漢興,蕭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試學童,能諷書九千字以上,乃得為史。又以六體試之,課最者,以為尚書御史史,書令史。吏民上書,字或不正,輒舉劾。’六體者,古文、奇字、篆書、隸書、繆篆、蟲書。”
21缺畫:漏寫一筆畫。
22石建:石奮之子,漢武帝時為郎中令。懼死:害怕將獲死罪。《漢書·石奮傳》:“建為郎中令,奏事下,建讀之,驚恐曰:‘書馬者,與尾而五,今乃四,不足一,獲譴死矣。’其為謹慎,雖他皆如是。”
23孝武:漢武帝。
24相如:指司馬相如。撰(zhuàn篆):同“撰”,寫作。《篇》:指《凡將篇》,古代識字課本。
25宣、成二帝:范文瀾註:“據《藝文志》及《說文序》,張敞正讀在孝宣時,揚雄纂訓在孝平時,此雲宣成二帝,疑成是平之誤。”譯文據“宣平”。
26國小:指精通國小的人。漢以後稱文字訓詁學為國小。
27張敞:字子商,西漢宣帝時為京兆尹。正讀:指正定《蒼頡篇》文字的音、義。傳業:指傳授國小之業。《漢書·藝文志》:“《蒼頡》多古字,俗師失其讀。宣帝時,征齊人能正讀者。張敞從受之,傳至外孫之子杜林,為作《訓》、《故》,並列焉。”(《漢書·藝文志》有杜林的《蒼頡訓纂》、《蒼頡故》各一篇)
28揚雄:字子云,西漢著名文學家、國小家。纂訓:編纂訓詁,指揚雄的《訓纂篇》。《漢書·藝文志》說,西漢平帝“元始中,征天下通國小者以百數,各令記字於庭中。揚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訓纂篇》”。
29貫練:貫通熟練。《雅》:指《爾雅》,我國最早的字書,約成書於漢初。《頌》:據下面所說“《雅》以淵源詁訓,《頡》以苑囿奇文”,這裡應為《頡》,即《倉頡》(詳第二段注3)。
30洞曉:精通。
31國小:這裡指精通國小的作家。以揚雄、司馬相如為代表的西漢辭賦家,也是國小家。
32瑋(wěi偉)字:奇異的字。
33制異:製造奇異。
34共曉難:指揚雄、司馬相如等都通曉難字。
35暨(jì記):及,到。
36復文隱訓:複雜的文字,深刻的意義。“復”、“隱”連用,二字義近,本書多用以表示豐富深刻的意思。如《原道》:“符采復隱,精義堅深。”《總術》:“奧者復隱,詭者亦典。”
37臧否(pǐ痞):好壞,善惡。這裡用作偏義複詞,指否,即錯誤的理解。
38綴(zhuì墜):組合字句。藻:文辭。
39常檢:一定的法度。
40翻:反。阻奧:疑難。
41陳思:陳思王曹植。下引曹植語,原文今不存。
42揚、馬:揚雄、司馬相如。
43趣:意旨。幽:深。
44析:分析,解釋。
45綜(zèng贈):織機上持經施緯的裝置,這裡引申為掌握、控制的意思。
46直:僅。懸:遠,指差得遠。
47詭(guī鬼)異:奇異。
48群句震驚:很多句子都受其影響。《易經·震卦》:“震驚百里。”震:震動。驚:驚動。都是影響的意思。
49趣舍:趣向或捨棄,與“取捨”意近。
(二)
夫《爾雅》者,孔徒之所纂1,而《詩》、《書》之襟帶也2;《倉頡》者3,李斯之所輯,而《鳥籀》之遺體也4;《雅》以淵源詁訓5,《頡》以苑囿奇文6:異體相資7,如左右肩股。該舊而知新8,亦可以屬文。若夫義訓古今,興廢殊用9,字形單復10,妍媸異體11。心既托聲於言,言亦寄形於字;諷誦則績在宮商12,臨文則能歸字形矣13。
〔譯文〕
《爾雅》這部書,是孔子的門徒所編纂的,它和《詩經》、《尚書》有著密切的聯繫;《倉頡》這部書,是李斯編輯的,由《史籀篇》脫胎而成。《爾雅》用以解釋古字古義,《倉頡》用以匯集奇文異字:兩種書的作用相輔相成,就如人體左右肩或左右腿的相互配合。一個作者兼通古字而又知新義,也就可以進行寫作了。至於字義的古今有別,後世普遍運用或廢棄不用,以及字形繁簡的配合等,都會形成優劣不同的作品。作者的思想既然寄託於有聲的語言,語言又藉助於有形的文字來表達,則誦其聲,就看音節是否協調,觀其文,就看文字是否運用得當了。
〔注釋〕
1孔徒之所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案《大戴禮·孔子三朝記》稱孔子教魯哀公學《爾雅》,則《爾雅》之來遠矣,然不雲《爾雅》為誰作。據張揖《進廣雅表》,稱周公著《爾雅》一篇。今俗所傳三篇,或言仲尼所增,或雲子夏所益,或言叔孫通所補,或雲沛郡梁文所考,皆解家所說,疑莫能明也。……其書在毛亨(漢初人)以後,大抵國小家綴緝舊文,遞相增益,周公、孔子皆依託之詞。”(《國小類·爾雅註疏》)
2《詩》、《書》:指《詩經》、《尚書》。襟帶:衣領和衣帶,喻指關係密切。
3《倉頡》:指《倉頡篇》,古代字書。《說文解字敘》:“秦始皇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作《倉頡篇》。”
4《鳥籀》:當作《史籀》,指《史籀篇》。《漢書·藝文志》:“《蒼頡》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又說:“《史籀篇》者,周時史官教學童書也。”遺體:《禮記·祭義》:“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喻指《倉頡篇》是在《史籀篇》的基礎上發展而成的。
5《雅》:指《爾雅》。淵源:根源,這裡意為探討、解釋字的本義。詁訓:指古義。
6《頡》:指《倉頡》。苑囿(yòu右):聚養禽獸林木的園地。這裡指匯集。
7資:憑藉。
8該:兼,備。
9興:指上文所說“後世所同曉”的文字。廢,指上文所說“時所共廢”的文字。
10字形單復:即下面所說的“字形肥瘠”。
11妍媸(chī痴):美醜。
12宮商:指音韻。
13字形:這個“字形”繼“言亦寄形於字”而來,所以泛指劉勰對練字的一般要求,和“字形單復”的“字形”二字有別。
(三)
是以綴字屬篇,必須練擇1:一避詭異,二省聯邊2,三權重出3,四調單復4。詭異者,字型瑰怪者也5。曹攄詩稱6:“豈不願斯游,褊心惡訩呶7。”兩字詭異,大疵美篇8,況乃過此,其可觀乎!聯邊者,半字同文者也9。狀貌山川,古今鹹用,施於常文10,則齟齬為瑕11;如不獲免,可至三接12,三接之外,其字林乎13!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詩》、《騷》適會14,而近世忌同;若兩字俱要,則寧在相犯。故善為文者,富於萬篇,貧於一字,一字非少,相避為難也。單復者,字形肥瘠者也15。瘠字累句,則纖疏而行劣16;肥字積文,則黯黕而篇暗17。善酌字者18,參伍單復19,磊落如珠矣20。凡此四條,雖文不必有,而體例不無;若值而莫悟21,則非精解。
〔譯文〕
因此,進行寫作,必須對文字加以選擇組合:第一要避免詭異,第二要減少聯邊,第三要權衡重出,第四要調節單復。所謂“詭異”,就是奇形怪狀的字。如曹攄的詩中說:“豈是不願意這次行游,只是我狹小的心胸憎惡那吵吵嚷嚷的訩呶。”“訩呶”兩個怪字,就使美好的詩篇大受污損,何況超過二字,還能成為可觀的作品嗎?所謂“聯邊”,就是偏旁相同的字。描繪山川的形貌,自然古今作品都用聯邊字,但用於其他文章,就很不相稱而成了瑕病;如果無法避免,可以連用三字,但三字以上,那就像編字典了。所謂“重出”,就是相同的字重複出現。《詩經》和《楚辭》都能恰當地重複一些字句,近代創作卻忌諱同字的重複;但如果兩個字都很必要,就寧可犯忌也要運用。所以,善於寫文章的人,雖可寫到萬篇之多,有時卻感到一字之缺;並不是沒有這個字,而是避免重複有困難。所謂“單復”,就是字形的繁簡。字形簡略的字積累成句,就顯得稀稀拉拉,行列單薄;筆畫繁多的字積聚成文,就顯得一片漆黑,篇體無光。善於用字的作者,繁簡字型交錯配合,就能圓轉如珠了。以上四條,雖然不一定每篇文章都有,但總的體例是不能沒有的;如果遇到這些情形而不明白,就算不得精通練字了。
〔注釋〕
1練擇:用字的加工選擇。練:治絲使白。
2省:約,減少。
3權:權衡,考慮。
4調:調節。
5瑰(guī規):奇異。
6曹攄(shū書):字顏遠,西晉文學家。下面所引兩句詩的原文已佚。
7褊(biǎn貶):窄小。訩(xiōng凶):喧擾聲。呶(náo撓):喧譁。
8疵(cī詞陰):毛病,缺點。
9半字同文:指偏旁相同的字。
10常文:一般的,不是描繪山水的文字。
11齟齬(jǔyǔ舉羽):上下齒不配合,喻不協調。瑕(xiá霞):玉的斑點,喻意同“疵”。
12三接:偏旁相同的字三個連用。
13字林:字書。晉代呂忱有《字林》,共收一萬二千多字,按部首分類排列。黃叔琳註:“按三接者,如張景陽《雜詩》‘洪潦浩方割’、沈休文《和謝宣城》詩‘別羽泛清源’之類。三接之外,則曹子建《雜詩》‘綺縞何繽紛’、陸士衡《日出東南隅行》‘璚佩結瑤璠’。五字而聯邊者四,宜有‘字林’之譏也。若賦則更有十接二十接不止者矣。”
14《詩》、《騷》:《詩經》和《離騷》(概括《楚辭》)。適會:指《詩經》、《楚辭》是根據情況而適當運用重複的字。如《詩經》往往在一首詩的各章中,只換用一兩字,其餘都是反覆重用。“適會”二字,《文心雕龍》全書用過四次(其他三處是:《徵聖》篇的“抑引隨時,變通適會”;《章句》篇的“隨變適會,莫見定準”,《養氣》篇的“從容率情,優柔適會”等),用意基本相同。
15肥瘠(jí及):肥瘦,指文字筆畫的繁簡。
16纖疏:稀疏。行(hánq杭)劣:行列單薄。劣:弱。
17黯黕(àndǎn暗膽):深黑。
18酌:擇善而取。
19參(sān三)伍:即三五,相互交錯的意思。《周易·繫辭上》:“參伍以變,錯綜其數。”
20磊落:同“磊磊”,圓轉的樣子。本書《雜文》篇說:“磊磊自轉,可稱珠耳。”
21值:遇。
(四)
至於經典隱曖1,方冊紛綸2,簡蠹帛裂3,三寫易字4,或以音訛5,或以文變。子思弟子6,“於穆不祀”者7,音訛之異也;晉之史記8,“三豕渡河”9,文變之謬也。《尚書大傳》有“別風淮雨”10,《帝王世紀》雲“列風淫雨”11。“別列”、“淮淫”,字似潛移12。“淫列”義當而不奇13,“淮別”理乖而新異14。傅毅制《誄》15,已用“淮雨”16;元長作《序》17,亦用“別風”18:固知愛奇之心,古今一也。史之闕文19,聖人所慎20,若依義棄奇,則可與正文字矣。
〔譯文〕
至於儒家經典的內容深刻隱晦,各種著述浩瀚繁富,加以簡帛的被蛀或破裂,經多次抄寫而改變原字,有的因字音相近而誤,有的因字形相似而錯。如子思的弟子孟仲子,把《詩經》中的“於穆不已”說成“於穆不似”,這就是字音相近造成的錯誤;晉國歷史所記載的“己亥渡河”,被衛人讀為“三豕渡河”,這就是字形相似造成的錯誤。《尚書大傳》中有“別風淮雨”的說法,《帝王世紀》則說“列風淫雨”。“別”與“列”、“淮”與“淫”,就是文字相似而於不知不覺中改變的。“淫”和“列”的字義妥當但不奇特,“淮”、“別”二字於理不合卻很新奇。東漢傅毅在《北海王誄》中已用過“淮雨”二字,南齊王融在《三月三日曲水詩序》中,又用到“別風”二字。由此可見,愛好奇特的心情,古今都是一樣的。但對待歷史上缺疑的字,聖人是很慎重的;若能本於正確意義而拋棄好奇的念頭,就可以定正文字了。
〔注釋〕
1隱曖(ài愛):隱蔽,不明顯。
2方冊:典籍。《抱朴子·外篇自敘》:“方冊所載,罔不窮覽。”方:寫字的簡板。紛綸:繁多。《後漢書·井丹傳》:“井丹,字大春,……通五經,善說論,故京師為之語曰:‘五經紛綸井大春。’”李賢註:“紛綸,猶浩博也。”
3蠹(dù杜):蛀蝕。帛:用以書寫的絲織品。這裡的簡、帛,均指書籍。
4三寫易字:《抱朴子·遐覽》:“書三寫,魚成魯,帝成虎。”指經反覆傳寫而字誤。
5訛(é鵝):錯誤。
6子思:孔子孫,名伋(jí吉),子思是他的字。弟子:孔伋的弟子孟仲子。
7於(wū污)穆不祀:孫詒讓《札迻》卷十二:“祀”當作“似”。《詩經·周頌·維天之命》:“維天之命,於穆不巳(sì四)。”孔穎達疏引鄭玄《詩譜》:“子思論《詩》,於穆不已;仲子曰:於穆不似。”於:嘆辭。穆:美。
8晉:指春秋時的晉國。史記:歷史記載。
9三豕渡河:《呂氏春秋·察傳》:“子夏之晉,過衛。有讀史記者曰:‘晉師三豕涉河(《意林》作“渡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與‘三’相近,‘豕’與‘亥’相似。至於晉而問之,則曰‘晉師己亥涉河’也。”
10《尚書大傳》:西漢伏勝的弟子輯錄伏勝解說《尚書》的書。別風淮雨:范注轉盧文弨引《尚書大傳》:“久矣,天之無別風淮雨,意者中國有聖人乎!”按四部叢刊本《尚書大傳》卷四作“烈風澍雨”。
11《帝王世紀》:西晉皇甫謐(mì密)著,載上古以來帝王事跡。此書不全,輯本有《指海》本、《叢書集成》本。列風淫雨:《帝王世紀》的原話與《尚書大傳》相同,只改“別”為“列”,改“淮”為“淫”。
12潛移:暗暗改變。《顏氏家訓·慕賢》:“潛移暗化,自然似之。”
13淫:過分。列:通“烈”。說“過多的雨”、“猛烈的風”,所以“義當”。
14乖:違,不合。
15傅毅:字仲武,東漢文學家。《誄》:指傅毅的《北海王誄》。見《古文苑》卷二十,文不全。
16已用淮雨:范文瀾注引清人盧文弨說,《北海王誄》中有“白日幽光,淮雨杳冥”二句(見《鐘山札記》卷一“別風淮雨”條)。但現存《北海王誄》殘文無此二句。
17元長:王融,字元長,南齊文學家。《序》:指王融的《三月三日曲水詩序》,載《文選》卷四十六。
18亦用別風:查《文選》、《王甯朔集》(《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和《全齊文》卷十三所載王融的《曲水詩序》,均無“別風”二字。“元長作《序》,亦用別風”八字,《文心雕龍》明清諸本均無。范文瀾注,劉永濟、王利器校,均以盧文弨說為主(盧以為宋本《文心雕龍》有此二句),或注或補。按此處文意似應有此二句始全,但可疑有三:一、盧文弨所見是何宋本?二、今存王融的《序》文,並無“別風”二字;三、劉勰所論作家,止於晉末宋初,宋以後作者,他認為“世近易明,無勞甄序”(《才略》),王融(公元468—494年)是比劉勰生年略晚的同時人,恐難論及。
19闕(quē缺)文:缺疑之文。《論語·衛靈公》:“吾猶及史之闕文也。”
20聖人所慎:《論語·為政》:“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
(五)
贊曰:篆隸相熔1,《蒼》、《雅》品訓2。古今殊跡3,妍媸異分。字靡異流4,文阻難運5。聲畫昭精6,墨采騰奮7。
〔譯文〕
總之,篆書和隸書依次熔煉,《倉頡》和《爾雅》對文字做了全面的解釋。從古到今的作者,由於運用文字的不同,其效果就美醜各異。用字為世所同曉便容易流傳,為時所共廢便難以運行。文字把思想表達得明白而精確,就能文采飛揚而突出。
〔注釋〕
1熔:熔煉,指小篆由大篆提煉而成,隸書由小篆熔煉而來。
2品訓:多種解釋。品:眾多。
3古今殊跡:指古來作者用字的不同,因而造成下句所說的“妍媸”之異。
4靡:順,指順時。《荀子·儒效》:“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積靡使然也。”王先謙註:“靡,順也,順其積習,故能然。”異: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異當作易。”就本篇“同字相犯”的論點來看,若為“異流”,正與上句“異分”相犯。譯文從“易”字。
5阻:指違時。這兩句是對前面所論“世所共曉”和“時所共廢”等意的總結。運:運行,和上句“流”字意近。
6聲畫:指表達思想感情的文字。揚雄《法言·問神》:“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昭:明,顯。
7墨:文字,這裡泛指作品。
今人解讀
4.1一、劉勰對“練字”重要性的詮釋
“練字”,是據本篇“是以綴字屬篇,必須練擇”而來 。“練擇”為同義連用,“練”即選擇之意,“練字”就是選擇適當的字。枚乘《七發》:“練色娛目”,《文選》李善注引《埤蒼》,“練,擇也。”范文瀾先生《文心雕龍注》:“練訓簡,訓選,訓擇,用字而出於簡擇精切,則句自清英矣。”可謂是較為準確的解釋。
劉勰在《文心雕龍·練字》篇所論,是以詩賦的用字藝術技巧為主,詩賦以一字見工拙,古人“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盧延讓《苦吟》),道盡文學創作時選擇至當至雋之字的艱辛。劉勰對“練字”的必要性和“練字”之不易多次論及。《文心雕龍·風骨》篇有“錘字堅而難移”,《文心雕龍·熔裁》亦云:“善刪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辭殊而意顯”,十分重視文字的洗鍊作用;但為文練字,談何容易,劉勰《練字》篇指出:“善為文者,富於萬篇,貧於一字”,《文心雕龍·附會》:“易字艱於代句”,均指出“練字”之不易。
劉勰《練字》開篇即言文字的重要性,語言、文章皆寄託於文字:“夫文象列而結繩移,鳥跡明而書契作,斯乃言語之體貌,而文章之宅宇也。” 語言、文章均由文字組成,文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文心雕龍·章句》篇雲:“積字而成句”,“句之清英,字不妄也”;強調句子寫得清新秀美,由於每個字都不亂用。黃侃先生在《文心雕龍·練字》篇的札記中深諳劉勰之用心,“文者集字而成,求文之工,必先求字之不妄”,強調選擇適當的字對於一篇文章的重要作用。劉師培對文字的重要性進行了全面的闡釋:“夫作文之法,因字成句,積句成章,欲侈工文,必先解字。然字各有義,事以驗明,用字偶乖,即背正名之旨。觀古代鴻儒,銓繹字義,界說謹嚴,不容稍紊。”對於我們理解劉勰的“練字”論極有啟發。
劉勰在《練字》篇中,說明古人對文字的高度重視。《練字》:“《周禮》保氏,掌教六書。秦滅舊章,以吏為師。及李斯刪籀而秦篆興,程邈造隸而古文廢。”劉勰通過追溯漢字的源流和演變,說明儘管隨著時代的發展,歷代文字也在變化,但重視文字的風氣,卻始終如一。
劉勰舉例說明漢代重視文字的風氣,《練字》篇:“漢初草律,明著厥法。太史學童,教試六體。又吏民上書,字謬輒劾。是以馬字缺畫,而石建懼死,雖雲性慎,亦時重文也。”《漢書·藝文志》對漢代重視文字運用有詳細的記載:“漢興,蕭何草(創)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試學童能諷書九千以上,乃得為史。又以六體試之,課最者以為尚書、御史、史書令史。吏民上書,字或不正,輒舉劾。”所以,劉勰此處所引“石建懼死”之例,是據《漢書·石奮傳》記載,石建為郎中令時,寫馬字時少了一筆時,竟然懼怕得要死,足見當時重視文字的風氣。
漢字是表意文字,早期的漢字是因義而構形的,每一個漢字都是由字形、字義、字音三部分組成,《文心雕龍·聲律》注重字音或者說語音形式對表情達意的重要作用,《練字》篇著重論述字形與字義的擇連對文章的重要作用。劉勰在《練字》篇的“贊”中對“練字”的歸納也是從形、義兩方面來談的。《文心雕龍》的“贊”是對全篇文章的論述作的一個總結,《文心雕龍·頌讚》雲:“贊者,明也,助也。”黃侃先生對贊這種體例有很明確的解釋:“至班孟堅《漢書贊》,亦由紀傳意有未明,作此以彰顯之,善惡並施。故贊非讚美之意。”⑧也就是說,從班固《漢書贊》開始,“贊”這種體例是對全文的總結說明,因而對理解文章主旨與作者為文的目的是至關重要的。《練字》:“贊曰:篆隸相熔,蒼雅品訓”,顯然是從字形、字義兩個方面談練字的,而全篇的論述也是圍繞這兩方面加以展開的,畢竟劉勰所處的時代是對文章的藝術之美進行探索時期,是對漢字、漢語的特點逐步認識時期。現代學者大多著重探討《練字》篇的字形修辭,對劉勰的重視字義進而主張以義棄奇的見解涉獵甚少。黃侃先生作為《文心雕龍》研究的泰斗和國學大師,其《練字》篇的《札記》從字義的角度,闡釋“練字”之術,啟發我們現代研究者對《文心雕龍·練字》篇重新加以審視。
4.2二、《文心雕龍·練字》篇的主要觀點
(一)明訓詁,求準確
詩賦是語言的藝術,其語言的精煉含蓄優美需要運用準確貼切的字詞來表現,一字千改始心安是眾多詩人所追求的。劉勰在《練字》篇中雖然對從字義角度擇練文字沒有系統的論述,但全篇貫穿著的一個思想就是為文用字,如求畫龍點睛之筆,需要“貫練《雅》《頡》,總閱音義”,即明文字訓詁,才能用字不妄。黃侃對此的解釋是:“舍人言練字者,謂委悉精熟於眾字之義,而能簡擇之也。其篇之亂曰:依義棄奇。此又著文之家所宜奉以周旋者也。”的確,若不精熟於眾字之義,焉能談擇練之功力。黃侃先生還在《文心雕龍札記》中又指出若要精於練字的方法,必須明訓詁、懂文字,強調了荀子《正名》中有關思想以及國小專書《說文解字》《爾雅》的重要性:“然自國小衰微,則文章痟削,今欲明於練字之術,以馭文質諸體,上之宜明正名之學,下亦宜略知《說文》《爾雅》之書,然後從古從今,略無蔽固,依人自撰,皆有權衡,釐正文體,不致陷入鹵莽,傳譯外籍,不致失其本來,由此可知練字之功,在文家為首要,非若鍛句練字之徒,苟以矜奇炫博為能。”⑩明晰地闡明了劉勰的正文字之義。
劉勰強調明文字訓詁,則用字不妄。文字雖然因時代發展而有所變化,但漢字在形音義方面是有淵源關係的。他指出:“至孝武之世,則相如撰篇。及宣平二帝,徵集國小,張敞以正讀傳業,揚雄以奇字纂訓,並貫練《雅》、《頡》,總閱音義。鴻筆之徒,莫不洞曉。”(《練字》)古代的那些大手筆,沒有一個不精通國小,如西漢的文人學士司馬相如、揚雄等創作鴻篇巨製的作家都能通曉文字,熟悉《爾雅》《倉頡》,能夠“總閱音義”,即能夠全面地考察文字的古音古義,而且司馬相如、揚雄、班固皆有國小專著,如揚雄有《訓纂篇》等。因為精通文字訓詁,所以選詞遣字,不妄下一字。《練字》引曹植對揚雄、司馬相如的評價雲“故陳思稱:‘揚馬之作,趣幽旨深,讀者非師傳不能析其辭,非博學不能綜其理’”。劉勰又從閱讀的角度強調懂得文字訓詁,才能弄清每個字的確切意義。
劉師培認為古代的文章家都是通曉文字學的,他對“國小”重要性的認識可作為對劉勰上述言論的最好注釋:“觀相如作《凡將篇》,子云作《訓纂篇》,皆《史篇》之體,國小精梁也。足證古代文章家皆明字學。”“西漢文人,若揚、馬之流,鹹能洞明字學,(故相如作《凡將篇》,而子云亦作《方言》。故選詞遣字,亦能通其詞也。)非淺學所能窺。(故必待後儒之訓釋也。)”
用字宜明訓詁,宜須精通文字訓詁之專書。劉勰高度評價了《爾雅》《倉頡》在學習文字訓詁時的作用。《練字》:“夫《爾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詩》、《書》之襟帶也;《倉頡》者,李斯之所輯,而史籀之遺體也。《雅》以淵源詁訓,《頡》以苑囿奇文,異體相資,如左右肩股,該舊而知新,亦可以屬文。”提出藉助《爾雅》研究字義,與匯總字形的《倉頡篇》相互為用,如左右肩股相輔相成,互相配合,了解文字發展的新趨勢,因為字義的解釋古今有所不同,字義的取捨也隨著時代的不同而不同,正如《練字》雲:“若夫義訓古今,興廢殊用。”
(二)避奇難,求暢達
西漢文人的辭賦,多鋪敘宮台樓閣、山川苑囿,喜用奇難僻字,劉勰《練字》篇列舉從漢到晉對文字的使用情況說明用字應該明曉字型古今興廢之變,使語言表達更明晰暢達。“前漢國小,率多瑋字,非獨制異,乃共曉難也”(《練字》),劉勰指出漢代司馬相如、揚雄等作家的作品裡往往有許多奇異的字並非為了標新立異,是因為當時的作家都通曉難字;魏代作文,情況發生了變化,用字有了一定的規範,“及魏代綴藻,則字有常檢”(《練字》);到晉代用字,大都用簡易的字,“自晉來用字,率從簡易”(《練字》);其原因很簡單,即“時並習易,人誰取難”(《練字》)。劉勰指出此期用字時在字形、字義兩個方面儘量選取今義今音而避免古義古音、生字僻字難字,否則三個人不識的字,就要被稱為“字妖”了 。
從事文學創作時有意用奇僻之字,並非真懂得用字之道,也非深諳為文之道。劉勰主張用字應該注意大多數讀者的接受水平,《練字》篇強調用字難易取捨的標準是“時並易習”,用“世所通曉”之字,廢“時所共廢”的字,在《練字》的“贊”中,劉勰重申“字靡易流,文阻難運”的觀點,即用字平易則文章易於流傳,用字艱深則文章艱澀不流暢。文章的語言之美和作者學識的淵博不在用乖僻之字,遣詞用字,以自然瑰麗為佳,被淘汰的字,最好忌用。劉勰的這個觀點與沈約的“三易說”接近。顏之推的《顏氏家訓·文章篇》引:“沈隱侯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事二也,易讀事三也。”從顏之推引沈約文可知,其“易識字”應該指的是在字形上、字義上容易的字,即通用的字,這在文字的運用上是較為進步的觀點,也是精熟文理、洞明世情之見解。司馬遷《史記》的語言平易簡潔而富有藝術表現力,把經籍中佶屈聱牙之文字用漢代書面語所替代,堪稱後世文章之楷模,正如范文瀾先生高度讚賞的:“太史公撰史,凡用《尚書》之文,必以訓詁字代之,誠千古文章之準繩矣。”
劉勰在《練字》篇中又從漢字尤其是從秦篆到漢隸在發展中,筆畫的不斷省減是為了易寫、易識說明作文用奇難之字是不可取的。《練字》篇的“贊”曰:“篆隸相熔”,是說漢字從倉頡初造,至史籀之大篆,秦漢李斯書同文的小篆,直到漢以後的今文字隸書,都是彼此相因而又不斷演變的結果。所以,劉勰稱:“及李斯刪籀而秦篆興,程邈造隸而古文廢。” 漢字是“或頗省改……以趣約易”(許慎《說文敘》),逐漸完善簡化自己的構形體系。
另外,劉勰從漢字特殊性造成經典在傳寫過程中的種種錯誤,批評了文士用字盲目愛奇的弊病。在各個歷史階段的漢字,其數量、形體、字型、讀音都在不斷地發生變化,《練字》贊稱其為:“古今殊跡,妍媸異分。”《練字》雲“經典隱曖,方冊紛綸;簡蠹帛裂,三寫易字,或以音訛,或以文變”。由於經典著作深奧難懂,簡冊文字紛亂,再加上年代久遠,文字往往由於音近和形近而發生錯誤。葛洪《抱朴子·遐覽》曾舉例曰“故諺曰:書三寫,‘魚’成‘魯’,‘虛’成‘虎’”,指出文獻經多次傳抄極易導致訛錯。劉勰《練字》篇特舉“於穆不似”“三豕渡河”“別風淮雨”“列風淫雨”為例,列舉因為音近和形近的錯誤導致文士沿訛習奇之弊如下:
音近:《練字》:“子思弟子,‘於穆不似’,音訛之異也 。”子思的弟子將“於穆不巳”說成“於穆不似”,是“巳”與“似”古音相近而誤。《詩經·周頌·維天之命》有“於穆不巳”。孔穎達《毛詩正義》引鄭譜解釋子思的弟子出錯的緣由:“孟仲子者,子思弟子。”《毛詩正義》:“《譜》雲‘子思論詩:“於穆不巳。”仲子曰:“於穆不似。” ’此傳雖引仲子之言,而文無不似之義,蓋取其說而不從其讀。”
形近之一:《練字》雲:“晉之史記,‘三豕渡河’,文變之謬也。”劉勰指出把“己亥渡河”寫成“三豕渡河”是由於形近產生的謬誤。此例《呂氏春秋·察傳》有較詳細地記載:“子夏之晉,過衛,有讀史記者,曰‘晉師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與三相近,豕與亥相似。”
形近之二:《練字》:“《尚書大傳》有‘別風淮雨’,《帝王世紀》雲‘列風淫雨’。‘別’‘列’‘淮’‘淫’,字似潛移。‘淫’‘列’義當而不奇,‘淮’‘別’理乖而新異 。”《帝王世紀》有“列風淫雨”一詞,《尚書大傳·周書》:“越裳以三象重九譯而獻白雉,……其使請曰:‘吾受命吾國之黃皁曰:久矣,天之無別風淮雨,意者中國有聖人乎?’”《尚書大傳》訛作“別風淮雨”,“別”和“列”,“淮”河“淫”,因字形相象而導致抄錯,應為“列風淫雨”,“別風淮雨”是傳抄錯誤;《練字》雲“傅毅制誄,已用‘淮雨’,元長作序,亦用‘別風’”,劉勰在《練字》中舉傅毅和王融為例,說明儘管是音近、形近之誤,但文人出於“訛新”“詭巧”的心理,往往以訛傳訛。《古文苑》載傅毅《靖王興誄》“白日幽光,淮雨杳冥”。傅毅把“淫雨”寫為“淮雨”;南朝齊王融,字元長,作《曲水詩序》把“列風”用作“別風”(但劉勰舉此例已無從查考)。
所以,劉勰指出文士應當避免愛奇之心,“練字”必先正文字,使文章力避晦澀,而又能錘字精煉。《練字》篇主張“若依義棄奇,則可與正文字矣”,這樣文章才能有“聲畫昭精,墨采騰奮”的效果。
(三)重形體,求和諧
《練字》篇也探討了文字形體在文章中的美學標準。因為漢字作為表意文字,其形體本身可產生視覺美,修辭學因此視為漢字的字形修辭的依據,這也是漢語修辭民族性的一大特點。後代學者對劉勰《練字》篇關於字形的擇練問題有不同的詮解,陳望道《修辭學發凡》把“字形修辭”稱為“辭的形貌”,就是以《文心雕龍·練字》相關內容為依據加以說明,從而給漢字字形修辭以一席之地。鄭子瑜《中國修辭學史稿》將《練字》篇字形修辭四忌詮釋為“這是劉勰論消極修辭應注意的四條要件”。日本學者戶田浩曉注意到字形修辭是具有鮮明的中國民族特色的修辭方式之一,並對於《文心雕龍·練字》篇關注字形修辭給予高度的評價,“在中國的修辭學中,字形的美的效果對文章來說,從面上成了語(文字)配列的巧拙問題。作為《文心雕龍·練字篇》中心的,實際上就是在這一意義上的字形論,而且,只有這一字形論在文學形式上關係到批評尺度的時候,中國一種獨特的客觀的批評尺度才有可能建立,《練字》篇就是這種文學批評的嘗試。”
劉勰在此提出了漢字字形的美學標準,即形體的和諧與勻稱。字形構造有簡單的和複雜的,所以字形排列起來有美醜之別(“字形單復,妍媸異體”《練字》),“心既托聲於言,言亦寄形於字,諷誦則績在宮商,臨文則能歸字形矣”(《練字》),作者內心的聲音以語言表達,而語言又寄託其形體於字,諷誦之功績在於文章聲韻的平仄清濁,而臨文的美觀與否在於字形的勻稱、和諧。
漢字的形狀變化,複雜多樣。漢字是漢語的書面載體,漢字的三要素是形、音、義,“在漢字三要素中,有兩個要素實際上是屬於漢語的,唯有形,才屬於漢字本體”。
劉勰在《練字》篇中對漢字的字形與行文美觀表現出了高度的關注,並主要從字形的角度提出了在使用漢字時“練擇”的要求,如《練字》所云:“是以綴字屬篇,必須揀擇:一避詭異,二省聯邊,三權重出,四調單復。”
一避詭異:《練字》“一避詭異,字型瑰怪者也。曹攄詩稱:‘豈不願斯游,褊心惡皃呶。’兩字詭異,大疵美篇。”
“詭異”的涵義:《玉篇·言部》:“詭,怪也。”《文選·張衡〈東京賦〉》:“瑰異譎詭”,張銑注:“瑰、異、譎、詭,並奇也。”“詭”為怪異之義。《宗經》篇“情深而不詭”,《聲律》篇有“吃文為患,生於好詭。”其中的“詭”也是怪異之義。由此可知,《練字》篇的“詭異”即指稀奇古怪的字。
曹攄,西晉詩人。鍾嶸《詩品》列其詩為中品,並稱他“有英篇”。《文心雕龍·才略》:“曹攄清靡於長篇”,亦對曹攄的文章給予肯定,《練字》引曹攄詩中的“皃呶”二字,意為喧譁聲,但曹攄用此形狀怪異二字,將大大有損行文美觀,如果此類怪異之字更多,文章將難以卒讀,劉勰稱為用字一大忌。
求怪異的文士,古今皆有,晉代郭璞《江賦》、南齊張融《海賦》有意使用古僻字,可見,劉勰的批評是針對當時文壇的普遍現象而言的,因此對後世文壇亦有警示作用。
二省聯邊:《練字》:“聯邊者,半字同文者也。狀貌山川,古今鹹用,施於常文,則齟齬為瑕,如不獲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
“聯邊”即同偏旁的字,“半字同文者”指偏旁從山從水之類,由於漢字的特點影響到同句之中每字的部首的使用問題。辭賦作者在描繪自然景色時,往往把若干由水作為偏旁的字和若干由山作為偏旁的字連用,漢魏六朝文士,尤喜用聯邊,以便用字形之重疊炫耀。如司馬相如的《上林賦》,擬鳥任風波自縱漂流之狀,則曰:“泛淫泛濫”。有的辭賦作家,甚至在一句之中,字字同形聯邊,如張衡《西京賦》連用八個偏旁從魚的字。這種同形聯邊的用法,於義並無所取,劉勰提出避免聯邊,是針對文人創作的這種文風有感而發,劉勰認為,如果描寫山川景色,古今都如此,尚可原諒;如果用在普通的詩文里,實乃“齟齬為瑕”,是極不協調的;倘若實在難以避免,最多用三個同旁字可止;我們可在古代作品中找到這樣的例子,《詩經·大雅·四牡》“載驟駸駸”,馬旁之字三字相接,沈約的《和謝宣城》:“別羽泛清源”,張景陽的《雜詩》:“洪潦浩方割”,均水旁之字三字相接;劉勰指出若用三個以上的同偏旁字,便為稱為“字林”。如曹植《雜詩》:“綺縞何繽紛”,陸機的《日出東南行》:“璚佩結瑤璠”,真可謂有“字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