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與方言

戲劇與方言

《戲劇與方言》是侯寶林說的一段相聲。侯寶林與郭啟儒、郭全寶均有表演,台詞各有不同。

表演者

戲劇與方言

侯寶林整理(與郭啟儒演出本)

侯寶林、郭啟儒

台詞

甲 做一個相聲演員不容易,起碼的條件得會說話。

乙 這個條件容易,誰不會說話呀?
甲 說話跟說話不同,一般人說話只要把內容表達出來,使對方領會了就行啦。
乙 那么說相聲呢?
甲 就得用藝術語言。相聲主要靠著語言表達。我們說的是北京話。
乙 是呀。
甲 可是外埠觀眾也聽得懂,因為我們說的北京話,接近國語,不是北京土話,是精練的北京話。經過了提煉,經過了加工,並且,經過了消毒!
乙 消毒?
甲 啊。
乙 語言裡有什麼毒哇?
甲 你不懂語言學,在一九五一年六月份《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社論:《正確使用祖國的語言,為語言純潔和健康而奮鬥》,既然有不純潔和不健康的,就有有毒素的。
乙 噢。
甲 我們的話(對觀眾)您放心聽,管保中不了毒!
乙 中毒?那哪兒能啊?相聲的台詞兒語言得精練。
甲 相聲語言的特點就是短小精悍而邏輯性強。
乙 哎。
甲 地道的北京上話說起來羅嗦,什麼名詞、副詞、代名詞、感嘆詞用得大多!
乙 那您舉一個例子,羅嗦的北京土話怎么說?
甲 比如說,哥兒倆,住在一個院裡,一個在東房住,一個在西房住,夜間都睡覺啦,忽然那屋房門一響,這屋發覺啦,兩個人一問,一答,本來這點兒事講幾個字就能解決,要用北京土話能說得羅哩羅嗦一大堆!
乙 那怎么說?
甲 那屋房門一響,這屋發覺啦。“喲嗬!”
乙 “喲嗬?”
甲 啊!先來感嘆詞。
乙 好嘛。
甲 “喲嗬!那屋‘光當’一下子,黑更(jing)半夜,這是誰出來啦?一聲不言語,怪嚇人的!”
乙 嗬!這一大套。
甲 回答的更羅嗦啦:“啊,是我,您哪,哥哥,您還沒歇著哪(睡覺的意思)?我出來撒泡尿。沒有外人,您歇您的吧,您甭害怕,您哪。”
乙 這是比那個羅嗦。
甲 這位還關照他哪:“黑更半夜的穿上點兒衣裳,要不然凍著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明兒一發燒就得感冒嘍。”
乙 嗬!
甲“不要緊的,哥哥,我這兒披著衣裳哪,撒完尿我趕緊就回去,您歇著您的吧,有什麼話咱們明兒見吧,您哪。”
乙 這夠多少字啦?
甲 三百多字。要用精練的北京話說這個事,把它分成四句話,甩十六個字。
乙 一句話用四個字?
甲 哎。
乙 您說說。
甲 那兒屋門一響,這兒發覺啦。“這是誰呀?”
乙 嗯,四個字。
甲 回答也四個字。“是我您哪。”“你幹嗎去?”“我撒泡尿。”
乙 嗯!這省事多啦。
甲 還有比這省事的呢。
乙 哪兒的話?
甲 山東話。同是四句話用十二個字就行啦。
乙 噢,三個字一句?
甲 哎,那兒屋門一響,這兒發覺了一問:(學山東話)“這是誰?”
乙 嗯,三個字。
甲 回答也是三個字。(學山東話)“這是我。”“上哪去?”“上便所。”
乙 這是比那省事。
甲 嗯!還有比這省事的。
乙 哪兒的話?
甲 上海話,也是四句話。
乙 用多少字?
甲 八個字。
乙 兩個字一句。
甲 那兒屋門一響,這兒發覺一問:(學上海話)“啥人?”“我呀。”“啥(事)體?”“撒尿。”
乙 嘿!有意思,這真省事。
甲 不,還有比這省事的哪。
乙 哪兒的話?
甲 河南話。
乙 用幾個字?
甲 四個字。
乙 一個字一句?
甲 哎。
乙 怎么說?
甲 那兒屋門一響,這兒發覺了一問:(學河南話)“誰?”“我。”“咋?”“溺!”
乙 嗬,這也太省事啦!
甲 不,還有比這省事的。
乙 哪兒的話?
甲 啞巴!
乙 廢話,啞巴不算,您說的是各地的方言。
甲 是呀,各地有各地的方言,各地有各地的藝術。
乙 對。
甲 說相聲就得用北京話。
乙 那是,相聲是北京的土產嘛。
甲 哎,可是不歸土產公司賣。
乙 賣?這是地方劇的一種。
甲 北京地方的戲曲,相聲、單弦兒、京戲。
乙 京戲,就帶著地方名兒哪。
甲 京戲的唱、念,除了有幾個字上口,大部分是北京音,他不管劇中人是什麼地方人,也得北京味兒,比如《空城計》——
乙 主角兒是諸葛亮。
甲 一念白是這味兒:“我把你這大膽的馬謖哇,臨行時,山人怎樣囑咐與你,叫你靠山近水,安營紮寨,怎么不聽山人之言,偏偏在這山頂紮營,只恐街亭難保。”
乙 嗯!是北京味兒。
甲 本來諸葛亮不是北京人。
乙 是呀,山東人。
甲 山東諸城。山東人說話什麼味兒?都這味兒:(學山東話)“喂!我說老張,你上哪兒去啦?”“哎!我上北邊兒。”“你上北邊兒乾什麼去啦?”“上北邊兒那個地場找個人。你沒事嗎?咱一道去要吧。”
乙 對!這是山東話。
甲 你聽京戲,一點兒山東味也沒有。
乙 那是怎么回事?
甲 這么唱就不好啦:諸葛亮坐大帳,拿起令箭一派將(學山東話):“我說馬謖哪去啦?”
乙 對!
甲 (學山東話)“馬謖聽令。”“是。”
乙 噢!也這味兒?
甲 (學山東話)“叫你去鎮守街亭,你可敢去呀?”“丞相你說什麼?不是鎮守街亭嗎?小意思,沒大關係,告訴你說吧,交給我你就X(左貝右青)好兒吧!”“馬謖我告訴你說,那街亭雖小關係重大!街亭要是一丟,咱們大家全都玩兒完啦!”
乙 這像話嗎?
甲 京戲沒有這樣唱的。
乙 這樣唱就不能叫京戲啦。
甲 是呀,它不管劇中人是山東的、山西的,全得北京味兒。
乙 是呀,劇中人也有山西人哪。
甲 啊!關雲長就是山西人,在京戲上出現就一點兒山西味兒也沒有,比如唱《古城會》——
乙 關公戲。
甲 唱[吹腔]:“叫馬童,你與爺忙把路引,大搖大擺走進了古城。”
乙 對,完全是京字京味兒。
甲 念白也是這樣:“馬童,抬刀備馬。”
乙 有勁!
甲 可是山西人說話沒有這么硬。山西話好聽。
乙 山西話什麼味兒?
甲 山西活這味兒:(學山西話)“老王!你上哪兒啦?工作很好吧?沒有事到我家去吃飯吧。”
乙 對,是這味兒。
甲 京戲演關雲長要這味兒也不行啊。
乙 怎么?
甲 關雲長一叫板這味兒:(學山西話)“馬童,抬刀備馬,咱們一塊兒走吧。”
乙 嗐!京戲沒有這樣唱的。
甲 地方戲都有地方色彩和方言。
乙 對。
甲 北方的地方戲,北方人都聽得懂。
乙 南方的地方戲呢?
甲 那得看他用什麼話演啦,要是用官話演,北方人就聽得懂,用純方言演戲,北方人就聽不懂。我在上海時候有幾種戲,我就聽不懂。
乙 怎么?你不懂上海活?
甲 我剛到上海的時候淨誤會。
乙 怎么?
甲 人家說話我不懂啊,到理髮館去刮臉洗頭,敢情名詞不一樣。
乙 刮臉怎么說?
甲 修面。(學上海話)講上海話,修面。
乙 “修面”。洗頭啊?
甲 你一聽就得害怕,叫“汰(音近似打)頭”。
乙 (誤會汰為打)打頭?
甲 哎!洗什麼東西都說汰。咱們說洗一洗,上海話說汰一汰。
乙 洗什麼東西都叫打?
甲啊。
乙 比如說洗洗手絹兒?
甲 (學上海話)“汰汰絹頭。”
乙 嗯?
甲 “汰汰絹頭。”
乙 嗯。洗洗大褂兒?
甲 (學上海話)“汰汰長衫。”
乙 (沒聽清)打?……
甲 “長衫。”
乙 嗯。洗洗襪子?
甲 (學上海話)“汰汰襪(音近似麻)子。”
乙 嗯?
甲 “汰汰襪子!”北方人麻子一聽就得跑!
乙 怎么?
甲 要打麻子啦!
乙 聽著是像。
甲 我在上海的時候,到理髮館去刮臉,因為把話聽誤會啦,鬧了一個笑話兒。
乙 怎么?
甲 我到理髮館,“你給我(指自己臉)刮刮。”
乙 你幹嗎比劃呀?
甲 我怕他聽不懂我的話。
乙 結果呢?
甲 人家樂啦!(學上海話)“好格,儂坐下來。”
乙 嗯?
甲 我說,“我是在屋裡呀?”(學上海話)“勿是,是要儂坐下來!”
乙 什麼話?
甲 讓我坐下。
乙 這話是不好懂。
甲 是呀,我坐下他給我刮臉,刮完臉他指著我的腦袋問我:(學上海話)“喏!依汰一汰好嗎?”
乙 (驚愣)怎么,要打你?
甲 我想解放後不準打人啦,(懷疑地)怎么刮刮臉還得打我一頓?”
乙 你可以問問他呀。
甲 我問啦。我說:“你是就打我一個呀,是來這裡的客人都打呀?”
乙 他說什麼?
甲 (學上海話)“一樣格,通通汰格。”
乙骨文啊!通通打?
甲 我一想通通全打,咱也別給破壞這制度哇!
乙 啊?
甲 (無可奈何地)打吧!
乙 打……
甲 給我洗頭、吹風,完了拿過鏡子一照:“好啦呀!”
乙 好啦?
甲 我說,你怎么不打我啦?(學上海話)“汰過啦。”
乙 打過啦?
甲 (遲疑)我怎么一點不疼呀?(向乙)你說這個誤會多可笑哇!
乙 不懂方言是得誤會。
甲 這還不要緊,這只是生活中的問題。若是在工作中產生誤會,那不知要多大的損失呀。
乙 是呀,那可糟糕啦。
甲 中國人說的話,中國人聽不懂。
乙 你說這是怎么回事呢?
甲 這是因為中國地大人多,舊中國的經濟落後和長時期的封建割據,交通不便,所以才有這個現象。
乙 嗯。
甲 現 在好啦,中國空前的統一了,經濟繁榮啦,交通也便利啦。山南海北的人能在一個崗位上工作。
乙 那也不行啊,說話彼此不懂怎么辦呢?
甲 所以現 在提出現代漢語規範化問題呀,為了漢字將來走向拼音文字的道路,現 在提倡以北方話為基礎,以北京音為標準的國語。將來大家都學會了國語就好啦。現 在廣播電台上說的這種話,就是國語,這又好聽,又好學。
乙 將來要是都說國語那可好啦。要不然都說方言多困難哪!你說話我不懂,我說話你不懂。
甲 是呀,過去我看地方戲我就有這樣感覺,越劇多好哇?
乙 是好哇。
甲 你聽不懂詞也是沒意思。
乙 哎,到北方來的越劇團我聽得懂啊。
甲 到北方來的越劇團已經不完全是紹興方言啦。有的用官話啦。
乙 官話。
甲 就是以北方話為基礎,以北京語音為標準的國語。
乙 噢。
甲 要用紹興方言唱,你就聽不懂啦。
乙 是嗎?
甲 我唱幾句你聽是什麼詞兒。
乙 好!你唱唱。
甲 你聽著啊:(用紹興方言唱)“天花傳布快如飛,傳到東來傳到西,空氣之中能散布,一經染到便難醫。”你說我唱的是什麼?
乙 我不知道。
甲 你為什麼不知道?
乙 我……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甲 因為你不懂紹興方言。
乙 哎,對啦。
甲 還有一種蘇州的曲藝,叫彈詞。
乙 彈詞我知道哇。
甲 你不懂蘇州話,唱詞就很難懂。
乙 你唱幾句試試。
甲 咱們這兒北方人多,我要唱,我得先用國語把詞兒介紹一下。
乙 對。
甲 我學兩句《林沖發配》。請大家注意!您要有日記本兒,最好是您把它寫下來。
乙 啊?聽相聲還得記錄?
甲 (對觀眾)能記錄的儘量記錄,聽完了以後咱們分組討論。
乙 啊?這又不是聽報告,沒必要討論!
甲 噢!(對觀眾)那聽完以後就自由活動吧。
乙 這不是廢話嗎。
甲 我唱林沖發配,剛一出東京那兩句。
乙 什麼詞兒?
甲 “可恨高俅用毒謀,害得我披枷帶鎖配滄州。”北京人學蘇州話還很費勁,口型都得變了才像蘇州音。
乙 好!你唱唱。
甲 (學唱彈詞)“可恨高俅,”
乙 (聽見不是“俅”字,忙問)哎,俅字兒?
甲 (講蘇州話)不是,俅。(繼續唱)“用毒謀,”
乙 謀哇?
甲 (全用蘇州話)不是,謀,“害得我披枷帶鎖配滄州。”
乙 州哇?
甲 (全句用蘇州話)不是,州!
乙 嗬!可真費勁。
甲 北方人學蘇州話難,蘇州人學北方話不難。
乙 是嗎?
甲 彈詞演員都會說國語。他們表演的時候有蘇白,有京白,他們念的京白就是國語。
乙 噢,那么唱呢?
甲 唱,是用蘇州方言,地方色彩嘛。你要唱京戲用蘇州話念白,準不好聽。
乙 人說蘇州話好聽啊。
甲 那說的是蘇州人講話好聽,不是說用蘇州話唱京戲。
乙 噢。
甲 蘇州人說話是好聽。有一回我在路上走,旁邊兒有兩個女同志說話兒,我一聽是蘇州話,真好聽!
乙 你學學怎么說的?
甲 (用蘇州活)“你到啥地方去?”“大馬路白相白相。”“到我此地來吃飯好呀?”“我勿去格。”
乙 是好聽。
甲 可是要用蘇州話唱京戲念白準不好聽。
乙 是嗎?
甲 比如唱《硃砂痣》。
乙 老生戲。
甲 老生叫板有這么一句道白:““丫鬢掌燈,觀看嬌娘。”這句詞兒用北京話說沒有大的變化,丫頭拿燈來看看嬌娘。
乙 是呀。
甲 這句白要用蘇州話念,字音滿變啦。
乙 噢,丫頭,蘇州話怎么說?
甲 丫頭?
乙 啊。
甲 (用蘇州話)丫頭。
乙 (沒聽清)烏豆?
甲 不是烏豆,丫頭。
乙 這是叫丫頭呢?
甲 對啦。
乙 掌燈怎么說?
甲 (用蘇州話)拿一隻燈火來。
乙 拿一隻燈火來。看看?
甲 (用蘇州話)看看!用京白念出來好聽:(學京戲道白)“丫鬟掌燈,觀看嬌娘。”
乙 對,是這味兒。
甲 要用蘇州話念,這句白準不好聽。
乙 什麼味兒?
甲 (用蘇州話)“丫頭你拿一隻燈火來我看看小娘子啥格面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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