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還是一個青蔥少女。一個悠長的夏日午後,與同學在學校的冰室吃綠豆沙刨冰,那冰已刨得極碎,咬在嘴裡一粒粒還是會蹦來蹦去,咯吱作響。冰涼便由唇一路向下,一直透到每一根神經,這才滿足地嘆一口氣。玻璃窗外,明晃晃的陽光下,樹正變得透明,南國的紅花無聲地綻放。
詩文
“你是哪兒的人?”她問。
“奉節。”
“沒聽說過。”來自大城市的她一臉平靜,那平靜下面卻是掩飾不住的優越感。
“那么你不但地理沒學好,語文也沒學好。”記得當時年少的我便是這樣搶白她。
她訝異:“你說我地理沒學好,我認。但是這和語文有什麼關係呢?”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這首千古流傳的詩你沒讀過嗎?白帝城就在我們奉節。
白帝城。
同許多土生土長的奉節人一樣,在我極小的時候,我就去過白帝城了。
過年時節,小孩子換了新衣,牽著爸爸媽媽的手,兜里裝著糖果和葵瓜子。從縣城東邊出城,過梅溪河,上公路。公路旁邊是菜地,初春時分,蜂蝶嗡飛,煞是熱鬧。偶然有車過,得跳著趕緊避開,慢一點兒,車輪揚起的塵土滾滾而來,直撲得人一頭一臉都是。走到山腳,一路向上都是石階,小小的人走啊走,怎么都走不完似的。繞是這樣,看見那個美麗的白帝廟門,仍然極快活。
這樣的快活,聽大人講劉備託孤、諸葛亮夜觀星相,這些發生在白帝城的故事,根本不懂得那份沉重。轉過託孤堂,後面就是西碑林。那也是不被幼時的我們所注意的。一大幫小孩都是直奔那個沒了頭的石像,樂呵呵地把頭放上去,在鏡頭前留下一個傻傻的笑容,笑得沒心沒肺,天真無邪。然後最快活的時候來了,我們可以吃一碗涼麵。有點辣,有點酸,最重要的是,有一種味道是家裡沒有的味道。很多年後,在異地的超市,我才知道,那股我以為是家鄉才有的味道,它叫芥末。總是不捨得吃,可是涼麵如果不是大口大口地吃,好像又不好吃了。
吃完面,小孩子都會伸出舌頭呵氣,噓噓聲里我們互相取笑,那會兒,我們都還不知道這種情況,完全可以用兩個字概括:過癮!我們只知道,去白帝城玩就意味著可以把頭放在石像上,可以去吃一碗很好吃的涼麵。
每年春節都去白帝城。每年都吃一碗涼麵。
然後是國小、中學,學校的春遊、秋遊,也是去白帝城,聽老師講那些我們已聽了很多次的故事,然後去吃一碗永遠那么好吃的涼麵。
一直以為,就是這樣了。然而生活永遠不會就是這樣。
在我最青春最美麗的23歲,我讀到了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裡面當然沒能繞過三峽,而三峽最魂麗的開頭當然是白帝城。在一個文人的詠嘆里,我第一次接觸到白帝城的美,那份詩情與戰火交熾的厚重。
然後,我又因公因私去了很多次白帝城。在我迷惘的時候,我注意了它“淡泊明志,寧靜志遠”的古碑;在我開心的時候,我體味了櫻花落英繽紛的幽雅;年少輕狂,在觀星亭反思自己的渺小;現實迫人,在武侯祠懂得平和謙讓。
它是一份凝重的歷史畫卷,慢慢地懂得讀它,慢慢地成長。
在南方做事,認識了更多不知道奉節的人。這時,我已能很平靜地告訴他們:“我的家鄉,在白帝城下。”
這樣說的時候,心裡總是有一種異樣的溫柔,好像它是我的,是屬於我一個人的珍寶。電視裡,看見水一分分漫上去,漫上我嬉戲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我努力地睜大眼,不想讓人看見我的失態,可是淚水還是不受控制地滑落了。一寸寸,一點點,我的家鄉終於淹沒在水下,而白帝城,終於和我的家鄉以水相隔,變成了一個島。
淹沒在水下的家鄉,變成遊子心中永遠的疼,直到看見它。所有舊時往事湧上心頭,什麼都沒有了,只有它還在那裡。只有它,水天一色,青青夔門下,只有它,像一顆最璀燦的明珠,溫暖潤澤著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