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個母親
三個母親,猶如三根生命之弦,穿過我的心房,兒時村口的陽光,今日的我已無福消受,懷揣著三份沉甸甸的母愛,輕微的疼痛,昭示著似水的流年。我想起梁曉聲說過這樣一句話——只要災難不是一個接一個而來,生活永遠都得珍惜下去……
生母:我望不見的風
我是一枚枝上的樹葉,望不見生我養我的根;二十多年的歲月是一道深沉的暮靄,它迷住了我眷戀生母的雙眸。
生母去世時,我兩歲多,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時隔二十多年,當我在紙上寫下這些文字時,總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遺憾,因為我觸摸不到她的身影。
我在腦海中努力地搜尋生母留下的一絲音容笑貌,徒勞無功,尋遍腦海,記憶的天空還是一片空白,母親沒有給我留下任何的痕跡。我想,最初的關於生母的記憶已被我忘卻了。
是生母帶我來到這個世界,至今我的身上都還在流淌著她鮮紅的血液;生母給了我的生命,卻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可以追憶到她的東西。我曾經天真地想過:要是生母生前能夠給我留下一張相片,說不定我的記憶會因為相片的刺激而突然甦醒,腦海中會浮現出她留在我記憶深處的生活畫面。這是一種奢望,我今生是再也無法擁有生母的一張相片了。我想一輩子生活在窮鄉僻壤的生母,在她四十歲的生命歷程中或許根本沒有過照相的經歷;因為直到現在我都沒有看到過一張關於她的相片。看來想從相片上去捕捉生母的想法是行不通的了。
關於生母的最初記憶,那是一座小土堆。
小時候,家中餵養一頭老水牛,放牧是我的任務。在一片廣闊田野的北面上有一座長滿樹叢和雜草的土坡,每當經過那座土坡時,大人們常常有意無意地指著土坡上一座長滿野草的小土堆對我說,那是你媽媽的墳。我懵懵懂懂地想著大人們的話,說的次數多了,我便開始相信那的確是母親的墳。趁著牛群忙於吃草的空閒,一個人悄悄地溜到生母的墳前,只見墳上長滿了雜草和一些不知名的小樹。墳前緊靠著一條小道,牛群時常在小道上出沒,也許是牛群踩踏的緣故,土墳的一切坍塌了,露出一截已趨於腐爛的棺木,我在墳前靜靜地望著那半截烏黑的棺木,卻喚不起任何關於生母的記憶。
我不知道是自己太容易健忘還是人無法承載三歲以前記憶。
記憶像一根鏈條,只要其中的一個環節脫落了,回憶的大門是再也無法打開的。
生母娘家離我家不遠,翻過幾座山頭,再走上一段田間小路便到了,大概四五里路而已;但我很少去,因為外婆過世後,生母的娘家已經沒有一個人了。生母很小的時候,外祖父就離家外出,最後客死他鄉。在外祖母的期待中艱難地長大的生母二十歲年那年,經人介紹,嫁給了家庭成分不好的父親,聽人們說母親生性柔弱,我想在淒涼無助的環境中長大的她也只會具有這種性格了。
生母死於難產。
上世紀八十年代,在我的故鄉,婦女臨產都是在家中接生,很少有上得起醫院的;經濟上的困窘,食不果腹的歲月,哪有閒錢上醫院。那個灰暗的清晨,當生母心力交瘁地生下妹妹後,沒有來得及看她一眼,便走向了那漫無邊際的黑暗。婦女難產而死,在故鄉叫做“濕亡”,人們認為“濕亡”是一種不祥的徵兆,“濕亡”甚至與恥辱緊密相連;死於“濕亡”之人是沒有資格進入祖塋的。生母沒有例外,被抬到四里以外的荒山草草掩埋。
當靈魂緩緩流出肉體,朝著宇宙這個了無邊際永不回頭的飄去時,生母,能否告訴我,您是否怨恨世俗強加給你的淒涼?又或者告訴我,離開親人的路上,您是否還在頻頻回顧?
生母,您生前從未享受過父愛,死後又被埋葬在荒郊野里,心中是否充滿了哀怨和孤獨?漆黑的夜晚,周邊的樹林顯得陰森森的,偶爾間還會有野獸出沒,怪鳥嗚咽,生性膽小的您那一刻是否透過林間極目去尋覓我們家那抹置在灶頭上的燈火,最終一無所獲後,才害怕得縮成一團。
秋風又起,生母墳前的那幾棵老樹又該落葉了,生於泥土最終又走向泥土,這就是生命,平淡而自然。
恍惚間,又站在那片荒坡上,我什麼都沒有看見,只有樹林裡吹來的風,還時不時地從生母的墳前吹過,嗚嗚的,像哭,更像怨……
母親,我是您生命的延續,如今這個世界上能夠記起您的人也只有我一個了,而我努力去記憶,卻只有這些。
繼母:我訴不盡的愛
繼母是我生命中最不可缺的人,我想,如果沒有她,我人生的軌跡將更加灰暗,是她哺育了我的生命,給了我做人的尊嚴和活下去的理由。從小到大,我都習慣地叫她母親,這種稱呼已浸入骨髓。
很早就想寫一篇關於她的文字,但是我總不能。往往不是難以下筆就是半途而廢。驀然回首,才發現在所有屬於自己筆下的文字中,竟然尋不到關於母親的隻言片語,愧疚的感覺油然而生,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感覺與日俱增。
母親實在太平凡了,平凡得讓我無法用語言來敘述,母親與父親結婚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那時我大概三四歲,童年的我記憶的天空中,屬於母親的雲朵不多,只知道母親是一個嚴厲的人,她容不得子女的半點差錯。調皮的我常常是母親嚴懲的對象,而生性倔強的我是絕不會向她屈服的,並常常懷疑,或許自己不是她親生的才遭受這份罪罷了,一種恨恨的感覺使我常常向父親告狀,父親是寬容的,每每此時他總用自己那寬厚的掌心,輕輕地撫摩我的小腦袋,然後回過頭對母親說:“孩子太小,你不能太嚴厲的。”望著眼前那副自始自終都嚴厲的面孔,我覺得母親是不愛我的,哪怕一丁點兒也不。她關愛的只是妹妹一個人而已。
恨恨的感覺如瘋長的野草,在內心深處越長越茂,我常常覺得母親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是的,她於我,僅僅是共同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一個陌生人而已。
積勞成疾的父親,幼年時為了生活曾經四處奔波,歷經滄桑,一生坎坷的他沒有享受過人生片刻的平靜,在生命最旺盛的中年便被致命的肝癌死死地纏住了。
終究,父親沒有陪我走完童年的路。那個黑色的七月如幽暗的森林吞沒了父親的身影;多少個寧靜的黃昏,年幼無知的我總是一個人悄悄地在村口守候,終究沒有看到父親破浪而來的身影。幼年喪父是人生的一大悲哀。只有經歷過這樣遭遇的人才能夠真正體會到其中的真味。時至今日,幼年時跟小夥伴們上山砍柴,夜幕降臨的時候,看著他們父親背著自己子女的柴禾健步如飛的身影,空曠的野外,只剩下我蹣跚而行的情景還恍然如昨。多少年後,每當看到一對對年輕的父母牽著他們年幼子女的手時,那一幕又在眼前浮現。
中年喪夫,對於母親來說,也許我一輩子都無法體會那是一種怎樣的打擊。
在偏遠的黔南山村,沒有男人的家庭猶如沒有頂樑柱的木屋,在風雨中搖搖欲墜。
屋漏偏遭連夜雨,家中境況一日不如一日的時候,姐姐又重病纏身,弟妹年幼,嗷嗷待哺。面對無米下鍋的淒涼,病魔纏身無錢的醫治的彷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自掃門前雪的冷漠;跌倒之後,看著別人飛奔而去的背景,才感到世態的淡涼,人情的冷漠。
家中所有的一切重擔全部落在母親瘦弱的肩上。
那一段艱難的日子,不知道母親是怎樣挺過來的,年幼的我常常看到母親那忙忙碌碌的身影。
母親平生不識一個字,但她始終堅定不移地將我們兄妹送進學校,並常常對我們說:只有知識才能改變人的命運。靠著自己的雙手,不分晝夜地忙碌,在那僅有的那三畝薄田裡母親苦苦地支撐著我們兄妹的學業,其中的艱辛真是難以想像。
在母親汗水鋪就的求學路上,我順利地讀完國小、中學。只是常常讓我感到愧疚不已的是,自己竟然是一個嚴重的偏科的人,在注重各科均衡發展的高考制度面前,偏科注定是一個失敗者,儘管我的某些科目還算是優秀。
多年來,母親吃過了多少苦,我不知道。或許只有她臉上的皺紋才能夠數得清。長期的勞作和飲食的不規律性使母親患上難以根治的胃病,如影隨形的病魔時刻折磨著母親那瘦弱的身軀。
母親對我仍然很嚴厲,只是為了我她曾經讓妹妹輟學多年,時至今日,我才明白:對我,母親的愛在嚴厲中包藏著幾多的深沉。
異鄉求學的日子,吊在半空中的一顆心總是忐忑不安。
母親的希望是把我培養成“吃公家飯”的文化人,母親在鄉親們的預言中透支著遙遠而不可企及的幸福。記得有一位詩人這樣寫:我本是母親身邊的一張葉子,因為好高騖遠而隨風飄蕩……
有一種痛,像尖刀扎在兒女的心頭,滴血的背後就是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樣的預兆像泛濫的河水常常在午夜夢回的時刻湧上心頭,渾身湧起一陣陣徹骨的悲涼之後我不禁的痴痴地問自己:如果人生旅途里,母親的猝然離去,我是否還能夠調整人生的步伐?
在淚水無聲無息地順著眼角滑向耳際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堅強的背後,竟然也有脆弱的時刻。生命的意義無非在於領略,我想用一生的努力去換取母親的欣慰,母親是否能夠等到那一天,我不知道。只是我明白,沒有母親的人生,於我無非是一場空白的守侯,沒有母親的歲月,注定是一場空白的等待。
窗外的細雨淅淅瀝瀝地下過不停,猶如我那沉重的心情。
時值深秋,窗外那棵梧桐樹上的最後一片葉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拚命地掙扎,捨不得離棄……
淚眼朦朧里那枚枯黃的樹葉化為母親的身影……
秋日的黃昏在煙雨的籠罩下,給人增添淡淡的哀愁。
義母:我謝不完的恩
兒時村口的陽光下,那是一雙皸裂的手,手的主人正背著我沿著田間小道慢慢地朝著小鎮的方向走去,這是我對義母最初的記憶了。
義母大概是我一歲時所拜認的,聽人說那時的我日夜哭過不停,吵得四鄰無法入睡,於是鄰居們勸我父親為我拜認一位義母。相傳愛哭的小孩,只要給他找來一位義母,那么他不但停止啼哭,而且還能健康地成長。心疼我的父母便照著鄰居的話去做了,給我拜認了一位義母。
人生的旅途充滿了過多的不可知的因素,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機緣,也許在某種契機下,會給自己人生帶來重大的影響,我想義母帶給我的就是這樣機緣。
幼年時,常常盼望著春節快要到來,因為每年春節前夕,義母總會從鎮上給我捎來一套嶄新的衣服,童年的我一年到頭沒有幾件衣服,記憶中只有義母捎來的衣服才是新的,我把新衣罩在一身破爛的舊衣上,度過了那一個個寒冷卻美麗的冬天,並且還在夥伴前驕傲地說過:“瞧,我義母送的衣服多好!”淡淡的月光下,看著他們一臉羨慕的樣子,我終於擁有一次難得的快樂。少小的虛榮如今已是一片雲煙消散在歲月的深處,如今望盡天涯,也覓不到那份曾經漾滿心頭的快樂和欣喜。
父親過世那年,義母要接我到小鎮上讀書,因為她家就住在鎮上。我捨不得離開家中年幼的弟妹,還有家中的那頭老水牛,我走了,誰來放它?最終沒有去。直到國小畢業那年才真正住進了義母的家。國中三年,我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那裡,只有周末才回家與弟妹團聚。可惜的是當時的我並不懂得勤奮學習,只知道瘋狂地去讀一本又一本厚厚的武俠小說,義母不識字,看我在灶邊生火做飯時還在冥思苦讀“教科書”,便叫我到房間去看。我“陰謀”得逞,以後屢試不爽。這樣做的後果是肚子裡面收穫了一些亂七雜八的東西,而理科的成績尤其是數學更是每況愈下了。
我是一個頑皮的孩子,不懂得珍惜義母給我那難得的讀書機會,大部分的光陰都交給古龍和金庸了。時過境遷,世間的一切都在發生著變化,唯有這樣的一幕卻永遠鮮活在我的心裡,使我愧疚不已——冬日裡,風從牆外呼呼地刮來,我躲在房中看著那一本本厚厚的閒書,灶邊的義母卻在忙碌過不停,滿頭的銀髮在風中不斷地飛舞……
人世間有一種恩,來自熱情澎湃的心海,像默默而流的小溪,施的人從不提及,受的人或許一生都不知曉,但那抹從心靈中發出的銀輝,經過歲月的洗滌,會熠熠生光,愈加燦爛,這份恩情我們叫它大愛。
義母生於一九四四年,今年六十二歲。她一生都在辛勤地勞作,義父體弱多病臥床已久,他的病多年來都沒有恢復的跡象。里里外外都得靠義母一人操勞,一年四季她那皸裂的雙手時不時溢出絲絲血跡,常常叫人不忍心去看,藥物也起不了多少作用,因為那雙從早忙碌到晚的手停歇的時間太少了。
又逢深秋,荒坡上的紅薯地里,義母彎著腰,手中不斷地揮舞著那把古樸的鐮刀,是在收割紅薯藤吧!天微下著雨,薯葉在刷刷的響聲中不住地上下翻飛,一如義母那滿頭不斷飛舞的銀髮,布滿裂縫的雙手,是否還在流出細小而殷紅的血絲?
後院邊上的那眼清泉,細水長流,彎曲的古柏屹立泉邊,常常入我夢中,一如義母那淡淡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