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農

我略略一想,記得的,雖然是七八年前的事。 “老迅,我們今天不喝酒了。 “情形還是不行,王金髮他們。

范愛農,名肇基,字斯年,魯迅同鄉,清末革命團體光復會成員,青年時期在日本留學,剛到到橫濱時遇見了來接他們的魯迅和子英。關吏檢查范愛農等人的行李時翻出給師母帶的的繡花的弓鞋,魯迅看到後嗤之以鼻,搖了搖頭,被范愛農看到了,范愛農從此對魯迅懷恨在心。范愛農等人在火車上互相讓座,魯迅又看不過去,搖了搖頭。
1907年日本留學生們接到安徽巡撫恩銘被刺殺、范愛農的老師徐錫麟被殺的訊息,舉凡同鄉會時他反對魯迅等人主張發電回國的想法,專門跟魯迅作對,從此與魯迅結仇。
後來范愛農由於沒錢回鄉,受到輕蔑,排斥,迫害,只得在鄉下教幾個小學生餬口。革命的前一年再次遇到魯迅,兩人熟識了,范愛農解釋了為何當年與魯迅作對,魯迅表示歉意,兩人冰釋前嫌成為好友。
紹興光復後范愛農十分高興,來找魯迅去紹興,魯迅當了師範學校的校長,范愛農當監學,工作認真勤奮。報館案風波後魯迅去了南京,范愛農失去了工作,失業後陷於窮困之中。一次跟朋友去看戲,坐船回來,在大風雨中不幸落水致命。他是浮水的能手,所以魯迅一直懷疑他是投水自殺的。范愛農的一生正代表著那時正直的知識分子的際遇和境況.所以魯迅以深沉的同情作詩悼念他。
在原稿的附記中寫道:“我於范愛農之死,為之下不怡累曰,至今未能釋然。昨忽成詩三首,隨手寫之,而忽將雞蟲做入,真是奇絕妙絕,霹靂一聲,群小之大狼狽。今錄上,希大鑒家鑑定,如不惡,乃可登《民興》也。天下雖未必仰望已久,然我亦豈能已於言乎?二十三日,樹又言。”
樣三個字。但只要是紹興人,又不專看教科書的,卻早已明白了。這是徐錫麟,他留學回國之後,在做安徽候補道,辦著巡警事物,正合於刺殺巡撫的地位。《范愛農》這篇文章出自魯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
原文
在東京的客店裡,我們大抵一起來就看報。學生所看的多是《朝日新聞》和《讀賣新聞》,專愛打聽社會上瑣事的就看《二六新聞》。一天早晨,辟頭就看見一條從中國來的電報,大概是:——
“安徽巡撫恩銘被JoShikiRin刺殺,刺客就擒。”
大家一怔之後,便容光煥發地互相告語,並且研究這刺客是誰,漢字是怎樣三個字。但只要是紹興人,又不專看教科書的,卻早已明白了。這是徐錫麟,他留學回國之後,在做安徽候補道,辦著巡警事物,正合於刺殺巡撫的地位。
大家接著就預測他將被極刑,家族將被連累。不久,秋瑾姑娘在紹興被殺的訊息也傳來了,徐錫麟是被挖了心,給恩銘的親兵炒食淨盡。人心很憤怒。有幾個人便秘密地開一個會,籌集川資;這時用得著日本浪人了,撕烏賊魚下酒,慷慨一通之後,他便登程去接徐伯蓀的家屬去。
照例還有一個同鄉會,吊烈士,罵滿洲;此後便有人主張打電報到北京,痛斥滿政府的無人道。會眾即刻分成兩派:一派要發電,一派不要發。我是主張發電的,但當我說出之後,即有一種鈍滯的聲音跟著起來:——
“殺的殺掉了,死的死掉了,還發什麼屁電報呢。”
這是一個高大身材,長頭髮,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總象在渺視。他蹲在蓆子上,我發言大抵就反對;我早覺得奇怪,注意著他的了,到這時才打聽別人:說這話的是誰呢,有那么冷?認識的人告訴我說:他叫范愛農,是徐伯蓀的學生。
我非常憤怒了,覺得他簡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殺了,連打一個電報還害怕,於是便堅執地主張要發電,同他爭起來。結果是主張發電的居多數,他屈服了。其次要推出人來擬電稿。
“何必推舉呢?自然是主張發電的人羅——。”他說。
我覺得他的話又在針對我,無理倒也並非無理的。但我便主張這一篇悲壯的文章必須深知烈士生平的人做,因為他比別人關係更密切,心裡更悲憤,做出來就一定更動人。於是又爭起來。結果是他不做,我也不做,不知誰承認做去了;其次是大家走散,只留下一個擬稿的和一兩個幹事,等候做好之後去拍發。?從此我總覺得這范愛農離奇,而且很可惡。天下可惡的人,當初以為是滿人,這時才知道還在其次;第一倒是范愛農。中國不革命則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須將范愛農除去。
然而這意見後來似乎逐漸淡薄,到底忘卻了,我們從此也沒有再見面。直到革命的前一年,我在故鄉做教員,大概是春末時候罷,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見了一個人,互相熟視了不過兩三秒鐘,我們便同時說:——
“喔喔,你是范愛農!”
“喔喔,你是魯迅!”?
不知怎地我們便都笑了起來,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還是那樣,然而奇怪,只這幾年,頭上卻有了白髮了,但也許本來就有,我先前沒有留心到。他穿著很舊的布馬褂,破布鞋,顯得很寒素。談起自己的經歷來,他說他後來沒有了學費,不能再留學,便回來了。回到故鄉之後,又受著輕蔑,排斥,迫害,幾乎無地可容。現在是躲在鄉下,教著幾個小學生餬口。但因為有時覺得很氣悶,所以也趁了航船進城來。
他又告訴我現在愛喝酒,於是我們便喝酒。從此他每一進城,必定來訪我,非常相熟了。我們醉後常談些愚不可及的瘋話,連母親偶然聽到了也發笑。一天我忽而記起在東京開同鄉會時的舊事,便問他:——
“那一天你專門反對我,而且故意似的,究竟是什麼緣故呢?”
“你還不知道?我一向就討厭你的,——不但我,我們。”
“你那時之前,早知道我是誰么?”
“怎么不知道。我們到橫濱,來接的不就是子英和你么?你看不起我們,搖搖頭,你自己還記得么?”
我略略一想,記得的,雖然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時是子英來約我的,說到橫濱去接新來留學的同鄉。汽船一到,看見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將行李放到稅關上去候查檢,關吏在衣箱中翻來翻去,忽然翻出一雙繡花的弓鞋來,便放下公事,拿著子細地看。我很不滿,心裡想,這些鳥男人,怎么帶這東西來呢。自己不注意,那時也許就搖了搖頭。檢驗完畢,在客店小坐之後,即須上火車。不料這一群讀書人又在客車上讓起坐位來了,甲要乙坐在這位子,乙要丙去坐,做揖未終,火車已開,車身一搖,即刻跌倒了三四個。我那時也很不滿,暗地裡想:連火車上的坐位,他們也要分出尊卑來……。自己不注意,也許又搖了搖頭。然而那群雍容揖讓的人物中就有范愛農,卻直到這一天才想到。豈但他呢,說起來也慚愧,這一群里,還有後來在安徽戰死的陳伯平烈士,被害的馬宗漢烈士;被囚在黑獄裡,到革命後才見天日而身上永帶著匪刑的傷痕的也還有一兩人。而我都茫無所知,搖著頭將他們一併運上東京了。徐伯蓀雖然和他們同船來,卻不在這車上,因為他在神戶就和他的夫人坐車走了陸路了。
我想我那時搖頭大約有兩回,他們看見的不知道是那一回。讓坐時喧鬧,檢查時幽靜,一定是在稅關上的那一回了,試問愛農,果然是的。
“我真不懂你們帶這東西做什麼?是誰的?”
“還不是我們師母的?”他瞪著他多白的眼。
“到東京就要假裝大腳,又何必帶這東西呢?”
“誰知道呢?你問她去。”
到冬初,我們的景況更拮据了,然而還喝酒,講笑話。忽然是武昌起義,接著是紹興光復。第二天愛農就上城來,戴著農夫常用的氈帽,那笑容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老迅,我們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復的紹興。我們同去。”
我們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滿眼是白旗。然而貌雖如此,內骨子是依舊的,因為還是幾個舊鄉紳所組織的軍政府,什麼鐵路股東是行政司長,錢店掌柜是軍械司長……。這軍政府也到底不長久,幾個少年一嚷,王金髮帶兵從杭州進來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會來。他進來以後,也就被許多閒漢和新進的革命黨所包圍,大做王都督。在衙門裡的人物,穿布衣來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換上皮袍子了,天氣還並不冷。
我被擺在師範學校校長的飯碗旁邊,王都督給了我校款二百元。愛農做監學,還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談閒天。他辦事,兼教書,實在勤快得可以。
“情形還是不行,王金髮他們。”一個去年聽過我的講義的少年來訪我,慷慨地說,“我們要辦一種報來監督他們。不過發起人要借用先生的名字。還有一個是子英先生,一個是德清先生。為社會,我們知道你決不推卻的。”
我答應他了。兩天后便看見出報的傳單,發起人誠然是三個。五天后便見報,開首便罵軍政府和那裡面的人員;此後是罵都督,都督的親戚、同鄉、姨太太……。
這樣地罵了十多天,就有一種訊息傳到我的家裡來,說都督因為你們詐取了他的錢,還罵他,要派人用手槍來打死你們了。
別人倒還不打緊,第一個著急的是我的母親,叮囑我不要再出去。但我還是照常走,並且說明,王金髮是不來打死我們的,他雖然綠林大學出身,而殺人卻不很輕易。況且我拿的是校款,這一點他還能明白的,不過說說罷了。
果然沒有來殺。寫信去要經費,又取了二百元。但仿佛有些怒意,同時傳令道:再來要,沒有了!
不過愛農得到了一種新訊息,卻使我很為難。原來所謂“詐取”者,並非指學校經費而言,是指另有送給報館的一筆款。報紙上罵了幾天之後,王金髮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於是乎我們的少年們便開起會議來,第一個問題是:收不收?決議曰:收。第二個問題是:收了之後罵不罵?決議曰:罵。理由是:收錢之後,他是股東;股東不好,自然要罵。
我即刻到報館去問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說了幾句不該收他錢的話,一個名為會計的便不高興了,質問我道:——
“報館為什麼不收股本?”
“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麼?”
我就不再說下去了,這一點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說出連累我們的話來,他就會面斥我太愛惜不值錢的生命,不肯為社會犧牲,或者明天在報上就可以看見我怎樣怕死發抖的記載。
然而事情很湊巧,季弗寫信來催我往南京了。愛農也很贊成,但頗淒涼,說:——
“這裡又是那樣,住不得。你快去罷……。”
我懂得他無聲的話,決計往南京。先到都督府去辭職,自然照準,派來了一個拖鼻涕的接收員,我交出賬目和餘款一角又兩銅元,不是校長了。後任是孔教會會長傅力臣
報館案是我到南京後兩三個星期了結的,被一群兵們搗毀。子英在鄉下,沒有事;德清適值在城裡,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他大怒之後,脫下衣服,照了一張照片,以顯示一寸來寬的刀傷,並且做一篇文章敘述情形,向各處分送,宣傳軍政府的橫暴。我想,這種照片現在是大約未必還有人收藏著了,尺寸太小,刀傷縮小到幾乎等於無,如果不加說明,看見的人一定以為是帶些瘋氣的風流人物的裸體照片,倘遇見孫傳芳大帥,還怕要被禁止的。
我從南京移到北京的時候,愛農的學監也被孔教會會長的校長設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命前的愛農。我想為他在北京尋一點小事做,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沒有機會。他後來便到一個熟人的家裡去寄食,也時時給我信,景況愈困窮,言辭也愈悽苦。終於又非走出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處飄浮。不久,忽然從同鄉那裡得到一個訊息,說他已經掉在水裡,淹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殺。因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間獨坐在會館裡,十分悲涼,又疑心這訊息並不確,但無端又覺得這是極其可靠的,雖然並無證據。一點法子都沒有,只做了四首詩,後來曾在一種日報上發表,現在是將要忘記完了。只記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中間忘掉兩句,末了是“舊朋雲散盡,余亦等輕塵。”
後來我回故鄉去,才知道一些較為詳細的事。愛農先是什麼事也沒得做,因為大家討厭他。他很困難,但還喝酒,是朋友請他的。他已經很少和人們來往,常見的只剩下幾個後來認識的較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們似乎也不願意多聽他的牢騷,以為不如講笑話有趣。
“也許明天就收到一個電報,拆開來一看,是魯迅來叫我的。”他時常這樣說。
一天,幾個新的朋友約他坐船去看戲,回來已過夜半,又是大風雨,他醉著,卻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勸阻他,也不聽,自己說是不會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雖然能浮水,卻從此不起來。
第二天打撈屍體,是在菱盪里找到的,直立著。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還是自殺。
他死後一無所有,遺下一個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幾個人想集一點錢作他女孩將來的學費的基金,因為一經提議,即有族人來爭這筆款的保管權,——其實還沒有這筆款,大家覺得無聊,便無形消散了。?
現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兒景況如何?倘在上學,中學已該畢業了罷。
十一月十八日。
簡介 
《范愛農》——追敘作者在日留學時和回國後與范愛農接觸的幾個生活片段,描述了范愛農在革命前不滿黑暗社會、追求革命,辛亥革命後又備受打擊迫害的遭遇,表現了對舊民主革命的失望和對這位正直倔強的愛國者的同情和悼念。
《范愛農》始終表現了對理想的堅持和對社會的不妥協。這個悲劇既是個人理想在黑暗社會面前的幻滅,更是體現了當時知識分子的困境的悲劇。
層次
一、同鄉會爭執,初識愛農,表現他的冷靜、深刻。
二、酒樓敘舊。表現愛農找不到革命之路的苦悶。
三、報館案風波,革命令人失望,愛農陷入更悽苦的境地。
四、愛農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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