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概況
作品名稱:《愛的靈感奉適之》創作時間:1930年12月25日
作者:徐志摩
作品體裁:詩歌
作品原文
不妨事了,你先坐著吧,這陣子可不輕,我當是
已經完了,已經整個的
脫離了這世界,飄渺的,
不知到了哪兒。仿佛有
一朵蓮花似的雲擁著我,
(她臉上浮著蓮花似的笑)
擁著到遠極了的地方去……
唉,我真不希罕再回來,
人說解脫,那許就是吧!
我就象是一朵雲,一朵
純白的,純白的雲,一點不見分量,陽光抱著我,
我就是光,輕靈的一球,
往遠處飛,往更遠的飛;
什麼累贅,一切的煩愁,
恩情,痛苦,怨,全都遠了,
就是你——請你給我口水,
是橙子吧,上口甜著哪——
就是你,你是我的誰呀!
就你也不知哪裡去了:
就有也不過是曉光里
一發的青山,一縷遊絲,
一翳微妙的暈;說至多
也不過如此,你再要多
我那朵雲也不能承載,
你,你得原諒,我的冤家!……
不礙,我不累,你讓我說,
我只要你睜著眼,就這樣,
叫哀憐與同情,不說愛,
在你的淚水裡開著花,
我陶醉著它們的幽香;
在你我這最後,怕是吧,
一次的會面,許我放嬌,
容許我完全占定了你,
就這一響,讓你的熱情,
象陽光照著一流幽澗,
透澈我的淒冷的意識,
你手把住我的,正這樣,
你看你的壯健,我的衰,
容許我感受你的溫暖,
感受你在我血液里流,
鼓動我將次停歇的心,
留下一個不死的印痕:
這是我唯一,唯一的祈求……
好,我再喝一口,美極了,
多謝你。現在你聽我說。
但我說什麼呢,到今天,
一切事都已到了盡頭,
我只等待死,等待黑暗,
我還能見到你,偎著你,
真象情人似的說著話,
因為我夠不上說那個,
你的溫柔春風似的圍繞,
這於我是意外的幸福,
我只有感謝,(她合上眼。)
什麼話都是多餘,因為話只能說明能說明的,
更深的意義,更大的真,朋友,你只能在我的眼裡,
在枯乾的淚傷的眼裡
認取。
我,我要睡……
十二月二十五日晚六時完成
作品賞析
這首詩寫於1930年12月25日,初載1931年1月2日《詩刊》創刊號。如果因為徐志摩性格中的浪漫、熱烈以及青春的浮動而據此認為他的創作缺乏某種深沉的因素,或者推斷說他缺乏對死亡、永生等問題的思考,那只是表面的理解。因為在徐志摩看來,不僅生、愛、死是生命過程連續的階段,而且他把死看作是富有創造並具靈性的東西,在早期的《哀曼殊斐爾》里,就有很明顯的表現:“愛是實現生命的唯一途徑,/死是座偉秘的洪爐,/此中凝鍊萬象所從來之神明。”不僅在他的詩作中有大量的愛與死相聯的句子,而且在徐志摩的歐遊旅途中,他對佛羅倫斯的墳情有獨鍾,在對文藝復興藝術家的緬懷悼念之中,均可看出他對生命創造的玄思與領悟。詩歌創作的秘密,自然創化的進行,在徐志摩那裡是彼此不分,合二為一的東西。詩不僅是傳統意義上的緣情言志,而且也是詩人對生存理解的一種把握。儘管這種把握可能不具有現代神學或形上學的色彩,但是他對自然的鐘愛以及宇宙間秘密的推崇,使得他的詩永葆著美的情致與活力。《愛的靈感》就是個明證。
在詩里,一個奄奄一息的女子躺在床上向自己的情人訴說著從戀愛到死亡這一短暫的生命歷程。從最初的痴情苦戀到不因時空限制的愛,其間有對死的榮光的獨特感受;從三年農活勞苦到最後的美其食、樂其居,其中有對星星、季節的感受,也感受到泥土的神奇、黑夜的神秘,感受到飛鳥爬蟲、小草以及鄉村人們的真、愉快、愛,這所有的一切構成了她心中愛的靈感的一盞明燈;從最後的出嫁到身患重病,其間有小孩的夭折,有母親的去逝,可生命承受的不再是苦痛,而是超越一切人間煩憂的懷中的珠光。總之,徐志摩在此詩中給讀者構築了年輕女子愛的三種不同世界:對情人,對自然,對人類的愛。在這不同的愛的世界下面,體現著此女子漸次提升的人生境界,並由此引伸出三種世界共同的核心觀念:泛愛。要知道,這種“泛愛”的觀念在徐志摩的詩作並不隨處可見。他在給梁啓超的信中提到過一些話:“我將於茫茫人海之中訪我冤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從中可以看出二者間的區別。這種“泛愛”觀念不是佛家所說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那種普渡眾生以及拋卻人間世相的大慈大悲,詩中固然有極樂世界的暗示:“……仿佛有/一朵蓮花似的雲擁著我/(她臉上浮著蓮花似的笑)/擁著到遠極了的地方去……/唉,我真不希罕回來/人說解脫,那許就是吧!”但是,年輕女子對血肉之軀相偎依的喜悅,實在非佛家所言的拋卻情、愛、欲的做法。不僅如此,這一“泛愛”觀念也非基督為救人間罪惡而釘十字架獻身的光榮。《馬太福音》上說:“眼睛就是身上的燈,你的眼睛若了亮,全身就光明,你的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你裡頭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啊!”女子的心裡並沒有黑暗,她懷內抱有珠光,可是,那不是主賜予的:“你踞坐在榮名的頂巔/有千萬迎著你鼓掌/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我流著淚,獨跪在床前。”這一觀念的根源得追溯到印度的泛神論思想。說來也不奇怪,徐志摩與泰戈爾交往甚深,泰戈爾在《繽紛集》里提出“生命之神”的概念,他對印度古代經典哲學《奧義書》所作的精湛研究,使他的思想深具泛神論色彩。《奧義書》提倡人與自然相統一,泰戈爾也提出“內在的我”與“最高起源”——“無限”相統一,他對神的虔誠是和對生活、人民的愛融合在一起的。徐志摩多少受其影響,當初徐志摩對泰戈爾的理解僅局限於表面,他說:“他(指泰戈爾)即使有宗教或哲理的思想,也只是詩心偶然的流露。”“管他的神是一個或是兩個或是無數或是沒有,詩人的標準,只是詩的境界之真。”只是到了後來,他才發現,在泰戈爾的思想里,有著某種超越詩歌意義並瀰漫於詩與生活的神靈。在詩里,泛神論思想給女子的影響並不是從哲學的意義上來體現,而是以影響她的整個生活方式來體現。這一結果造就了她內心深處的廣博。她不僅體現為“把每一個老年災民/不問他是老人是老婦/當作生身父母一樣看/每一個兒女當作自身骨血”,更關鍵的是她對自己嫁人的特殊認識,這一認識以自己全身心的愛為基礎而被引伸到另一個與世俗相對的世界。“我或許要反抗假如我/對你的愛是次一等的”,當她把自己的愛的情感上升到一種神靈的境界時,與之相應的便是對肉體的鄙視。年輕女子從戀愛一開始便經歷了一個心靈蛻變的過程,這一過程以死為結局時,死亡本身也就被賦予了另外一種意義。那就是,死在詩中體現的是一種更為理想的愛情的再生,是真正生命永恆的延續。在此詩的結尾:“現在我/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這樣抱著我直到我去,/直到我的眼再不睜開,/直到我飛,飛,飛去太空,/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風,/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是暫時的;快樂是長的,/愛是不死的:/我,我要睡……”年輕女子在死前所幻化出的自己要飛往的太空世界是永生極樂的世界,而這個世界的實現是以犧牲自己的肉體來完成的,精神的靈光將獲得一種嶄新的愛的面目。在徐志摩的大多數詩作中,愛與死經常聯在一塊。從情感的角度看,死是愛的最高形式,從哲學的角度看,死是生存的唯一實在:“我不說死嗎?更不畏懼/再沒有憂慮,再不吝惜/這軀體如同一個財虜。”女子對她所鍾愛的情人抱著明顯的精神泛愛性質,在這戀愛的背後,隱藏著這個女子與宇宙間已然存在的本質間的聯繫。一方面固然是對男人的一見鍾情而不具私慾的愛,一方面由此升騰出對整個自然、人類間的特殊體驗——一種合諧統一的潛在韻律與節奏。在她這種獨特的“愛的靈感”里,讀者不僅看到了她對愛的真諦的理解,也看到了她生存的意義,她自己心中的宗教。徐志摩在這首詩中以敘述的口吻講述了一個女子戀愛的故事,這首詩的寫法與徐志摩擅長的抒情詩寫法迥然相異,應該說是一首敘事詩。詩中運用無韻體式,雖然也講究詩行的整餳,可其中的承轉起合完全依據內在情感的韻律來把握。在此詩中,意象的運用已經退居其次,雖然有“枯葦、鴉影、秋林、鐘聲、黃昏、飛蟲”甚至“耶穌”這些極富情韻及象徵的意象,但詩歌的主要部分還是在此基礎上所關聯的內在情感的延續。這首詩是徐志摩最長的一首詩,也是其最好的情詩之一,同時,也可以看作是徐志摩自己一生人生觀世界觀的另外一種體現。在詩中,既沒有那種狂飈突進的革命豪情,也沒有隨後的對現實詛咒、攻擊的心情,浪漫的人生激情既已退去不占主導地位,現實的泥土還沒深陷進去,有的只是從從容容、毫不畏懼地對待生與死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