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生平
惲毓鼎一生行事,影響最大的是參瞿和參岑事件。光緒三十三年(1907)五月初六,時任侍 讀 學士的惲毓鼎上疏參劾軍機大臣瞿鴻禨 ,次日奉朱諭,瞿開缺回籍;同年七月初一,他又上 疏參劾兩廣總督岑春煊,初四日奉上諭:“岑著開缺養病,以示體恤。”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連續扳倒兩大重臣,使他名聞朝野。實際上,在這兩起事件中,惲毓鼎只是受人指使,扮 演了上層政治鬥爭中的小棋子角色。
和清代許多文人一樣,惲毓鼎幾十年如一日地寫著日記。他去世後,日記由家人保存,其中幾冊不慎遺失。1960年,惲毓鼎之子惲寶惠將保存的36冊日記全部“歸之北大圖書館”。 一些史學家曾到北大圖書館查閱並引用過這些日記資料,但由於整部日記篇幅浩繁,整理難 度大,一直未能刊行面世。史曉風先生窮十年之力,完成了整理點校工作,使這部珍貴史料 能為更多的研究者參考利用。
這部《惲毓鼎澄齋日記》,起於1882年,迄於1917年,計120萬字,是惲毓鼎幾十年工作與 生活的全面記錄。
由於工作的關係,惲毓鼎有機會近距離地觀察慈禧、光緒及朝廷大臣的言行;出於職業習慣 ,他翔實地在日記中記錄了所觀察到的種種細節,為後人再現了當時的場景。例行的新年慶 典,外國使臣覲見,慈禧、光緒的喪禮,宣統登基,他都不避瑣細,一一記錄儀式程式、官 員 服色,以及有關人員的言行舉止(如記幾位二品官員在喪禮上“大聲談論,且縱笑不止”)。 日記中對末代皇帝溥儀登基情景的記載,經常被史學家引用:“上啼哭索母,聲甚厲。…… 監國抱上步行,自殿後門入,升寶座,上啼哭不肯就座。監國一足立腳踏上,一腿跪寶座上 ,扶上立於座上。四服事太監在旁慰勸,上哭不止,言欲回家,不願在此。”又如記溥儀入 學的情景:“十八日,晴。皇上入學,懸龍旗誌慶。……陸師傅書此十字,逐字授認。上只能識四字,往復理熟,乃退。伊教習(授清文者稱教習,不稱師傅)先授清文,上能記兩字母 。”本書收為附錄的《崇陵傳信錄》,是記述清末史事的一部信史,在史學界影響很大。
惲毓鼎處於清王朝走向衰亡的時期,他在日記中,記錄了自己對國勢日衰、朝政腐敗的憂慮 和憤慨,也提出了不少救敝圖強的見解和主張。如光緒二十一年八月的日記中,他對官員所 上八項變革辦法條陳作了具體分析,認為有的可以斟酌而行,有的宜就今法變通,反對簡單 模仿西洋之法。他對江淮分省、經營新疆等重大問題上的見解,今天讀來仍有一定的借鑑參 考價值。日記所體現的晚清知識分子的思想狀況,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惲毓鼎很有濟世救民的抱負,一度想到地方上施展才幹,平時注意物色人才,樂於接待四方之士,日記中詳細記 載所見之人的姓名、籍貫、特長等,是研究清末人物的一份寶貴資料。
惲毓鼎在仕途上並不得志,一直是個沒有多少權勢的普通京官。不過,工作在宮廷、生活在 市井,卻讓他的多方面愛好得以充分發展,其日記因而具有更廣闊的視野、更豐富的內容。 他是一位史學家,尤其精熟於《三國志》,日記中記錄了許多治史心得;他是一位醫生,對 自己的醫術頗為自負,並於1910年創辦“醫學研究會”,日記中經常有他為上至權貴下至平 民診病的記載;他是一位古籍收藏家,精於版本目錄學;他是一位書法家,頗得東坡書法神 髓;他是一位詩人,日記中不乏詩酒唱和的記載,所錄詩作當行本色;他還是一位京劇、昆 曲票友,與當時名伶多有接觸。此外,日記中還記載了不少當時的習俗,如與科舉有關的“ 吃夢”,與娛樂有關的“召秦”、“召鹿”,以及國喪三日內的“搶婚”,等等,甚至還記 載了“星異”(不明飛行物)。日記內容豐富,文筆流暢,不僅可供專業工作者借鑑取資,對 普通讀者來說,也是一部可以增長見識的饒有趣味的閒書。
應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的要求,《惲毓鼎澄齋日記》還被列入該會《文獻叢刊》。國家清史 編纂委員會主任、著名清史學家戴逸先生親撰序言,並
對該書的整理出版給予高度評價,認為“這部《日記》的出版無疑將對中國近代史研究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是值得推薦的一部好書”。
亡國反思
惲毓鼎留下了一部近一百二十萬字的日記,自光緒朝至民國三十餘年,中樞的變亂、時代的風起雲動,乃至個人心路歷程,無不纖毫畢現。這位清朝前國史館總纂, 在人生的最後階段里,不僅見證了大清末日,更見證了趙烈文所言的“方州無主,人自為政”。
1912年2月12日午後,北京城裡,退職官員惲毓鼎匆匆奔走,剛和德國朋友柯理爾討論完時局,他又要去民政部長趙秉鈞那裡打探朝政動態。
惲毓鼎原本是國史館總纂,一個閒散京官,退職後更是自稱宦情素淡,“與世無爭,與人無競”。但自從去年10月10日革命黨在武昌舉事成功,惲毓鼎眼見大清覆亡在即,就再也無法安心“讀書寫字,蒔竹栽花”了。此後連續十數天,他在日記中密集記錄時局動態,焦慮憂憤溢於筆墨間,到10月20日,更是見人就痛罵政府腐敗無能,近乎發狂。
10月30日,清廷終於下詔開放黨禁、釋放政治犯,還規定皇室親貴不得任內閣大臣。惲毓鼎頓覺南北和議可成、大清存續有望,於是罕見地心情大好,這天還特意在日記中提到“西園海棠花開六七朵,鮮艷可愛”。
到底是晚了。之後清政府困頓依舊,顯貴們束手無策,只好下詔召開國會以徵求意見。又過了十天,滿清眾親貴開始競相提取現銀,存入外國銀行。
此時,惲毓鼎卻在為挽救大清四處奔走呼告、出謀劃策。
12月28日,惲毓鼎又和同鄉馮國璋等三十餘人聚會商議,他在會上大聲疾呼,必須動用武力平亂,同時必須解散“專以鼓譟惑亂為事”的咨議局、查封各報館以安定人心。但在當天日記中,惲毓鼎寫道“以大勢觀之,滿洲亡矣。”
終於,2月12日這天早上,隆裕太后在紫禁城養心殿里,將加蓋了御璽的《退位詔書》,交予了趙秉鈞和陸軍大臣王士珍等人。爾後,趙秉鈞等人向嚎啕大哭的隆裕太后三鞠躬,默默轉身退出養心殿:統治中國267年的大清王朝,就此結束。
當天下午,趙秉鈞將“懿旨已宣布辭位”的訊息,告知了來訪的惲毓鼎。
儘管早有預感,但在得知確鑿訊息的那一刻,惲毓鼎還是“悲憤交並”,痛哭“國竟亡矣”。
當天深夜,他在日記中用前所未有的篇幅,反思大清的滅亡。
反思從隆裕太后召見趙秉鈞時的哭訴開始:“一般親貴,無一事不賣,無一缺不賣,賣來賣去,以致賣卻祖宗江山。”隆裕更憤怒指責親貴稱“至今日不出一謀,事後卻說現成話,甚至紛紛躲避,置我寡婦孤兒於不顧。”
隆裕太后說的是事實。當時,年紀最長的頭號輔政大臣慶親王奕劻就以貪腐、賣官鬻爵聞名於世,他被後人稱為“晚清首富”,僅在滙豐銀行就有二百多萬兩白銀存款,連《紐約時報》等著名外媒,也報導說奕劻家就是中國官場“集市”,門房都設“收費站”,被國人稱之為“老慶記公司”。
惲毓鼎本人對滿清中樞腐敗也多有指責。1908年,他在日記中寫道:“時事日非,而京朝官車馬衣服,酒食徵逐,日繁日侈。” 辭官前夕,他又憤怒指斥當時官場“非攀裙帶則無以任官”“京官無不嗜財”等陋習種種。
類似的憂慮,在惲毓鼎辭官賦閒之後、直到大清滅亡前夜仍時有流露:“無一事非因賄賂而成,無一官非因賄賂而進,人心安得不去,大亂安得不興?”
其實,對於腐敗催生晚清革命,梁啓超說得更直白:清政府數以萬計大小官僚“他無所事,而惟以製造革命黨為事。政治腐敗者,實製造革命黨之主品也。” (梁啓超:《現政府與革命黨》)。
但這些只是晚清宣統政改死局的表象。
比如奕劻,此前在甲午戰爭、戊戌政變、庚子事變中,都表現出了不亞於恭親王奕的開明姿態和政治遠見,因此在宣統政改中仍被國人寄予厚望。可是,這樣一位皇族核心,卻在宣統政改中毫不掩飾地高調貪腐。更荒唐的是,奕劻如此做派卻“聖眷不衰”,自己得了“鐵帽子”之外,妻妾中還封了6位“福晉”,超出了清制親王只能封5位福晉的限額。
後世有史家認為,奕劻只是刻意在展示自己的胸無大志以自保。如是,一場本以建立高效廉潔政府為目的的改革,卻不得不倚重一位巨貪;而巨貪本人只是以自污求自保,這種背後的體制性荒謬,正是宣統政改與生俱來、難以自清的胎毒。
較之隆裕太后的一味哭訴,史官出身的惲毓鼎顯然要看得深些:“亂亡之禍,早伏於十年之前。”
他所指的禍根,是慈禧太后在義和團舉事、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之後的懈怠。由於職業原因,惲毓鼎有機會近距離地觀察慈禧、光緒及朝廷大臣的言行。他覺得,慈禧太后是鑒於義和團之亂禍起宮闈,此後便“遇事一意脫卸,唯求及身倖免”,再也沒有長遠的戰略構想。
至於光緒帝繼承人,惲毓鼎認為,慈禧一心考慮的是,如何使得庚子拳變、戊戌政變兩事不成為自己被人攻擊清算的口實,這才指定了三歲的溥儀,以便繼續把持權柄。
溥儀祖父老醇親王奕譞是鹹豐帝胞弟,當年在協助慈禧清除肅順一黨立下大功,後又協助慈禧成功罷黜恭親王奕,是為“以醇代恭”。深得慈禧信任。溥儀祖母葉赫那拉氏,則是慈禧太后之妹;溥儀母親瓜爾佳氏,又是慈禧寵臣榮祿的女兒,也是慈禧養女。
也就是說,溥儀是慈禧心腹的外孫、養女的兒子。而同時被封為攝政王的溥儀之父載灃,則是一個柔弱怯懦之人,連胞弟載濤都覺得這個兄長“只可做個昇平王爵”。
慈禧關注的是個人權力,載灃則是庸才,以至於清政府“愈來愈無力去構思或立志去進行重大的社會變革,更不用說去實踐這樣的變革了。”(蘇全有《論清末清軍的國家失控》)
慈禧是在自己去世前兩天(1908年11月13日),才忽然召溥儀“入宮教養並在上書房讀書”的,商議立儲時,軍機大臣認為內憂外患之際,當立年長之人,慈禧太后聽後勃然大怒。
第二天,光緒帝去世。當晚,載灃及諸軍機大臣奉召入宮,面承慈禧懿旨宣布由溥儀繼承皇位。同時還宣布“所有軍國政事,悉秉予之訓示裁度施行”,等皇帝長大了再親政,這與當年慈禧在光緒繼位時的口吻如出一轍。
最初載灃接到立溥儀為儲、而自己封攝政王的懿旨時,曾極力推託,“叩辭至再”。這並非虛言,載灃一家有真實的恐懼:哥哥載湉(即光緒)被慈禧選中當皇帝後的命運,就在眼前。
確定後僅僅一天,慈禧在午飯後忽然長時間昏迷,醒來後自知不起,這才宣布“此後國政即完全交付監國攝政王”。
作為傳統史官,惲毓鼎覺得,沒有比“父監子國,君為虛位”更違背綱常名分的體制了。載灃的政治才幹也的確有限,一上台就罷免了漢人實力派袁世凱,兄弟三人代表皇族核心大抓軍權,導致滿清皇族與漢臣、與地方督撫矛盾激化。
1909年,張之洞提醒載灃“如不顧輿情,恐怕要激起民變。”載灃卻說:“有兵在,還怕什麼民變。”張憤然:“國家養兵,豈是用來打老百姓的?”兩人不歡而散。張之洞一回頭咳了口血,長嘆道:“不意聞亡國之言!”第二天就告病不再上朝了。一個月後張之洞去世,臨終前長嘆“國運盡矣”。(《張文襄公年譜》,胡鈞主編,台灣文海出版社)
載灃之外,惲毓鼎又歷數主政諸滿清貴戚的不堪,奕劻老邁貪婪,載澤愚昧剛愎,載洵載濤幼稚好惹是非……而這些人都“借中央集權之名,為網利營私之計”……惲毓鼎最後總結稱,清朝“其絕必有處”,並且,即便沒有革命黨,也會有其他人來為大清掘墓。
2003年電視劇《走向共和》董丹軍飾演惲毓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