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廣廢莊論
王坦之作《廢莊論》一篇,非莊周之書欲廢之,其旨意固佳矣,而文理未甚工也。且祇言其壞名教,頹風俗,而未能屈其辭,折其辨,是直詬之而已。莊周復生,肯伏之乎?其終篇又同其均彼我之說,斯魯衛也。然則莊生之書,古今皆知其說詭於聖人,而未有能破之者。何哉?則聖人果非,而莊周果是矣。既莊生雲非,聖人云是,是何為不能勝非哉?餘甚憎之,或有曲為之說,使兩合於六經者,或有稱名實學與元奧不同,欲兩存者,皆妄也。故荀卿曰:“天下無二道,聖人無兩心”,則異術必宜廢矣。餘既悟荀卿言,嘉王生之用心,而憐其未盡,故為廣之雲。
世多以莊子為元奧,吾獨以為粗見理而未盡耳。汪洋七萬餘言,然撮其大旨,舉類而證,其得失可見矣。且觀其體虛無,而不知虛無之妙也。研幾於天命,而未及天命之源也。樂言因任,而未知因任之本也。窮極性情,而未盡性情之變也。何以知之?夫虛無用之心也,必憑於有者也。有之得行也,必存於虛也。是以有無相資,而後功立。獨貴無賤有,固已疏矣。且所謂無者,特未明也。惠子以其言之無用,而應之曰:“知無用,始可與言用矣。今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側足而墊之至黃泉,人尚有用乎?”此言假四旁之無用也,以自喻其虛。辭則敏矣,然無用之說有三,不可混而同一。有虛無之無用者,有有餘之無用者,有不可用之無用者。虛無之無用者,則老子埏填鑿戶之說,其用在所無也。有餘之無用者,則側足之喻,其用必假於餘也。不可用之無用者,苗之莠粟之秕也。今莊之壞法亂倫,是秕莠之無用矣,而自同於有餘之無用,不亦謬乎?此所謂體虛無而未知虛無之妙也。稱屠牛而善刀,牧羊而鞭其後,指窮於為薪,皆在生得納養之和壽矣。故譏滅裂鹵莽者,責衽席之上,設食之間,而不知滅者。然而衛靈公石槨之銘,修短必有天數矣,豈在鞭與不鞭,養與不養哉?其理自乖舛,此所謂研幾於天命乃未及天命之源也。夫因任者,因群才可任而任之耳,而莊生欲天下而不理。曰聞在宥天下,不聞理天下也。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樹木固有立矣,禽獸固有群矣。以為上古至德,同於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而人性得矣。自懸仁義禮樂,而人好知,爭歸於利也。斯甚不然。夫天地日月樹木禽獸,不假理者也,人則假理者也。人生必有欲,有欲之心,發於自然,欲不能無求,求不能無爭,爭不能無亂,故聖人立仁以和之,陳義以禁之。而反以為害之者,則今戎狄之相劫殺,魚鱉之相啖食,孰行仁義禮樂於戎狄魚鱉之間哉?含氣之類,莫靈於人。物有知也,有欲也,而人反無之。何如?且果無知也,果無欲也,則凡是非好惡,分別賢不肖,宜皆起於人也。而稱厲之人夜半生子,遽然取火而視之,汲汲然恐其似己者,言人皆欲好善而惡惡,故可放之而自理也。夫厲之有是心也,豈非聖人之分別驅動使之然乎?安可放之耶?如曰天機非由於聖人,則人固自有知有欲矣,仁義禮樂何罪哉?此所謂樂言因任而未知因任之本也。自生人以來,莫不有爭上好勝之心。未為之法,則爭歸於義。先王知其然也,故高為之法訓而峻為之行,而人競學之,亦是爭勝已而爭勝之循道也。猶火之燎上也,因為之灶以煬之,水之趨下也,因鑿之溝以注之。是亦燎注之得宜也。燎與注者得宜,則無焚溺之憂矣。爭與上者循理,則無暴亂之禍矣。由知其本而順理之也。然則無灶焉,火固自燎矣。無溝焉,水固自流矣。將壞灶以絕燎,毀溝以息注,勢必不可也,徒使燎與流者失宜耳。無賢聖焉,人固有所希慕矣。不尚賢,殫聖法,削曾史之行,以絕人之好慕,果不可絕,徒使所慕所好在於非理耳。由不知其本而逆施之,莊生徒知好高慕上之離其本,而不知好慕之心發於天機。欲絕聖賢,使天下各止其知,安其分而無所慕,何異於毀溝壞灶,以止水火者乎?其術一何迂!此所謂窮極性情而未盡性情之變也。用是以觀,彼於虛無焉,天命焉,因任焉,性情焉,饒饒然道之,而無一洞明者,不知元奧者固如是乎,故曰粗見理而未盡者也。雖根源老氏,而詭聖敗法尢深,王生欲廢之宜哉!
或曰:“莊子皆寄言爾,以名實按之,不亦疏乎?”夫寄言者,若大鵬斥鷃、肩吾連叔、雲將鴻濛、漁父盜跖,求其理者不可責以事也。誡惠子以嗜鼠,曹商以舐痔,違其趨者可謂之忿也。如是吾豈不煉哉?若理之所塞,趨之所壅,則托以寄言而免也。至於稱至人得釀氣之守,潛行萬物而不空,得道者挈天地騎列星,外死生而色若孺子者,公為虛誕,無足詰焉。
作者簡介
李蹊(?一895),字景望,大中末擢進士,乾寧元年(894)晉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蹊好學,家有書至萬卷,世號“李書樓”。所著文章及註解諸書傳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