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偏僻、逼仄的胡同里,只有四個院落。分別為6號、7號、8號和9號,後來,9號又改為23號,但其他三個院落更改的新號碼我記不清了。因為,那時我家已經被迫離開了故居。
對於安成胡同的記憶,殘留著的只有頹敗和閉塞。我不喜歡那個封閉的、幾乎與世隔絕的院落,也不喜歡居住在那裡我的家族成員們。從小目睹了破落大家庭奄奄一息的過程,過早地領略了懷舊、感傷、失意、無望和無助的含義。
當1966年的“革命風暴”襲來時,那扇封閉的大門被迫向其他三個院落敞開了。對門工人階級的後代們,理直氣壯地在紅棗成熟的季節衝進二門,旁若無人地攀上樹杈摘取果實。我們默默地在屋內隔著玻璃窗向外看,大人們的眼神更加驚恐,他們已預感到,即將掠奪的不僅是紅棗,而是整個院落的一切以及全家族成員的尊嚴、人格甚至性命。
安成胡同作為一個象徵,是整個家族生存的最後支點。然而這最後的支點,很快就土崩瓦解,被無情的歷史翻到了下一頁。
同舊城牆一樣,無數的胡同也將在北京永遠消失。那些生於斯、長於斯的老北京人,不管留下多少遺憾和歡樂,多少辛酸與寄託,都再也找不到心中失去的圖騰。如今得以作為留念的,恐怕只能是-些支離破碎的感傷回憶。
15歲的時候,我在流放的村莊曾經動筆回憶過,但很快就放棄了幼稚的筆;17歲時,再次動筆依然無功而返;以後,回到城市的數年中,又不斷嘗試數次,最終無奈地意識到自己能力與毅力的限制,只好悄悄掩埋了這個理想。
一生只為寫作、也只能寫作的我,除了完成這部長篇以外,還能做什麼呢?或許我生命的價值真正意義就在這裡!曾經憧憬著衣食無憂地自由寫作的日子,現在,我終於可以不為名利地從容下筆,讓自由的靈魂與真實的感悟盡情宣洩、表達。
從老北京的“安成胡同”到流放的農村“南王辛莊”、從南城貧民區“龍潭北里”最後到遍地歐式的“米蘭花園”,通過居住地四次大搬遷的過程,人們能夠見證北京近半個世紀的歷史變遷。
2006年9月,當我能夠以平靜的心態和從容的時間重新翻看記憶中的安成胡同時,我忽然有了一種衝動——用旁觀者的筆,勾勒出它已漸模糊的輪廓。為遺失的北京胡同、為自己迷失的心境,也為一直懷有強烈家族歸屬感的弟弟。
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一氣呵成寫了6萬字,但很快就停頓了。朋友一張飛機票就把我牽引到另外一座城市。從此,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再也收不住匆匆行走的腳步。
又快到9月,再次拿起筆,至少我應該把第一部分完成。因為,記憶中遠去的安成胡同,很可能像北京城內的其他胡同一樣,再也找不到它們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