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五縣,皆知“賣菜先生”
季觀樂初名鎮海,字觀樂,以字行,號碧山,溫州城區倉橋街人。生於乾隆三年,幼年讀過一年私塾,13歲時父母雙亡,家貧如洗,最後連房屋也被迫典賣。家裡僅有一畝菜園地,就靠種菜營生,自種自賣,飽一餐,飢一餐。冬日早起澆灌菜地,水池冰霜寒凍,他手足皸裂,卻習以為常,每到夏天或露宿,或棲身古廟中,常常與傭販輩狎處,過著十分艱難的生活。20歲時,因家近書塾,每在書塾外聞吟誦聲而流連忘返,在窗外偷聽學生朗讀課文。一種渴望讀書的念頭從他心中油然升起,於是檢出早年讀過的舊冊複習,但其中的字已大多不識了,至於文義更是茫然不知。他並不氣餒,仍嗜讀不輟,鄰里都取笑他,但這絲毫不能動搖他求知的決心。有位教書塾的老先生為其勵志苦學的精神所感動,就經常抽空為其講解。
此後,他即利用種菜、賣菜的間隙潛心學習,從童子師那裡借書研讀,誦《千字文》和《蒙求》等書籍,習米芾等字帖。時間長了,已略能識字,能作書。靠著不懈的努力,幾年後學業大進,觸類旁通,經子百家皆略通曉,尤熟悉歷史,每當酒酣耳熱,論及歷朝歷代中的興廢成敗,便談笑風生,語驚四座。也有人見他潛心苦學,勸他學點時文八股,將來或可應試而身入仕途,他卻笑而不答,潛心學詩。同時節衣縮食購紙筆,學書法,寒暑不懈。因此書法大工,詩古今體也俱有法度。
富戶豪紳之家為了裝點門面,附庸風雅,每有宴慶,就請季觀樂赴席。觀樂性不喜修飾容儀,身穿賣菜時的舊衣服,足蹬破草鞋,挽起褲腿,逕自登堂入室,坦然酬對於其間。觀樂善談論,高談闊論,旁若無人,保持勞動人民淳樸真率的本色。豪紳們也不以為恥,反每引以為榮。曾有士人請他來家中寫字,觀樂揮毫自如,意氣閒逸,一時還引得眾人圍桌聚觀,大家嘖嘖稱賞。當時有傭販者經過其門,偷偷往裡一望,見所謂嘉賓原來竟是從前一起幹活的賣菜傭,大吃一驚而奔走相告。這時街坊鄰居才知道季觀樂的才能,驚嘆道:“了不起,連賣菜人也能識字作書了。”也紛紛請到家中,款以酒肉,季觀樂從不推辭,揮毫數紙而去。
當時溫州著名畫家項維仁,字壽春,號勉軒,以畫擅名,尤工詩、字。晚年在松台山麓拓園種蔬果,因以“果園”自號。嗜酒,性孤僻。季觀樂和他性相類,愛好相同,故拜項維仁為師,得其書法訣竅。出入蘇、黃、米、蔡諸家,大的如榜書,小的如徑寸,都很精妙。項維仁晚年的字很值錢,零箋片絹,眾人都爭相收藏。有來求書法的人,項維仁就推給季觀樂代筆,從此溫州五縣都知道賣菜小販的大名了。溫州舊時方言謂習雜藝者為“先”,如堪輿、醫、卜、星相皆曰某先。“先”即“先生”的省音。季氏年長於項維仁而求教於項氏之門,他向學從善的精神可見一斑,“賣菜先生”之稱謂也確是實至名歸。
詩有別才,不必盡出於科名
季觀樂小有名氣後,從此放棄了賣菜的營生,經常往來於城鄉各書塾間,交遊更加廣泛,喜好與耆儒論古,談笑風生,泛覽雜說,即席賦詩常一氣呵成,諷誦不停,有古逸士風。他的書法也頗有長進,運筆如飛,行草筆勢雄健,章法豪放。
但在眾人的讚揚聲中,季觀樂漸漸沉迷自喜,沒有了以前的質樸清新。迫於情境,他也不得不拘泥世故,礙於人情而為一些小人所玩弄。所幸他很快覺醒,退而思之,面有赧色,朴茂之心還沒有泯滅,大有富貴非我願,懷才不遇之感。
因家貧,季觀樂五十多歲才成家,至嘉慶三年妻子病亡,他悲痛欲絕,寫下《悼亡》詩多首,有“與爾結婚有六載,饑寒奔走立無錐。貧病相感愁苦生,中懷淒絕誰為平”之嘆。
季觀樂平時多與文人唱和,如《梅花》詩為協鎮徐錕所嘆賞。徐錕有《贈碧山》七古一章。泰順董�有《永嘉季觀樂貧而好學,相與有一日之契,既而索詩,書此贈之》詩,華文漪《贈東嘉季碧山》有:“何劉沈謝摸暗中,誰能知此賣菜傭。世多奇士困泥滓,如此議論殊不公”之句,敬佩之情溢於言表,並與其結為好友。嘉慶十年季觀樂還特地來到平陽華文漪家,向華訴說半生貧苦,華文漪由此對季觀樂更為了解。
季觀樂性喜飲,人稱“好拼一飲醉如泥”,被譽為“意氣公然一代豪”。那年又將出遊,晚上與人斗飲,飲燒酒一大觥,生病不能成行,竟然因此死去。他的病是肺痿,因為飲酒過度的緣故,死於嘉慶十一年七夕。友人任一松有輓聯“十年長我深知我;七夕悲君不見君”和《挽季碧山》詩:“一死殊難了一生,相承文行屬何人?泉台應有茫茫恨,風雨空傷黯黯春。酒客才多逢白眼,詩仙誓不住紅塵。遙知鵬鳥高飛處,掛劍音容未許親。”惋惜他不能安享天年。
享年69歲的季觀樂,著有《圃余小草》一卷傳世。此書有溫州市圖書館藏稿本、敬鄉樓、鄉著會抄本三種,又有《圃余詩草》二卷。季觀樂以園圃種菜為生,故以“圃余”名詩稿,他平生未得師友講習,而性量之高,文情之峭,絕非十年讀書者所能比擬。他留存下來的詩集雖非全豹,只是吉光片羽也彌足珍貴。
其詩集中不乏佳構,如《秋夜》云:“雲峰猶剩夏,露氣已生秋。薄暑消微颯,新涼動故愁。予懷成渺渺,離思寄悠悠。俯仰無終極,星河澈夜浮。”“默坐思無益,高歌興浩然。秋風起衰草,寒露咽危蟬。清響趨群動,殘缸照獨眠。平生負豪氣,奄忽又經年。”簡率樸素,顯出平民本色。《兩浙�軒續錄》也予以收錄。其《苦竹吟》云:“萬卉多芳菲,最苦為孤竹。不飾桃李妝,青青少膏沐。不隨藤蘿牽,亭亭無屈曲。堅貞幽操自凌雲,輸真寫情堪剖腹。自從別卻王子猷,孤影單身耐空谷。有實不供鳳凰餐,有枝羞與鳥鵲宿。連朝風雨來,無人知痛哭。幾夕星月明,無人伴幽獨。灑來血淚有千斑,瘦盡腰支惟一束。君不見漢苑珠、崑山玉,知己相逢心自足。剖身願作班姬扇,出入懷袖隨君願。”即是季觀樂的自我寫照。其詩才得到社會的承認,故華文漪撰《季碧山傳》,周灝有《書賣菜先事》,連《光緒永嘉縣誌》也為之立傳。詩有別才,不必盡出於科名。民間下層出詩才,確實難得。
其他六人,詩詞留世已不多
至於市井七才子的其他六子,都沒有季觀樂幸運。祝聖源比觀樂年長許多,但兩人卻一見傾心,結為詩友。祝聖源,號嘯軒。家世衰落,幾代貧而不知書,至聖源始知為學,好讀杜詩,並愛李義山、楊鐵崖等集,故詩多淒婉。他平生多折難,五子早夭,中年喪妻女,只留下幼女。親友雖然很憐憫,也無力撫恤,能詩者以詩慰之,聖源一一酬和,詩工雅有奇致,這就是所謂天假以窮餓而使自鳴其不幸吧!聖源家貧無居所,曾寓宿具瞻樓,嘉慶元年颶災,樓倒塌了,他幾乎被壓死。嘉慶三年六月死在幼女婿家。季觀樂對這位忘年交的逝世痛心萬分,挽以詩云:“嗚呼祝叟,湛然無滓。視死如歸,委世如屣。渺渺雲山,悠悠江水。時捧遺詩,傷心不已。詩苟可傳,叟也不死。歌此短章,永懷知己。”祝聖源有《嘯軒小草》二卷。可惜沒有傳下來。只有《鼓兒天》詞:“鼓兒天,詩人夜未眠,茶烹活火品新泉。茶兒熟,鼓兒促,冬冬驚醒鄰兒哭。鄰兒哭,古月生霜照寒屋”一首傳世,詩很新穎上口。
而黃巢松連完整的一首也沒有,只有“三徑菊通雲外屋,一溪梅放雪中山”,和“鼠因糧盡甘心去,犬為家貧放膽眠”等殘句留下,從中也能窺視其嫻俗趣語。據說陳雨谷《筆錄》曾載黃巢松《銅雀硯歌》,可惜現在也不知在哪裡,至於其他人的詩更無從尋覓了。計化龍僅有季觀樂在《題計友人小影圖》和《題計友人壯遊小影圖》詩中提起,今人可以略知一二。至道光年間,時任溫州府學教授的仁和人陸景華,曾認為張柔木《春草》詩最綿麗可喜,他的詩也都很警煉,卻已不知柔木是誰。當時溫州道光戊子鄉舉第一的馬蔚霞,名昱中,還能詳述張柔木的身世,原來他是張丙光的兒子,名森,字樹之,柔木是其號。平生以冶銀為業,也能詩,寫得比他的父親更加工雅,著有《仙樓吟稿》,泰順董�為他閱定,可惜未能刻行。吟稿現在不知還在人間否?
一個人的成才,不外具備國家培養、家庭源淵、師友講習三者條件。但季觀樂沒有受過正規的教育,亦無父兄的幫助,甚至未嘗有師友的提攜,而卓然自有成就,可謂特立之士。這些來自社會底層,自學成才,在貧賤中奮發的民間草根詩人,理應在溫州歷史篇章中記上他們絢麗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