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
烈馬的嘶鳴划過曠野長空,路心月舉目遠望,一彎濁黃江水隱沒於眼前的黃沙蔓草之間。他翻身下馬,渴極了的馬踱到不遠處的一泓水潭,背對夕陽,低首飲水,鬃毛金黃蓬鬆,剪紙似地映襯著遠方天地一線。路心月眯著眼向它身後的太陽望去,夕陽已褪去威勢,圓融融的一蓬暖紅,親昵地撫摩著大地上的河流山川。而在眼前一路延伸過去的城牆,則像靜臥於夕陽中的一條巨龍。路心月駐守此地六年,第一次發覺天地如此寬闊,他的唇角微微一顫:“世上最雄壯的景致,莫過於此罷。”
六年如白駒過隙。好多事,你身在局中時,只覺千頭萬緒,如糾纏一團的亂麻。待回過神來,才發現時光自會幫你捋清一切思路。你所需要的只是等待。
路心月站的位置是天機營外的城牆哨卡,城牆四周都是戈壁石磧,在城牆左右,可以觀望到由北方延伸而來的眾多烽火台。白晝升煙,黑夜放火,是外敵入侵的信號。路心月站在這裡觀望煙火之訊已有六年。
而青煙是最危險和特殊的信號。如果不遇十萬火急,這個信號永遠不會發出。
能發出這個信號命令的,只有一人。
路心月每每想起此人,心緒總是五味雜陳:由衷欽佩之餘,心頭難免會掠過一絲酸楚。
此人就是天機四傑的老大:斷不悔。
斷不悔,一個令所有天機營將士熱血沸騰的名字。名下的那個壯年漢子鐵骨錚錚,是全天機最重要的將領。他有一雙鎮定敏銳如鷹的眼,面部曲線冷峻如同雕刻。
天機四傑。大哥斷不悔,二哥唐鎮,三哥房崧崖,最小的是他,路心月。他們自小在天機營長大,結下深厚友誼,堪稱生死之交。青年時,四人在軍中漸漸確立了自己的位置,被天機營眾人奉為天機四傑。到今日,他的三個哥哥都已成家,只有他孑然一身。他的大嫂,斷不悔的女人,叫紅袖。紅袖亦是天機重要將領,諳熟武藝,疆場外卻最是溫婉得體,每每要為他牽線搭橋,他總是笑著婉拒。
天機四傑個個精悍出色,卻甘願守護在天機營外。這裡四處荒涼,他們沿城牆而居,廣袤大地,皆入眼帘,紫塞漠漠,捍衛全營的安危。
而在他們身後,是安寧富庶的天機營。大好河山之外,這樣一群精誠之士,為了門派的安危,甘願將滿腔熱血揮灑在冰涼無垠的荒漠邊疆。數年裡,他們過著恆定如一的生活。他們日夜堅守,用一天一天的時間去等一縷希望永不出現、卻要隨時警惕其出現的青煙。世上無非有兩種時間,沙漏時間和鐘錶時間。他們的時間屬於後者。晝夜輪迴,日月交替,六年如一日,而時間卻如同沙粒悄然漏下,在他們不知覺的罅隙里,無言地堆積起一座山。
這日傍晚,路心月照例起身策馬巡視自己管轄的城牆。突然,遠方有火光一閃,然後升起青煙一柱。路心月錯愕一瞬,立馬警覺起來。
——很多年後,天機史料記載了這樣一段話:多年來,天機營一直平安無事,直至有一天傍晚,遠方烽火台突起青煙,滴血朝霞為幕,襯起青煙一柱,正式宣告了妖魔的入侵。
而路心月只是湮沒在這段記錄背後的三個字而已。
困獸
困獸坡為什麼叫困獸坡?路心月覺得這個地方有一種未卜先知的神秘。而在命運為他緩緩揭示這種神秘時,妖魔已經入侵大荒有半年之餘。
妖魔進攻天機營之前,已經有多個門派先後淪陷。妖魔的來襲急悚浩蕩,有的門派自知不是對手,為了保存實力保護門派百姓,選擇了不戰自退。但天機營從一開始就沒有這樣的想法。
當然,抵抗到底也絕非天機營的本意。天機營是個極富正義感的門派。如果有可能,他們甘願做大荒各大門派的騎頭兵,將妖魔徹底趕回老巢。但在之後漫長而疲憊的拉鋸戰中,天機營漸漸意識到,僅僅依靠一己之力,這樣的願望只是捕風。妖魔數量驚人、層出不窮,天機耗損嚴重,長期的戰事不僅摧毀了戰士的信心和鬥志,也使天機普通百姓陷進了無盡的災難。天機營後來的目標僅僅是能夠保全門派就可以了,只要家園不被妖魔肆意塗炭就滿足了。但天機營還是低估了妖魔,妖魔的目的就是摧毀整個大荒世界,天機營連明哲保身的願望也無法實現。當有一天,守在城牆上浴血抵抗的天機將士發現妖魔挾持普通百姓,並將他們放在攻城隊伍的最前列時,真是感到了撕心裂肺之痛。
為了不傷及無辜,天機四傑被迫撤離,退守於天機營大本營之中。
也因此才有了天機營歷史上著名的困獸坡之役——退守天機的斷不悔率領手下暗夜潛行,以密不透風機關重重的天機陣法,從背後攻擊妖魔,將妖魔圍困在困獸坡。
但掌握主動的天機營戰士在此時卻又不敢輕舉妄動了。因為妖魔挾持了丹坪寨的大量村民,其中包括斷不悔的兩個喬裝成村民的孩子。雙方再一次陷入了僵持。
很多年之後,路心月還記得那個寒冽的早春。斷不悔的青馬就徘徊在困獸坡朱紅的道路上,道路上初綻的青草隱隱透露出初春的訊息。馬上的人執著馬鞭猶疑地坐著——是乘勝圍攻?還是按照妖魔的意見,斷開陣型,放其一條生路?他反反覆覆地權衡,反反覆覆地掂量。
不遠處,就是困獸坡。困獸坡的泥土是赭石色的。赭石色土地上的天空有一種奇詭之象,從晨光初展到晚霞滿天,都是血色般的淋漓。圍困的日子久了,妖魔已有些不耐煩,百姓的哭喊聲漸弱,自己的兩個孩子是怎么被妖魔識穿的呢?……
斷不悔枯思了三天,身下的青馬無數次不耐煩地蹬著蹄:它不習慣主人這么久的等待。溯風中,斷不悔撫了撫腰間的單刀,刀柄是寒鐵煉製,已被摩挲出一層朦朧光暈。
應龍
所有天機將士的目光都凝聚在了斷不悔身上。斷不悔絕對不是有勇無謀的一介武夫。他在仔細思量困獸坡周圍的地形地勢後,想出妙計。按照計畫,天機營會故意放走妖魔,在妖魔挾持村民的佇列尾部走到砂岩洞上坡時,埋伏於此的三哥房崧崖會派人砸開丹青湖堤壩,水淹窪地,這時兩路人馬從兩邊衝下,將妖魔隊伍衝散,解救尾部被挾持的村民和孩子。
一切都按照計畫中的在發展,但就在三哥房崧崖啟程出發去砸開丹青湖堤壩後不久,卻有手下來稟報:妖魔佇列尾部的村民里沒有斷不悔的兩個孩子。
眾人大驚。
片刻後手下又報:妖魔把一個孩子放在隊伍之首,一個孩子在隊伍中央……妖魔怎么會知道那兩個孩子就是斷不悔的孩子呢?這是很長時間天機營將士都無法解釋的事情。
“不要猶豫了。”斷不悔下了軍令。那一瞬間,路心月分明看見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而房崧崖的隊伍也受到了莫名的阻撓。一群蒙面人早已守侯在堤壩上,見是天機營將士,二話不說,上前便撕打起來。這群蒙面人武藝並不多高,蠻力不大,卻輕巧異常,極其難纏,他們拖住了房崧崖的隊伍。
祭鼓
來不及了。妖魔已經快走出窪地。
斷不悔決定捨棄畢生真元,招魂應龍,以身祭鼓。
這裡我們不得不提及天機的祖先。由於炎帝遍嘗百草,導致其身中劇毒。而蚩尤、刑天、雨師和風伯趁機組織了妖魔軍隊,意圖推翻炎帝,奪取其部落的統治權。炎帝向黃帝軒轅氏求助。黃帝手下有應龍、女魃兩員大將。應龍是修煉了千年的龍神轉世,可以發起大水;女魃是旱神轉世,居住的地方總是烈日炎炎,土地焦裂。黃帝還得到了九天玄女傳授的三卷天書和風后傳授的八陣圖。大將應龍用八陣圖訓練士兵,建立了天機營。
整個天機營中,只有天機大將軍定勇和天機四傑之首斷不悔擁有招魂應龍的法力,而代價是形魂俱散。因此不到迫不得已,他們倆人是不會動用這一法力的。
為了解救被圍困的老百姓,斷不悔在石鼓處,動用全身魂靈敲擊石鼓,招魂應龍,以身祭鼓,身心俱逝。
這是沸騰的鼓。這是流淚的鼓。這是激盪的鼓。這是追魂的鼓。斷不悔將身上沖天的憤懣孤注一擲,化作無形之手,怒擊石鼓鼓面,如同肩負堅守家園夢的天機壯士,義無返顧捨身撲向迎風怒吼的戰旗。鼓道蒼蒼間是無盡的哀痛,在人和影子之間,敲擊出曲曲折折的血脈、坎坎坷坷的骨頭。
鼓聲從石鼓鼓面出發,在大山大水的胸腔中,共鳴了一個又一個鼓圈,然後回到斷不悔正漸漸迷離的思緒中和全體天機將士的心中。
一鼓擂出千軍萬馬,一鼓擂出動地驚天。斷不悔的生命溶於鼓中,鼓聲中迸發出浩瀚之音。天際間風雲變色,烏雲壓近,暴雨滂沱,如蒼天傾盆。
……
斷不悔自己的兩個孩子死了,和妖魔一起被淹沒在群窪深處。斷不悔自己也死了。但他拯救了全體村民,暫時守住了家園。
而在另一邊,還在丹青湖糾纏著房崧崖的蒙面人首領看見天穹間躍起一抹蒼藍色的霧藹,一聲唿哨,身輕如燕的他們,躍入丹青湖中,難覓蹤跡。
桑煙
桑煙升起來了。以桑煙祭祀神靈,將死者進行天葬,是丹坪寨先民同神靈溝通的方式。世世代代,人們相信,桑煙可以直達上天神住的地方,使諸神歡喜,保佑世間凡人事事如願,平安幸福。
為了紀念斷不悔和天機營的暫時保全,在丹坪寨、砂岩洞、刑天谷等地,桑煙終於緩緩升起。四處掛滿的經幡隨風拂擺,桑煙繚繞,山路上滿是自發而來的村民。遠遠望去,山頭灰亮亮的一片,焚香的煙霧和天上的雲糅合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
路心月攙扶著幾欲休克的紅袖,呼吸已經凝結。
她的心已經出了殼,她的軀幹在他懷中。她的孩子死了,就死在丈夫的一聲令下。
“我在哪兒?”紅袖喃喃低語著。她雙眸突然明亮而神采飛揚,像剛剛吞食了罌粟。
她掙脫出路心月的臂彎,頭也不回地朝著天葬台跑去,一襲薄衣在風中冷冷顫抖。
眾人大驚,上前追她。而路心月沒去。因為他知道,一個人的軀體和生命或許會如桑煙一樣消逝,但感情卻會永遠沉澱下來。即使眾人攔住她,她也沒法遺忘這一切。
紅袖搡開天葬師。她用手拔開斷不悔和兩個孩子半閉的眼睛:“看著我,好嗎?就一次,看一次就讓你離開。”
丈夫和兩個孩子對她的呢喃視若無睹,置若罔聞。他們的眼睛已褪去了神采,冰冷地叢生著零亂不堪的碎光。
紅袖仰起頭,對著雲霧繚繞的天際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我的家啊!”
桑煙裊裊中,天葬師把斷不悔和孩子的屍首蜷曲成胎兒在母體孕育的姿態,分別包裹在三條長長寬寬的白布里。這預示著生命的輪迴。
天葬師點燃桑煙,煙青色的霧氣濃重地升騰而起。聞煙而來的鷹鷲盤旋在空中,寬大的黑色雙翼爭相撲騰。
死去的人,安然沉睡在無知無覺中,塵世的愛與不愛,對他們而言,已經成了過往的桑煙,在裊裊間升起,又在游離間落幕,什麼都不曾留下。
一具軀體消失的過程可以這樣壯美和淒冽。
一具承載豪情承載生命的軀體,在它們告別塵世的時刻化作鷹鷲們的飛翔。
路心月望著四處裊裊升騰的桑煙,內心有些迷亂。天機四傑從昨晚走到今早,只剩下三位,而活著的人能夠保證天機營從此安定祥和嗎?桑煙一波接著一波吹過來,路心月的胸腔仿佛是個碩大蒼白的空洞,仿佛塵世間所有的苦難都淤積在裡面,讓他一個人去承受。
路心月頹然跪倒在地,以注目禮送別著大哥和兩個孩子。他仿佛已經看見大哥和兩個孩子的亡靈正隨著桑煙升騰並漸次消逝於天地之間。他無端地想哭,哭的時候,表情是那樣的難看。他又無端地想笑,而笑著的時候,巨大的寒意已在心頭凝結。
家園
天機營眾將士灑血立盟,發誓要打敗妖魔,復興天機營。年紀最輕卻處事沉穩的路心月,被推舉為新的核心。
路心月接任了斷不悔的工作後,意識到單憑天機一己之力量,是遠遠不夠的,天機營必須聯合各個門派的力量。他們是第一個回響荒火教的建議的。之後陸續有很多門派加入。
路心月一直想堅守天機,然而很難,妖魔的力量實在龐大,天機漸漸力不從心。
十年後,天機營在經過多次殘酷血腥的拉鋸戰之後,終於失守。所有天機將士和百姓被迫放棄家園。
逃離路上,路心月看見了孤身一人、孑然躑躅的紅袖,突然覺得心好痛。
“你們將用紫水晶、大理石、漢白玉建造一千零一個夢。夢裡是琉璃瓦的屋檐,錦緞的內飾,瑪瑙的點綴。從巍峨的大殿,到壯美的後宮,放上應龍的神像,身批金衣銀裳。你們每一位子民的家,都是那一千零一個夢中的一朵,你們的家園會如同花朵般芬芳馥郁……”天機祖先用文字向後輩們構畫了天機營華麗之極的畫卷,然而經過這么年的顛沛和抗爭,他們美輪美奐的家園景致、華采萬丈的天機夢,終於破滅。
逃離的隊伍行至刑天谷,不時有閃電划過天穹。
隊伍經過斷不悔捨身取義的石鼓處。月光下的石鼓清冷如披薄霜,當初斷不悔捨身擊鼓的一幕依然歷歷在目。
路心月不禁想起自己名字的來歷。
他自小便在心臟處有一輪殘月狀的胎記。也因了這個,父母給他取名“路心月”。
石鼓尤在,人何以堪?
而在暗夜中,路心月隱隱感覺有人跟蹤。
閃電中,有一群黑衣人的影子如蝙蝠掠過。路心月提醒眾人小心,但那些迅疾的影子稍縱而逝。
天機營將士和百姓最終流落到九黎安頓下來。
身心暫時得到了安歇,路心月卻常常想到一個詞,很應襯自己此時的景況:苟且。
苟且中的人是不可能做到什麼好夢的。有一夜,他夢見斷不悔朝他揮出一刀,在陽光底下,刀影逆光而來,像漫天舞滿了銀蝶。他什麼也看不見,只緩緩地回應揮出一刀,所有的蝶折翼落下,大哥的刀先他而抵達,自己手中的刀徑直飛了出去,他感到疼痛,一低頭,分明看見腕上有一道輕淺卻恰到火候的刀痕。幾滴血,濺到他臉上,滾燙。
他從夢中驚醒。他看著自己的手腕,並沒有刀痕。他有些驚魂未定。其實,這個夢,是他第一次距離死亡這么近,當然結局並沒有發生。
路心月其實很明白,為什麼會做這種莫名其妙的夢,如同他這么多年莫名其妙的不婚不娶的生活。
——如果不是天意作弄,紅袖本不應是他的大嫂,她才應該是他的妻。
在青澀的少年時代,他們都是天機營備受關注的後起之秀。每一天晚上,她都會在洗衣服的時候,哼一些快樂的歌謠,她從來不知道,營地外的白樺林中,曾有一個男孩久久地站立,痴痴地聽著,仿佛江邊的水手在聆聽潮汐起伏帶來的天籟。
然而都已經錯過了。更勇敢率真的斷不悔闖了進來,風馳電掣闖入霧埃的駿馬一般。在思量如何回應斷不悔的示愛的日子裡,她不止一次地見到他,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知道自己在遲疑和猶豫什麼。一次,她穿過營地,不經意間抬頭,看見他在一群渡河訓練的少年中,第一個抵達彼岸。他渾身濕漉漉地坐在河岸上,開心的笑容像一道陽光,映亮了整個河面。她朝他揮揮手,他看見了她,卻突然拘謹了,笑容也僵住了,倒是斷不悔熱烈回應了她的揮手,在河那邊又唱又跳,一群少年跟著哄鬧起來……她看著他訕訕的樣子,突然明了和憎恨了他的怯懦。她最終答應了斷不悔的示愛,做了他的女人。
後來夏天來了,那一年的夏天他們成為天機營正式的將領。天機四傑就將被派往天機外守護邊疆城牆。那一天晚上,她躑躅到江邊,心境一片寥廓安寧。而他喝了酒,正獨自醉臥江灘。夜已深,燈火漸漸熄了,孤寂的夜,東去的江水,靜謐的沙灘上,只剩下兩個沉默的少年。身軀夭矯的他突然躍起,持刀在月色中臨風一舞。收勢時他問她:“我的武藝比起大哥如何?”紅袖答:“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想再問什麼,卻又膽怯了。整個夜空似乎都是他的,而他卻不擁有她。他突然笑了起來,覺得世事無常可笑之極。她也應和著他笑了起來,仿佛兩人都是真的快樂。不知怎的,他突然說起自己心口處的胎記。她好奇地趨身打量,他卻不知道從哪裡冒出的勇氣,一把將她攬入懷中。“你瘋了?!”回應他的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我是你大哥的女人!”
他在她轉身欲走時,猛然從醉意引發的衝動中醒來。“總有一天,我會把自己心頭上的那輪彎月給你的!”她的背影沉默了良久,但終於還是走進了寂靜暗夜裡。除了滔滔江水,無人知曉那一夜曾發生過的一切。
——假如沒有千秋家園夢這樣沉重的束縛和羈絆,路心月願意把所有時間都打亂,重新排列鋪展,從頭再寫一回。
殘月
又是很多年過去了。
命運起承轉合,終於迎來了決戰一役。
所有門派都已約定妥當。只待荒火教發出信號彈,剩下的天機三傑將擂起大鼓,眾門派聞聲一起行動。
但又出現了那么多的波折。先是有黑衣人潛入荒火營地,盜走火種。然後又有內諜,摧毀了天機的三面大鼓。還有不知來歷的勢力阻擊前往營地的天機隊伍。天機營成為十個門派中傷亡最慘重的。
天機營全部人馬被困在一個角落,且戰且退,只剩下百餘將士,蜷在一個山窪里。天機三傑都已身受重傷。當他們歷經重重困難,終於來到事先約定好的地方時,卻發現三面大鼓都已被人破壞,守鼓將士屍骨無存,全營只剩下孤零零的鼓架,鼓面已被刀刃劃破。眼看計畫就要流產。
天機三傑渾身都是血污,命若遊絲。路心月把手中的單刀遞給紅袖:“不要猶豫了。我們盾碎刀殘,筋骨俱損,即使能活下去,也形同廢人。”
——“總有一天,我會把自己心頭上的那輪彎月給你!”他和她同時想起那個醉酒的夜晚他的囈語。誰能想到竟是一語成讖。
一支煙火沖天而起,劃破夜空。
隨之是震天的鼓聲,在大開大合的山水中,一步一步鏗鏘而來。
紅袖滿含熱淚,大力敲擊鼓面。
咚咚咚。
鼓聲推倒一堵又一堵圍牆,激起八大門派反擊的決心;鼓聲墜進一條又一條血河,濺起天機將士殺敵的吶喊。
隆隆隆。
鼓聲在八大門派所有將士的頭頂上屹立;鼓聲在八大門派所有將士的腳尖上閃爍。鼓聲在紅袖眼中流出了烈烈的火;鼓聲在紅袖心中噴出了熱熱的血。鼓聲是天機將士敲響反擊的號角;鼓聲是大荒將士舉起噴薄欲出的長矛。
是我天機最壯烈的浩瀚之鼓,把壯士和壯士的斷骨,擰成一根又一根救世的火把。
是我天機點燃肋骨的鼓聲,照亮八大門派壯士的行程,給大荒人民踩回一條幸福的康莊大道。
遠處人馬嘶鳴,人影憧憧,戰火沖天。紅袖知道逆轉大荒人民命運的時刻終於到了。
——天際一輪殘月,月輝清冷。在斷不悔當年捨身召喚應龍的石鼓旁,樹立著三面鮮血淋漓的人皮鼓。最中間的一面,血紅的鼓面中央,是一輪永遠無法盈滿的煙青色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