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逸事
為紀念創刊三周年,1939年9月上海《西風》雜誌第37期刊出以“我的……”為題目的“現金百元懸賞徵文啟事”,約定“舉凡關於個人值得一記的事,都可發表出來”,要求“內容要實在,題材要充實動人”。時年18歲的張愛玲遂寫了一篇一千三百字的《我的天才夢》應徵。此文雖尚不及張後來的作品來得老辣,但用語之精警,初現端倪,如末一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已成人所共知的名言。
對於這篇少女佳作獲獎的前前後後,張愛玲也是記掛有加,多次解說。
70年代她編《張看》時,在《天才夢》的末尾加了一段“附記”:“《我的天才夢》獲《西風》雜誌徵文第十三名名譽獎。徵文限定字數,所以這篇文字極力壓縮,剛在這數目內,但是第一名長好幾倍。並不是我幾十年後還在斤斤較量,不過因為影響這篇東西的內容與可信性,不得不提一聲。”
到了1994年12月,在她的文學生涯即將結束之際,台灣《中國時報》授予她第十七屆文學獎特別成就獎。張愛玲為此寫了《憶〈西風〉——第十七屆〈時報〉文學獎特別成就獎得獎感言》,舊事重提,更明確地表示對當年《西風》徵文評獎結果的強烈不滿。據張愛玲回憶,徵文寄出後不久,《西風》雜誌社通知她“得了首獎,就像買彩票中了頭獎一樣”。誰知等到收到正式公布的“全部得獎名單,首獎題作《我的妻》,作者姓名我不記得了。我排在末尾,仿佛名義是‘特別獎’,也就等於西風所謂‘有榮譽地提及’”。張愛玲還指出:“《西風》從來沒有片紙隻字向我解釋。我不過是個大學生。徵文結集出版就用我的題目《天才夢》。”張愛玲不諱言她對此事的耿耿於懷,說此事“成了一隻神經死了的蛀牙”,隔了半個世紀還剝奪她第二次得獎“應有的喜悅”,讓她十分“怨憤”。
作品評價
有人這樣評張愛玲的《我的天才夢》:
張愛玲早期作品中,我最喜愛的一篇(即是散文《天才夢》)。十九歲的張愛玲,對於自己生命過程深刻的自省。
她在文中微微吐露的,難以隱藏的抑鬱氣質。
種種特立獨行的性格,都使她在未來的道路上崎嶇難行。(儘管當時她自己都還不知道。)
張愛玲在天才夢的最後,寫道:「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也不能克服這種咬齧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這句話成了所有張迷的經典台詞,朗朗上口。卻也預示了張愛玲本人困頓掙扎的一生。
有人說,張愛玲在《天才夢》一文中,展現了極度成熟的漢語造詣,並且清楚展現了她獨特的文字和語言風格。
作品全文
張愛玲散文《天才夢》全文: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加上一點美國式的宣傳,也許我會被譽為神童。我三歲時能背誦唐詩。我還記得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眼看著他的淚珠滾下來。七歲時我寫了第一部小說,一個家庭悲劇。遇到筆劃複雜的字,我常常跑去問廚子怎樣寫。第二部小說是關於一個失戀自殺的女郎。我母親批評說:如果她要自殺,她決不會從上海乘火車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為西湖詩意的背景。終於固執地保存了這一點。
我僅有的課外讀物是《西遊記》與少量的童話,但我的思想並不為它們所束縛。八歲那年,我嘗試過一篇類似烏托邦的小說,題名《快樂村》。快樂村人是一個好戰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國皇帝特許,免徵賦稅,並予自治權。所以快樂村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大家庭,自耕自織,保存著部落時代的活潑文化。
我特地將半打練習簿縫在一起,預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對這偉大的題材失去了興趣。現在我仍舊保存著我所繪的插畫多幀,介紹這種理想社會的服務,建築,室內裝修,包括圖書館,“演武廳”,朱古力店,屋頂花園。公共餐室是荷花池裡一座涼亭。我不記得那裡有沒有電影院與社會主義——雖然缺少這兩樣文明產物,他們似乎也過得很好。
九歲時,我躊躇著不知道應當選擇音樂或美術作我終身的事業。看了一張描寫窮困的畫家的影片後,我哭了一場,決定做一個鋼琴家,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里演奏。對於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為敏感。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想像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艷的衣帽攜手舞蹈。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黃昏”,“婉妙”,“splendour”(輝煌,壯麗),“melancholy”(憂鬱),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現在,我仍然愛看《聊齋志異》與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便是為了這種有吸引力的字眼。
在學校里我得到自由發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堅強,直到我十六歲時,我母親從法國回來,將她睽違多年的女兒研究了一下。
“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症,”她告訴我,“我寧願看你死,不願看你活著使你 自己處處受痛苦。”我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我怕上理髮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許多人嘗試過教我織絨線,可是沒有一個成功。在一間房裡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總而言之,在現實的社會裡,我等於一個廢物。
我母親給我兩年的時間學習適應環境。她教我煮飯;用肥皂粉洗衣;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點燈後記得拉上窗簾;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
在待人接物的常識方面,我顯露驚人的愚笨。我的兩年計畫是一個失敗的試驗。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親的沉痛警告沒有給我任何的影響。
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雲》,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風笛),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 出手摘樹頂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齧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