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碎紅殘憶山河
一他小時候,經常在夢中遇見一位奇怪的雲遊畫師。
那畫師喊他,慕容,跟我走。他竟懵懂地尾隨前行,一直走到河岸邊。
願意跟我過去嗎?畫師自己先上了渡船,然後問他。
他舉目遠眺,彼岸繁花似錦。他點了點頭。
畫師又問他:你真的決定了嗎?還有什麼無法割捨的嗎?
少年的心,總在踏上渡船的那一瞬間,恍然警醒。
我要回家。他想了想,轉身往回跑,風聲在耳畔呼嘯而過。父皇答應要給我最厲害的蟋蟀。
他總是在這時醒來,宮娥及時端上消暑的蓮子銀耳湯。湯匙含在嘴裡,心中卻溢滿莫名的悵惘。彼岸未知的風景在魅惑著他。他真的很想過去看看。
那時他大概只有六歲,是君主最年幼的孩子。他不象第一個哥哥那么愚笨混沌,也不象第二個哥哥那么佻薄浮華。他從小就有安穩隱忍的品性,帝君視他為掌上明珠。
故事發展
二長大一些後,他不再做這個奇怪的夢了。夢中的雲遊畫師也被他漸漸遺忘。父王為
他請了全國最好的老師,他腦海中唯一的專注,是不負父輩之託。他暗暗露出喜歡較量的一面。凡聽說哪裡有奇崛的詩詞,必不遺餘力找來拜讀;聽說哪裡有驚世之畫,他必收集珍藏。
有一天,一個侍從告訴他,都城裡出了一位名叫“瀟湘”的才女,天賦才情聞名遐邇,詩詞水墨令人嘆服。
而他只是笑笑。古往今來,多少傳聞言不屬實。
直到有一天,他無意看見流傳民間的一幅《空谷幽竹》,當即驚艷嘆服。
瀟湘。畫卷落款處的兩個字被他深深鐫在了腦海里。
三
他從小就聽說一年一度的牡丹花會熱鬧非常。十六歲那年的穀雨時節,他裝扮成普通富家子弟,偷偷溜出禁閉幽深的皇城。
雲想衣裳花想容。是四月,天氣晴好,空氣中蕩漾著牡丹的清香,雲朵拖著影子在人群中悠然滑過。綿延繁花幾乎令他沉醉。在群花深處,他好奇地看見一位清瘦女子,她嫻靜的背影被陽光鍍上了一層光暈,她拾起一朵落花,沉思片刻後,又將落花包入絲帕中。
就在她轉身之時,他看見了她明澈的雙眸。那雙瞳里寫滿純真與善良。她的皮膚是凝脂一樣的象牙白,重重繁花將她的雙頰映得緋紅。人群喧囂,她靜默地立於其間,猶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一樣攝目。
他還來不及反應,她已牽著丫鬟的手,飄然離去。
四青春的覺醒,是瞬間的事情——不過是片刻的目光交接,卻有如清晨叢林裡的一滴露珠,機緣巧合地落在他掌心,溫潤的感覺順著掌紋蔓延至心底,終是抹不去了。
他有了屬於自己的心事。他婉拒了四周所有旁敲側擊的婚事——僅僅為了一位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子。
本是生命中昂然拔節、汁液飽滿的季節,卻心甘情願為一個人,苦守下去。
第二年的穀雨時節,他本想再次前往花會,卻因要陪父皇款待國外使臣,無法前往。等他趕到牡丹園中時,花事已經過去,滿樹的牡丹花瓣在風中簌簌下落,交織成紅色的雨,他接住飄到自己面頰上的一片段預告瓣,覺得心都碎了。
五十八歲那年的穀雨時分,他再次微服來到牡丹花會,試圖尋找那個令自己魂牽夢縈的身影。
而春雨無常,路人紛紛散開。他在尋找避雨處的時候,無意撿到一方絲帕,裡面包著一朵枯萎的牡丹。
仿佛有一粒火種,瞬間將他的記憶點燃。他相信這就是那位女子的。令他驚喜的是,絲帕上繡著“瀟湘”二字——莫非她就是傳說中的才女瀟湘,莫非她就是那幅《空谷幽竹》的作畫者?一時間,他心頭驚喜交加。
匆匆跑到一棵樹下,抖落一身雨水,抬頭時卻看見一雙熟悉的眸子。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他們初識的那一天——樹下的俯首拾花,遠處的微笑凝望,游弋四周的馥郁花香。只是,當年的溫煦陽光化作了今日的瀟瀟春雨。
天色正漸漸黯淡下來。牡丹的芬芳在四周縈繞,他浮在往事裡溯洄。靜默,只是靜默——而眼神在交錯,心靈在互語,縱然一切是不完整,斷續的,他們卻可以從容地在每一個斷口接上,就象兩個熟稔的棋手,對弈的一招一式早已瞭然於胸,只需行雲流水般地拆解。
“我記得你。你就是兩年前那個撿拾落花的女子。”他輕輕說。“我找你找了兩年。”
那女子和他對視而笑。然而很快,她臉上的笑意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驚訝——她看見他手中攥著一方絲帕。
他頓悟道:“這是我方才在路上撿的。絲帕上刻有‘瀟湘’二字。絲帕裡面還包著一朵牡丹。如果我沒猜錯,小姐您,就應該是這位‘瀟湘’姑娘吧?”
她微笑著點點頭。
雨越下越大,他看見她額前的濕發,他多么想用絲帕為她拭乾,可是他無法上前。他只能盡力向後靠,努力不讓雨水淋濕她,而他的後背,已漸漸濕透。
丫鬟焦急呼喚的聲音已經傳來。
來不及了。他鼓足畢生的勇氣對她說:“早聞姑娘芳名,他日定將登門拜訪。”
而她只是靜默轉身,走進丫鬟為她撐起的傘下,為他留下一抹神秘的背影。
六“早聞姑娘芳名,他日定將登門拜訪。”——他回到宮中的時候,依然心潮起伏難平。
可他沒有想到,他日,竟沒有他日。
就在當夜,鄰國突然大舉進攻。一夜之間,國運飄搖如系浮舟。國家命運多孱之時,他身為君王最器重的孩子,豈能醉心兒女情長?
自古難逢兩全境,不負江山不負情。
他遵循父願,開始參與國政。江山疆域,金戈鐵馬,齊齊湧進心頭。卻惟有那位女子,放不下,忘不了。
七這一年的一天,他和兩位兄長出門巡遊。一路上煙塵四起。突然隊伍停滯,道路被阻。他下車詢問,原來是一位少年不服這張揚架勢,與巡遊兵打鬥起來。最後被朝中高手捕獲,五花大綁送上前來。
他自覺無理,喝令眾人退下,親自為這位俠客鬆綁。
他欣賞這位少年的執著和一身膽識,於是捐棄前嫌,將他納入門下。少年俠客亦對他的仁厚真誠心悅誠服。他和這位少年劍客成為莫逆摯友。
這位少年劍客的名字叫易水寒。
八那些年,國勢飄搖,兵隊潰不成軍,敵國得以長驅直入。他恨父輩的平庸無能,不能賜予這江山子民一個安穩的現世。
他的兩位兄長先後被廢庶。危難之時,他的命運已經不再屬於他自己。終於,他被父皇冊立為太子,輔佐日漸衰老的父親管理國事。
他已預感到狂瀾難挽,於是勸說所有居民遠離故土,逃亡異鄉。
忙忙碌碌,心力憔悴。他,似乎已將她遺忘。
所謂緣分,是不需要太過奢華的布景的——生死相托是緣,萍水相逢是緣,相忘於江湖又何嘗不是?
其實,這樣也好。真的,這樣也好。
九在他二十八歲那年,敵軍距離都城僅在咫尺。此時,易水寒主動提出刺殺敵國的帝君。他想了想,這或許是改變整個國家命運的唯一機會。
他親自送易水寒啟程。江風嗚咽,夕照如血,柳絮翻飛。目睹載著摯友的小舟漂向不歸路,他不禁淚水潸然。而就在此刻,他在一條順江而下的扁舟上,看見了她。她已不再年輕皎潔,但依然端莊秀麗。
往事象一支飛矢瞬間擊中了他。——“早聞姑娘芳名,他日定將登門拜訪。”他沒想到那個女子原來一直都潛伏在自己的血液里,一起潛伏著的,還有一場永遠無法趕赴的相約。那場蔥蘢歲月里的青澀相思,挾裹著隱隱的傷,像落在宣紙上的一滴墨,沉緩而悵然地在他腦海中斑駁開來。
良久他才緩過氣來,他開始朝她揮手,她也不自覺地回應著,可是他無法發出聲音,因為千言萬語早已翻滾升騰,堵住他的咽喉。
他倆僅隔著一江之水,卻如同隔著無法跨越的山河歲月。扁舟漸行漸遠,她的樣子越來越模糊,他不禁輕闔雙眼,雙臂迎風展開,似要擁抱暌違多年的愛人。他知道,這可能是自己此生中唯一一次擁抱她。
一天之中,自己最愛的人,自己最好的朋友,雙雙離開自己。雙重的失去,像兩把寒冷的匕首,穿梭在他的身體裡。
十不久,訊息傳來,易水寒行刺失敗,血染皇庭。
至此,他知道大勢已去。
刺殺事件促使敵國加大了進攻力度。兩年後,舉國陣線全線敗退。都城即將淪陷。
所有皇族被告知,務必儘快逃離國都。
逃離前的一天晚上,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他沉沉進入夢鄉。讓他驚訝的是,他又夢見了自己孩童時期經常夢見的那個雲遊畫師。他已有二十多年沒有夢見這位相貌古怪的畫師了。
那畫師喊他,慕容,跟我走。他竟像孩童一樣,懵懂地尾隨前行,一直走到河岸邊。
願意跟我過去嗎?畫師自己先上了渡船,然後問他。
他舉目遠眺,彼岸繁花似錦。他點了點頭。
畫師又問他:你真的決定了嗎?還有什麼無法割捨的嗎?
他毫不猶豫地說:我已經決定了。這三十年,我活得太累太累。不過在我過去之後,您能不能幫我傳送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他取出袖管里的絲帕,說:如果我死了,我的鮮血會灌溉這朵乾花,它會重新綻放,鮮活如初。那時,請你把這方絲帕和朵花一起交給一位叫瀟湘的女子。
畫師問他:如果給你一個生命的輪迴,你是否會放棄這廣袤江山和萬千子民,去選擇這位女子?
他想了想,搖頭說:我不會。如果生命中真的會有輪迴,我依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因為我根本沒有餘地做出別的選擇。只是,在生命的下一個輪迴里,我不會再象十四年前的穀雨時節那樣偷跑出宮,這樣她就不會無望地等我十二年。
好吧,畫師嘆口氣,我答應你把東西帶到。上船吧。
江風拂面,白衣翻飛。在踏上彼岸的那一刻,他猛然從夢中驚醒。
醒來後,他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心中充滿從未有過的安然。他決定不走了,他也不再害怕。這座城,他生於斯、長於斯,如今也一定要逝於斯。他要獨守這座空城,直至最後一刻。
故事結尾
十一是暮夏的傍晚,風聲獵獵,旌旗殘敗,天邊的夕陽像一滴嫣紅的血,緩慢
而決然地墜落。他站在內殿高高的積翠台上。天色蒼茫遼闊。這裡曾經是他和父皇遠眺國疆指點江山的地方。而此刻,吶喊和哀嚎被火光捲起直衝雲霄,濃煙像巨龍將王城吞噬。
他想,有一支箭,會刺中我的心口,我的鮮血會浸潤那朵枯萎的牡丹,花瓣在鮮血的潤澤下,緩緩舒展、飽滿、復甦,從此它將永遠綻放在他和她的記憶里,永不衰敗。然後,一切都該結束了。
黑壓壓的敵軍衝到了積翠台前,飛矢已如蝗而至。他以樹的姿態屹立著,面朝天空,輕輕闔上雙眼,細密的睫毛在橘紅色的夕陽中輕微顫動。他的雙臂迎風緩緩展開,似要擁抱暌違多年的愛人。
而所有的浮華繁盛,所有的山河歲月,所有的光榮與夢想,都在他緩緩倒下的背影里,轟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