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全文
十五好詩書,二十彈冠仕(1)。
楚王賜顏色,出入章華里(2)。
作賦凌屈原,讀書夸左史(3)。
數從明月宴(4),或侍朝雲祀(5)。
登山摘紫芝(6),泛江采綠芷(7)。
歌舞未終曲,風塵暗天起(8)。
吳師破九龍(9),秦兵割千里(10)。
狐兔穴宗廟(11),霜露沾朝市(12)。
璧入邯鄲宮(13),劍去襄城水(14)。
未獲殉陵墓,獨生良足恥(15)。
憫憫思舊都(16),惻惻懷君子(17)。
白髮窺明鏡,憂傷沒余齒(18)。
注釋
(1)彈冠:彈去冠上的灰塵;整冠。《漢書·王吉傳》:“吉與貢禹為友,世稱‘王陽在位,貢公彈冠’,言其取捨同也。”本謂王吉(王陽)、貢禹友善,王吉做官,貢禹也準備出仕。後以“彈冠相慶”指互相慶賀。多用作貶義。
(2)章華:楚國離宮名。春秋昭公七年(前535)楚靈王所建,“在江陵東百餘里,台形三角,高十丈余,亦名三休台”。
(3)左史:官名。周代史官分左史和右史,左史記行動,右史記語言。楚有左史倚相,是一位博學的史官。《左傳·昭公十二年》: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4)明月:梁元帝建有明月樓,是經常宴飲之所。
(5)朝云:巫山神女。據宋玉《高唐賦》,楚襄王游高唐,夢見巫山神女。神女自云:”朝為行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襄王為之立廟,號曰“朝雲”。
(6)紫芝:靈芝。張衡《思玄賦》:“留瀛洲而采芝兮,聊且以乎長生”。
(7)綠芷:碧綠的芳草。吳均與柳惲相贈答六首:“黃鸝飛上苑,綠芷出汀洲。”
(8)風塵:指西魏對梁元帝發動的一場戰爭。蕭繹曾向西魏稱臣,即帝位後不再稱臣。承聖三年(554),西魏大將尉遲迥伐梁,率軍攻陷江陵,蕭繹投降被殺。
(9)吳師:吳王闔閭伐楚,如秦國割取楚國千里之地。這裡指西魏軍隊。九龍:鍾名。九龍之鐘為楚國的象徵。《淮南子·泰族》:閩閻伐楚,“破九龍之鐘。”高誘注云:“楚為九龍之簴以懸鐘也。”
(10)秦兵割千里:秦割楚國之地千里。《戰國策·楚策》:“橫合,則楚割地以事秦。”(11)宗廟:為古代帝王諸侯士大夫祭祀祖宗的處所。
(12)朝市:猶都會,此處指江陵。霜沾露濕,喻其破敗荒涼。
(13)璧:和氏璧。《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趙惠文時,得楚和氏璧。”邯鄲:趙地。
(14)劍去襄城水:雷次宗《豫章記》:“孔章掘得二劍,留其一,匣而進之張華。後張華遇害,此劍飛入襄城水中。”
(15)未獲殉陵墓,獨生良足恥:顏之推《觀我生賦》:“小臣恥其獨死,實有愧於胡顏。”
(16)憫憫:哀憐意。舊都,指江陵。
(17)惻惻:悲痛的樣子。君子:指梁元帝蕭繹。
(18)沒余齒:沒,終。余齒,餘年。
作品賞析
“十五好詩書,二十彈冠仕”,合了一句古悟:“學而優則仕”。顏之推父親顏勰,為湘東王蕭繹鎮西府咨議參軍,“世善周宮、左氏學”。顏之推”早傳家業”,十二歲即參加蕭繹親自講授莊老之學的講筵,“還習禮傳,博覽群七,無不該洽”(見《北齊書·文苑傳》)。十九歲他為湘東國右常侍,以軍功,加鎮西墨曹參軍(見《觀我生賦》自注)。這裡稱十五、二十均為舉其成數而言。“彈冠”言將入仕而拂去冠上的塵埃。出仕之後,受到粱元帝的賞識,經常出入元帝游賞之地。“楚王賜顏色,出入章華里,”梁元帝建都江陵,本是古楚之地,所以用楚王指代他。“賜顏色”意為受到青睞,得到賞識。“章華”即章華台,楚靈王所建,“在江陵東百餘里,台形三角,高十丈余,亦名三休台”。這裡用章華台泛指梁元帝遊樂觀賞之地。“出入章華里”是“楚王賜顏色”的具體化。接著用鋪敘的手法,從“作賦凌屈原”到“泛江采綠芷”,形象地表現自己憑藉學識文章,備受寵幸。顏之推頗有文采,寫了《觀我生賦》,追憶自己一生坎坷經歷,反映了所處時代的歷史變遷,與庚信的《哀江南賦》堪稱雙璧。詩中說“作賦凌屈原”,反映了這種情況,但不免有誇大的一面。”讀書夸左史”是表示學識淵博。《左傳·昭公十二年》,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他與左吏倚相併駕齊驅,當然是學富五車了。憑藉學識與文采,“數從明月宴,或侍朝雲祀”。梁元帝建有明月樓,是經常宴飲之所。這句也可解釋為常從月夜之宴。“朝雲祀”即祭祀朝雲神女。據宋玉《高唐賦》,楚襄王游高唐,夢見巫山神女。神女自云:”朝為行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襄王為之立廟,號曰“朝雲”。“或侍朝雲祀”還包含著陪伴君王作高唐之游的意思。“登山摘紫芝,泛江采綠芷”。“紫芝”,靈芝。張衡《思玄賦》:“留瀛洲而采芝兮,聊且以乎長生”。“綠芷”,碧綠的芳草。吳均《與柳惲相贈答》:“黃鸝飛上苑,綠芷出汀洲。”摘紫芝、采綠芷,悠閒、高雅,又有追求神仙境界的情趣。陪宴、侍祀、登山摘紫芝、臨水采綠芷,都寫得極富詩意。“明月宴”,情意盎然,“朝雲祀”充滿浪漫主義氣息,對出塵拔俗的神仙境界的嚮往,體現清高與超脫。既有君臣相知相得的一面,又有張揚詩人品格的一面。雖然,實質上,顏之推只是文學侍從之臣罷了。
正當歌舞異平、盡情遊樂的時候,“風塵暗天起”。蕭繹曾向西魏稱臣,即帝位後不再稱臣,於是西魏大軍進攻江陵。“風塵”正是指西魏對梁元帝發動的一場戰爭。西魏軍隊南下,勢如破竹,詩人含蓄地稱之為“吳師破九龍,秦兵割千里。”如吳王闔閭伐楚,如秦國割取楚國千里之地。《淮南子·泰族》:閩閻伐楚,“破九龍之鐘。”高誘注云:“楚為九龍之簴以懸鐘也。”九龍之鐘即為楚國的象徵。“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江陵城破,“狐兔穴宗廟,霜露沾朝市。”宗廟廢墟,狐兔穴其中;霜露沾濕,變朝而易市。宮廷中的寶物,或者被劫掠到北方,或者是不知去向。“璧入邯鄲宮”,以楚之和氏壁為趙惠文王所得喻前。“劍去襄城北”,以張華所得寶劍,在他死後飛人襄城水中喻後者。西魏入侵,導致梁元帝頃刻覆亡,社稷毀棄,生靈塗炭,客觀上暴露了梁元帝的腐朽沒落,不堪一擊。雖然,詩人是以“黍離之悲”來表達的。這裡多用典故,從表達上說,含蓄。從政治上看,是作者身居北齊,生怕直言帶來禍患的緣故。
在劇烈的政治變動中,顏之推到了北齊。他痛定思痛,深感內疚,“未獲殉陵墓,獨生良足恥”。除了封建忠君思想外,還由於對元帝知己之恩的感發。“小臣恥其獨死,實有愧於胡顏”(《觀我生賦》)。因此,他身居異域,終日愁思,懷念舊都江陵;內心悲痛,思想元帝蕭繹。“憫憫思舊都,惻側懷君子。”結末“白髮窺明鏡,憂傷沒余齒”。窺視明鏡,白髮叢生,正是“憫憫”“惻惻”的結果。展望今後,憂傷一世,終其餘年。憂傷時間之長,憂傷感情之切,溢於言表。“白髮”“余齒”,與“十五好詩書”相呼應,構成全詩的反差,歡樂與憂傷的懸殊。詩篇成為作者一生的總結,反映了特定的歷史變化,內涵豐富,容量很大。
作者簡介
顏之推(公元531—約590年後)字介,原籍琅邪臨沂(今山東省臨沂市),北齊文學家或南北朝文學家,世居建康(今南京市),生於士族官僚家庭,世傳《周官》、《左氏春秋》。他早傳家業,12歲時聽講老莊之學,因“虛談非其所好,還習《禮》、《傳》”,生活上“好飲酒,多任縱,不修邊幅。”他博覽群書,為文辭情並茂,得梁湘東王賞識,19歲就被任為國左常侍。後投奔北齊,歷20年,官至黃門侍郎。公元577年,北齊為北周所滅,他被征為御史上士。公元581年,隋代北周,他又於隋文帝開皇年間,被召為學士,不久以疾終。依他自敘,“予一生而三化,備苶苦而蓼辛”。嘆息“三為亡國之人”。傳世著作有《顏氏家訓》和《還冤志》等。《顏氏家訓》共二十篇,是顏之推為了用儒家思想教訓子孫,以保持自己家庭的傳統與地位,而寫出的一部系統完整的親職教育教科書。這是他一生關於士大夫立身、治家、處事、為學的經驗總結,在封建親職教育發展史上有重要的影響。後世稱此書為“家教規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