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風花雪月

又見風花雪月

《又見風花雪月》是花城出版社出版的圖書,作者是洪三泰。

基本信息

內容簡介

又見風花雪月又見風花雪月
《又見風花雪月》描述一個高幹家庭在“文革”中慘遭劫難,又在改革開放伊始奮起的故事。繁囂都市的迷離、遼遠西北的險惡、寂寞的軍旅歲月、慘烈的戰火生涯,同時集中在一個特別而又普通的家庭身上。作為小弟的“浪子”孔雲飛,他和風花、雪月等之間的情愛故事既離奇、曲折,又充滿憂傷。他同時是這一場變革的見證者,他的生活從窮困潦倒開始,他的愛情從純粹天真起步,經過近30年的歲月變遷,他的生活是否朝著幸福的方向邁進?他的“風花雪月”是否能得償所願?
主人公的經歷向我們揭示了整個社會形態從病態到正常的轉變過程,同時展現出嶺南地區在改革開放中巨大裂變的奇異畫卷……改革開放之前,中國人剛剛經歷了最漫長的十年。從這十年中走出的人們以及他們的家庭,帶著依舊新鮮的傷痛,立即投入到另外一場意義深遠的變革當中,迷惘、膽怯、振奮、懷疑,還有希望,他們錯亂複雜的感情歷程,正是另一部改革的歷史。

作者簡介

洪三泰,廣東省作家協會一級作家。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六日出生於廣東省遂溪縣芳流墩村。一九六四年參加工作,一九六六年入黨。一九六七至一九七五年在遂溪縣委湛江農墾、廣州軍區生產建設兵團政治部工作,一九七五至一九七八年在湛江農墾局工作,先後當編輯、記者、新聞幹事、秘書等。一九七九年調到廣東省作家協會當專業作家,一九七九年成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廣東分會黨組成員、副秘書長、文學院副院長、高要縣委常委,省文聯委員一九七二年在省以上報刊發表詩歌、散文、報告文學。一九七八年在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詩集《紅珊瑚》(合集),一九八一年在花城出版社出版第一本個人詩集《天涯花》。以後陸續出版詩集、散文集、報告文學、傳記、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見目錄)。一九七七年受中國作家協會之託到湖南、江西採訪華國鋒,寫出兩本詩集(合集):《華主席的足跡》、《第一面軍旗》。一九八二、一九八六年兩次應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之邀到雲南邊境和大西北採訪各兩個月。參加過七十年代的全國詩歌座談會和八十年代的中國作家代表大會(均在北京)。二○○○年三月十五日應台灣文藝界之邀赴台灣參加詩歌討論會。現為廣東省作家協會文學院一級作家。
長篇小說《風流時代三部曲》(《野情》《野性》、《又見風花雪月》)(共120多萬字)二○○○年於四月一日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後,至今已重版三次。即由兩家報紙分別連載前兩部,現正在為連載做些編輯工和。之後寫作尚未完成的關雷州半島一百年的長篇小說;寫一批訪台灣的詩、散文等。

前言

時光流逝雖快,但30年風雨路似很曲折漫長。想起當時,我在深圳特區建設的煙塵中奔跑,夜寫長詩《蹦出貝殼的珍珠》的狂喜;想起當初那歷史悠久的廣州高第街,率先接納600多個體戶時,我在那裡深潛一百天,和近百名新興小老闆、街邊仔、街邊女交朋友,寫出長篇報告文學《中國高第街》和電影《女人街》的激動;想起我曾在高要縣掛職縣委常委,兩年里常上河台金礦和挖金者談話,寫出長篇小說《鬧市》的興奮。我忽然感到時空渺茫,一切艱辛、彷徨,似乎忽然間被天地巨變、人間喜悅所替代。
然而,我的心依然有一種憂思抹之不去,有無數過去的影子縈繞腦際。當時狂飈突進中的衝浪者安在?當時鬧市裡的商界精靈今在何方?動盪、流散、瘋狂、野蠻、文明,曾在哪個角落?官者、商者、智者、富者、貧者,可各安其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無法把他們追尋。
只有在這個時候,只有在我翻讀蘸淚揮汗寫成的長達120多萬字長篇小說“風流時代三部曲”(《野情》、《野性》、《又見風花雪月》)的時候,一切風雲人物才倏然重現,騷動的珠江才再次興奮,崎嶇的山路、彎曲的海岸、遼遠的城鄉才重又相會。我驚喜,我筆下的人物並未老去,我筆下的景物依然活著……這使我得到慰藉。在中國勇敢突進的今天,願和我親愛的讀者一起,同憶以往歲月,重論各路英豪。
“只要看鳥是怎樣飛法,就知道它是只什麼樣的鳥。”([俄]馬明·西比利亞克:《普里瓦洛夫的百萬家私》第87頁)我們已飛行了30年,是怎樣飛的呢?是逆風展翅,還是直衝雲霄?是穿雲過霧,還是搏擊浪濤?但願我們如大鵬,扇起垂天之羽翼,擊水三千里,飛出九萬里。

精彩書摘

我十一歲時,那雙眼經常發炎。整天紅紅腫腫。我總是躲在廣州東山老家那棟紅磚樓里。
紅磚樓有兩層,紅磚砌到頂。窗戶有鐵條兒,十分密實。門雖是木的,但堅硬如鐵。從樓上到樓下是木板樓梯。我喜歡雙腳跳著一級級梯板兒,發出嘭嘭的響聲,像打鼓似的。聽大人說,東山一帶過去是當大官的人住的。大官是什麼?我不知道。我常常從外頭細看我家那棟樓。嚯,好氣派。單獨成樓,四周結構嚴實,如同電影上看到的堡壘一樣。我想,這棟樓本應該是大官住的。我爸爸是不是大官我不知道。我看這棟樓就是十二級颱風也刮不倒的。這結結實實的堡壘是攻不破的。
我的眼發炎太厲害了。爸爸整天不在家,媽媽在家裡忙這忙那,也顧不上我。我有一個哥哥叫劉鶴。跟媽姓。媽說生他很痛苦,兩天兩夜死去活來,生出是男孩,便說:“我要這兒子改我姓,就叫劉鶴。爸爸問:“為什麼叫鶴?”媽說:“因他在我的肚子裡像大鶴用長嘴鑿我,痛得我死去活來,就叫鶴吧,好記住那鐵嘴兒。再說,日後也可以鶴立雞群呀!”我還有一個姐姐叫阿鈴。媽說這妹仔很討人喜歡,第一聲哭就像清脆的鈴聲,叫阿鈴也順口。我不知道媽媽為啥叫我雲飛,大概生我時,有白雲在媽媽的頭上飛過吧。我不敢打聽這事兒,恐怕媽媽罵我多嘴。
一哥一姐,我包尾。都說大仔好疼,女兒可愛,我算什麼蘿蔔青菜?所以,我的雙眼發炎紅腫沒人理。鶴哥天天拉我上街看人遊行,還弄一個紅袖章什麼的戴在右臂上,“紅衛兵”三個字金黃金黃很大很醒目。不知他從哪兒弄了一條草綠軍裝,還扎了一條腰帶,穿一雙解放鞋,威風凜凜的樣子。十六歲就當“紅衛兵”,神氣極了。
“快去看看紅海洋,整天擦眼睛乾什麼?沒出息。”鶴哥拉扯著我往街上跑。我的雙眼紅腫得厲害。街上全是紅旗的森林,紅旗的海洋。紅色在流動,把我的眼睛刺得發痛、流淚。我閉著眼睛不看。腦海里照樣是紅彤彤的。有呼喊聲、海浪般一陣緊似一陣。我微微睜開雙眼,立即痛癢起來。我忽然覺得,我的眼睛發炎和這紅海洋有關。連續十多天都見這紅色大海,紅色河流。我說:“哥哥我要回去,我的眼睛在冒火了。”哥猛地扯我說:“糟了。爸爸被戴了高帽,正在紅海洋里遊街呢!”
我睜開眼,只見人群,不見爸爸。我踮起腳,還是看不見。哥哥說:“爬上牆去。”
他說著就拉我跑到前面去。有一堵殘牆在街道旁,哥哥三兩下就爬了上去,又伸手拉我:“快,爸爸被人推著走過來了。”
我猴子似地爬了上去,騎在牆上。我擦了擦發炎的紅眼睛,見爸爸被推著走。“打倒教唆犯、走資派!”“打倒國民黨特務!”“打倒黑手黨!”喊聲如雷。
我不知道這大罵聲是不是沖爸爸來的。爸爸戴的高帽高而尖,白紙糊的,尖塔似的很好玩。我也會糊這種高帽。在爸爸的身旁有五六個戴高帽的。爸爸怎么被抓去遊街呢?難怪這幾天他老不在家。媽老拉著鈴姐在房裡哭。世界像被火燒著了似的。街上鑼喧鼓響,直到深夜。爸爸是什麼時候被抓去的?我一點也不知道。
猛地,鶴哥扯了我一下:“停下來了,斗爸爸了。”
我睜不開眼睛,只聽到口號聲把耳朵震得嗡嗡作響。繼而是一種腳踢拳打的聲響。
“媽的,打人了!”鶴哥雙腳跺牆說,“有人用腳踢爸爸,踢得很重。”
我硬是睜開眼睛。這時,鶴哥唰地從牆上飛撲下去,我也跳下去。鶴哥顧不上我了,只往人群里鑽。我也像泥鰍一樣鑽了進去。
“為什麼打我爸爸?”鶴哥蹦跳起來朝那個比他大的紅衛兵就是一拳。好樣的,鶴哥。我也撲過去用嘴咬那小子的手,吼道:“你打我爸爸,我咬斷你的手!”哎喲一聲,惹來了幾個氣勢洶洶的紅衛兵。他們像斗紅了眼的公雞,向我和鶴哥直撲過來,罵道:“喲,你也配穿紅衛兵軍裝?你也配戴紅袖章,狗崽子!黑七類!”
“揍爛他!”有人喊著。有人扯下鶴哥的袖章罵道。
“你也配戴紅袖章?!狗崽子!”
噼噼啪啪,掌來拳去。我和鶴哥被打翻在地,又被踢了幾腳。那被我咬的傢伙,用石頭硬敲掉了我的門牙,血從我的嘴裡流出來,紅紅的灑在亂糟糟的街上。
爸爸那時是跪著的,臉朝下,看不見我們,只聽到我們的聲音,正想抬頭看看我倆,卻被紅衛兵按了下去,還罵道:“低下你的狗頭!”
亂糟糟的。爸爸不知什麼時候被拉走了。鶴哥和我趴在街頭很久很久。
世界被滾水燙著了,火燒火燎。
天好像在旋轉。我忽地從天空中跌落一個深淵。深淵裡儘是毒蛇……“媽呀!”我驚叫起來。
原來我躺在家的床上,正在發燒,眼腫得像雞蛋大。媽給我滴眼藥水,用濕毛巾敷我的額頭。鶴哥也躺著叫痛。鈴姐守在我的身邊弄著濕毛巾。
媽說:“以後不準你們出去了。文化大革命,來了……爸被游斗,不知死活……”
媽的淚像落雨。
“什麼革命?”我心裡想,“什麼文化?文化也會革命?我只聽大人講,共產黨鬧革命。
對,革命就是要鬧,鬧哄哄的。革命就是紅海洋么?”
我的雙眼像被鹽水著。是紅海洋的光刺得發炎的,我敢說。那幾天我天天見紅色,是紅光刺發炎的。是紅光烘發炎的。
半夜,有人拚命敲門。一會兒又把門撞穿。
潮水一樣,人群涌了進來。媽媽拉著我們三人躲在門角里。媽媽在外頭像母雞一樣保護著我們。
是紅衛兵們衝來了。
“砸爛封資修!”有人朝那瓷瓶重重地打了一棍。咣啷,瓷瓶碎在地上。我家有好幾個這樣的瓷瓶。
翻箱倒櫃。古董、相框什麼的統統被砸得粉碎。值錢的東西被抬走了。書籍被撒在廳里,任他們踐踏。我覺得家裡起了颶風,天旋地轉。
後半夜,他們終於走了。
“爸沒有罪……家被抄了。”媽媽抱著我們三人痛苦地說,“孩子,媽受不了……”
“我去找爸爸!”我說著就想掙脫媽往外跑。
“去不得,外頭到處斗人、殺人。聽說武鬥快開始了,要死好多人。”媽說著用手不住地抹淚。
“我去找爸爸,我會找到爸爸的。”鶴哥掙脫媽媽往外跑,轉眼便不見了影兒。
媽追出去也追不著他。
很晚很晚,才見鶴哥回來。
他被人用墨汁塗了臉。上身赤裸著,背上寫著三個字:“黑七類”。
我去用水給鶴哥洗,問:“哥,是誰寫的?是誰塗的?記住他,以後我用刀給他雕!”
哥直搖頭。
“見爸爸嗎?”媽媽問。
哥還是搖頭。
世界就這樣被燒著了。
我們的紅磚樓也好像被這人間大火燒著了。我們像熱鍋里的螞蟻,天天魂不守舍。
爸老是不回來。
有一天,有人又來抄家。硬是把媽媽拉出去了。這時天突然下起雨來。雷聲很怕人。
晴天又一次霹靂!媽不在家,我們像一窩沒了爸媽的鳥兒。
姐姐說她去找媽媽。她十二歲了,膽子比我大。
我和鶴哥用拳頭猛捶紅磚牆。
終於,壞訊息傳來:媽媽被斗被羞辱後,跳了珠江,再也不回來了。這是姐姐帶回來的最壞的訊息。
三天后,一位遠房親戚阿姨突然出現在我家。她叫明嬸,聽說在深圳附近的村子住。她聽到我家遭了殃,就來了。媽媽跳江的訊息是她打聽到的。
媽媽的屍體沒有誰去撈,可能漂到大海去了。
媽媽是珠江的浪捲走的,是向大海流去的。媽媽自己一個人去,好痛快,自自由由地去了,無牽無掛地去了。媽媽去了,像出遠門一樣去了。
我們三人哭成一團。爸聽不見。爸不知道被鎖在什麼地方。爸不會知道媽媽跳了珠江。
明嬸像媽媽一樣摟著我們三人,像母雞呵護著小雞一樣。
我看見她的眼角老是濕漉漉的。她不停地擦著眼。我也不停地擦著紅眼。我的眼睛又紅腫了。我敢肯定是看紅海洋傳染的什麼紅眼病。
鶴哥整天不說話。在房裡坐著發愣。
鈴姐偷偷地抱著媽媽的枕頭流淚。
媽媽就這樣獨自走了,拋下我們三人走了。媽媽是珠江送去大海的。
我們三兄妹抱著哭要媽媽。
明嬸說:“媽出遠門去了。我就是你們的媽媽。真的,我就是你們的媽媽呀!”她咬著嘴唇說。
我們吃驚地望著明嬸。她越看越像媽媽。真的,那眼睛,那頭髮,那嘴巴兒和媽媽一樣。看見明嬸,我們稍稍得到安慰。但想到沒了媽媽,就覺得世界是—個空竹殼,什麼也沒有了。
天漸漸黑下來。
雨還在下著,嘩嘩嘩已下了三天三夜。
突然,幾個人把爸爸押回來。爸呼喊著媽的名字大哭。
明嬸摟著我們,見來者風風火火,越發把我們摟得緊緊的。這世界也奇,人可以隨時闖進別人的家。
“快拾東西!”一個紅衛兵模樣的大人吼道。
“我想把孩子帶走。”爸爸對來人說。爸爸的聲音很沉,很沙啞,但很有力。我第一次聽見這么沙啞的聲音。
“三個都帶?”那人質問,“不行!”
“三個都是我的孩子。我都帶走。”爸爸撲過來摟著我們。他面色冷峻,目光炯炯,好像從什麼世界走來一樣。
爸爸撲過來時,一股帶雨的風也撲了過來。我們猛地打了冷顫。爸爸像從河裡打撈起來似的,渾身濕透了。
“不行就不行!那是勞改場!你也讓他們一齊去勞改嗎?一齊勞改就都帶去!”那人吼道。
說來說去,只準帶走一個。還說帶去也不能在一起。
“你帶他走。他有十五六歲了吧!”那人拉了拉鶴哥,說,“其他兩個我就管不著了。”
“我這兩個孩子怎么辦?”爸爸的聲音顫顫的,沙沙的。他雙眼依然炯炯有神。
“那我就管不著了,走!”那人催促爸爸快走。
“走!”另一人也大聲呵斥著。
“快走!車在外頭等呢!”
“別婆婆媽媽了,快走!”另一個人又吼了一聲,凶神惡煞的樣子。
亂糟糟的。只聽到這“走”字如炸雷一般。
爸被拉走了。鶴哥也被拉走了。到什麼地方去?我不知道。明嬸瞪大了雙眼。她來不及同爸爸說一句什麼話。她呆呆地望著爸爸和哥哥消失在門外的雨幕中。她失魂似的摟著我們。
沉默。
雨下大了,翻江倒海似的。
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雨,從來未見過這么多的霹靂電閃。我的紅磚樓,在發顫搖晃,像要倒塌成碎末似的。
鈴姐睡熟在明嬸的懷裡。
我倚在門口看瀑雨,聽狂雷。我的紅眼睛還未全好,痒痒的流著淚。我敢保證,我不是哭,是眼紅腫未消擠出的水。我不敢想媽媽跳江的樣子。媽媽是從海珠橋跳下去的?到底是不是,我不知道。跳江那一刻她哭不哭,我也不知道。跳下去像燕子斜飛下去么?像鯉魚一樣入水么?那一刻,媽媽一定感到快樂。要不,她怎么去跳江呢?
明嬸把鈴姐放在床上睡,就去廚房裡煮粥。
我這時才聽到肚子咕咕嚕嚕地叫。是真的,我聽到的。這種叫聲很沉悶,但我的耳朵聽得清晰,是從我的肚子發出來的。奇怪,我的肚子也會打鼓兒,當然沒有街道上的鑼鼓那么響。
冰櫃空空的。只有廚櫃裡藏著一瓶南乳。稀粥、南乳也好。明嬸催我們快吃一碗填填肚子。姐姐被叫醒了。她說不餓。
我不信,上頓是啥時吃的?我忘了。我吃了一個饅頭,是街上阿海伯給的,姐姐沒有吃。鈴姐說不餓,騙人。騙明嬸乾什麼?明嬸是好人。我說:“鈴姐,你不吃明嬸會哭的。”
姐姐也吃了一碗。她去洗碗。我看得真切,她的身影有點像媽媽。
可是,媽媽走了。媽媽跳了珠江。
媽媽再也不回來了。
明嬸要帶我和姐姐走,說到她家去好照料我們。我死不肯。
我死也不肯離開我的紅磚樓。這紅磚樓堡壘似的,颳風下雨不怕。爸爸和媽媽在紅磚樓里生我。那時有保姆,保姆姐姐不知什麼時候走了。爸爸那時當什麼官我不知道。只聽到樓梯經常響。許多叔叔阿姨上紅樓來,畢恭畢敬地同爸講話。媽老斟茶水,一天要煮五次開水,是保姆姐姐講的。那時紅磚樓看上去很亮,外表也很威武。一夜間,人都走了。紅磚樓快沒人住了。我若果跟明嬸走,紅磚樓就真的孤零零的了。
我是決意不走的。明嬸拉我,我拉著鐵窗使出硬功來,她拉不動我。
鈴姐說她也不走。她要留下來照顧我。
明嬸說:“你們都不走,我留下來幾天可以,但我還有一頭家,還有幾個小的,一個老的要照顧,不能長時間留在這裡的。你倆就聽明嬸的,一齊走好嗎?”
鈴姐勸我說:“明嬸說的有道理,我們跟她去也好。在這裡,我們怎么辦?”
我說過,我死也不去。我就守著這棟紅磚樓。我對姐姐說:“鈴姐,你跟明嬸去好了。過一段時間來看看我就行了。”
“你吃什麼呢?”姐姐問。
“這么大的廣州什麼都有吃,還餓死我嗎?”我故意高聲地說。
“你怎么睡覺?”姐姐又問。
“想睡就上床,睡飽了就起床……”我滿不在乎地說。
明嬸拿我沒辦法,給我下三條令:一是學會煮飯,買菜,炒菜;二是不得到街上亂跑;三是不得去同壞孩子一起做壞事。
我說:“這三條我都能做到。你們放心走好了。”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聽,騙他們走就是了。吃呀,睡呀,對我已不重要了。一個“走”字使家都散了。我記得那個人吼出“走”字的時候,真讓我膽顫心驚。現在好了些。不都走了嗎?爸媽走了,哥姐也走了,再也沒有紅衛兵來沖門了。我一個人可以安靜一點兒了。
鈴姐被明嬸帶走的時候,我倚著紅磚樓的門檻望著她們,沒有說話,眼睛還是又痛又癢。
世界,在我的眼裡漸漸地模糊起來。
我倚著紅樓的門,望著天上一片烏雲在飛。
在爸爸的櫃檯上,我見到一些錢,我猜是明嬸留下的。大概是明嬸讓我用它去買吃的吧!
買吃的比什麼都簡單。街口那檔麵包店是跛腳女人開的。我給她一元,她給我兩個酥皮,連話都不必講一句。這太好了,錢就是好東西,誰都聽使喚。有了錢就不會餓肚子。
我天天都去買包。她天天如此:瞟我一眼,冷冷的拿了錢,冷冷的遞來兩個酥皮。好像我把她的店玷污了似的。那臉色難看極了。她的眼角吊著,嘴唇翹著。大概她知道我是附近家的孩子,粗手粗腳,邋邋遢遢,一看就不順眼,給她錢她也不高興的樣子。
如果不是因為她店裡有個小女孩老盯著我,小女孩眼睛亮亮的,抿著嘴笑,笑得甜甜的,比她媽的酥皮還脆還甜,我是決意不去買她的酥皮的。
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一早去的時候,她還沒上學。總是倚在檔口旁的紙皮箱等著我。我也準時來到,遞上錢的時候,她抿著嘴朝我笑著。因為紙皮箱高高的擋住了跛腳女人的視線,她笑的時候,跛腳女人是不知道的。我拿過酥皮吃時樣子很狼狽,一口就咬了一大半,吞不下去,卡在喉嚨里了。這時她慌了,連忙繞過紙箱,在她跛腳女人看不到的地方拿了一瓶汽水。她在跛腳女人視線外把汽水摔給我說:“快喝,快喝,卡喉嚨會卡死人的。”
我瞪著眼不說話,接過了汽水。
“你的眼睛怎么紅紅的,像紅眼貓?”她又吃吃地笑。
我問:“跛腳女人是你什麼人?”
“那是我媽。”她說,“不準你叫跛腳女人!”
我吐了吐舌頭。
在紅磚樓角,我的眼睛老望著跛腳女人的檔口。我敢說,我不是望那跛腳女人,是望她的女兒。只見那小女孩背著書包上學去了。她開始是朝我的方向走,走了十多步後就拐入一條小街。我知道她是到葵葵國小讀書的。我原先也在葵葵國小讀書,現在不讀了。書包也不知扔哪裡去了。
我閃身跟著她,望她的背影進入國小校的大門。我只得轉身回到紅磚樓上。
多日陰雨,紅磚樓板發了霉。墨黑墨黑的霉。
霉氣嗆得很。夜裡好像到處濕漉漉的。發霉的氣味就像發臭的水溝的氣味兒一樣。窗台起了青苔,還起了一層白色的菌狀東西,用手一抹,粉粉的,有一種腥臭味兒。廚房裡有一股死老鼠的氣味。老鼠實在太多太兇了。我夜晚睡覺時,總有三五隻老鼠鑽進我的被窩裡。在我的耳邊磨牙。它該死,——就這樣在廚房裡死了。我不知它們是怎么死的。大概是壞事做得太多吧。更討厭的是,三更半夜有蟑螂來偷吃我的手指,我右手五隻手指都被嚼去很多皮肉,見血絲兒了,一放下水就發痛。為防蟑螂來咬,我只得開了燈。以為開了燈它們就不敢來了,誰知它們照樣來,翹起尾巴使勁咬,拚命地嚼,津津有味的樣子。我火了,猛地一甩,把一隻蟑螂甩死在牆下。我搶上前去猛一踩,“啪”一聲,十分響亮。
有時我不上床睡,只拿一張被卷在廳里睡。蚊子嗡嗡飛來,像轟炸機一樣輪番轟炸。我滿臉被炸得起無數紅疙瘩。這死蚊蟲,我要把你磨成汁!
這紅磚樓變得兇惡起來,窩藏著這么多討厭的東西。以前並不是這樣。爸媽的床被蜘蛛網封住了。姐姐那間房也是蜘蛛網的世界。我和鶴哥住的這間房,雖然沒有蜘蛛網,但霉氣撲鼻,虱子又多。像狗虱,又像跳蚤兒。這黑色的東西鬼得很,在身上偷偷叮著吸血,一有動靜便立即鑽到衣服里,無影無蹤。
都來圍攻我。我也不是好欺負的。我把所有風扇都開了,吹了三天三夜,吹得報紙亂飛,把蜘蛛網吹破了。把那蚊兒吹出窗外。蟑螂不敢探頭。惟有老鼠不怕風扇。照舊夜夜鑽被窩兒。
櫃檯上的錢沒有了。
明嬸和鈴姐走後一直沒有來,也沒有什麼信息。不知爸爸和鶴哥到哪裡去了。他們也不會來。我已經好多天不說話了。街外照樣殺氣沖天。
聽說武鬥開始了。有槍聲飛過紅磚樓。兩樓對打,我的紅磚樓夾在中間,子彈打在紅磚上,鑽出了許多窟窿。一車車紅衛兵駛過紅磚樓外的公路。還唱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呼喊的口號總是“不怕犧牲”、“去爭取勝利”。
我照例到街上溜。早上沒錢買酥皮了,但我要去看看跛腳女人的女兒。
她照舊在那紙皮箱旁等我。我再也不走近她,再也沒法給跛腳女人遞上一元,當然她不必用冷冷的眼光望我了。
我吞著口水。肚子咕咕叫,嘴饞得很。
我又聽到肚子咕嚕咕嚕的響著。真怪,那聲響衝出肚皮,只有我才聽到。我吞著口水,望著那酥皮、蛋糕、老婆餅、枕頭包。我敢說我聞到了香味,剛出爐的香味。我又吞口水,在屋角旁,老遠就望見那小女孩——其實不小了,有我這么大,那雙眼睛很亮,老盯著我。
我再也無法去買酥皮了。我的錢花光了。
我見到她用眼睛盯著我的時候,沒有笑,一點笑意也沒有。她的臉忽地沉了下來。她不知道我為什麼不去買她媽媽的酥皮。
我望著她,咬著嘴唇。我把嘴唇咬出了血,再吮著。我不敢再望她,轉身就走。
我跑上紅磚樓去。我的肚子又唱歌了,我不騙你,是一支難受的歌,咕嚕咕嚕的,越聽心越煩,越聽心越慌。
一會兒,有人敲門。我一驚站了起來。
我怕人敲門。
爸爸和鶴哥是被人敲門敲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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