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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孟,故楚之樂人也。長八尺,多辯,常以談笑諷諫。楚莊王之時,有所愛馬,衣以文繡,置之華屋之下,席以露床,啗以棗 …群臣喪之,欲以棺槨大夫禮葬之。左右爭之,以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優孟聞之,入殿門。仰天大哭。王驚而問其故。優孟曰:“馬者王之所愛也,以楚國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禮葬之,薄,請以人君禮葬之。”王曰:“何…,奉以萬戶之邑。諸侯聞之,皆知大王賤人而貴馬也。”王曰:“寡人之過一至此乎!為之柰何?”優孟曰:“請為大王六畜葬之。以壠灶為槨,銅歷為棺,齎以姜棗,薦以木蘭,祭以糧稻,衣以火 …
——西漢·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傳第六十六》
翻譯
春秋時期,楚莊王朝中有個宮廷伶優優孟,十分出名。他之所以能夠以布衣身份出宮入室,晉見楚國國君楚莊王,這是於他高超的琴藝分不開的。優孟的祖父是楚國宮廷中著名的俳優,也是當時譽滿荊楚的古琴演奏家。楚文王遷都郢城時,他由於年高老邁,便辭職回到故鄉阜山南麓漁村,與漁子樵夫琴歌互酬,安度晚年。
優孟年紀很小時,父親就已亡故。祖父為實現以琴曲教化萬民的宏願,就潛心傳藝於優孟。
優孟苦練琴藝。10之中,他諦聽松竹草木之音,分辨飛禽走獸之語,玩味溪流波濤之聲,體察天地造化之道。從師於華山,訪友於南海,足跡遍歷名山大川,行跡出沒窮鄉僻壤,歷盡了人間滄桑,備嘗了民間疾苦。遇有漁歌牧唱,獵吟樵詠,均不恥下問,將曲子記錄於簡片。回村入室,顧不上吃飯睡覺,總是先調弦弄管,反覆演習。真是工夫不負有心人,優孟到了弱冠之年,琴藝不僅勝過祖父,而且超凡脫俗,別具一格,冠蓋荊楚,名噪九州。於是三教九流,仕子黎庶,慕名來訪者絡繹不絕。
優孟在廣泛的交友中,結識了不少志士仁人,終日裡煮酒豪談,縱論國家興亡,品評諸侯功過。對於三年不理朝政的楚莊王,大家感到不可思議,無法理解。為什麼英武睿智的一代諸君,即位後,就變成了迷戀聲色犬馬的昏庸之主呢?難道他真的會甘心讓威震四海的楚國衰落嗎?於是,故都丹陽的父老,推舉優孟進京晉見莊王,面奏百姓的忠諫,希望他幡然悔悟,重振朝綱,中興楚國。
優孟肩負重託,攜琴進京。誰知他一打聽,楚莊王早已出京,圍獵龍山。
優孟只好折身到龍山尋機晉見楚莊王。他來到山口,只聽官差陣陣鳴鑼通知:王宮傳下封山大令!七日之內,龍山一帶禁止採石伐木,打獵砍樵,捕魚採桑!過往行人一律繞道而行!有違令者,嚴懲不貸!他見條條山道都布置了御林軍,就扮成樵夫模樣,柴簍中藏著琴弦,偷偷潛入禁區,在密林中踽踽而行。
突然,前面叢林中群鳥驚飛,幾隻野兔倉皇逃奔。緊接著傳來急驟的馬蹄聲。優孟隱身於岩石之後,放眼望去,只見為首之人頭戴沖天王冠,身穿袞(gǔn古代君王的禮服)龍戰袍,英俊瀟灑,含威不露。
“莊王!一定是莊王!”優孟幾乎脫口而出。但見莊王弓開如滿月,箭發似流星。飛奔在深谷中的一隻鹿,早已中箭倒地。
隨後,響起一片歡呼聲。
優孟確認此人是莊王無疑,便飛身下岩,跟蹤過去。轉過山坳,眼前豁然開朗。好一處幽深的山谷!四面絕壁懸崖,飛瀑流泉,異常壯觀。谷中央是一片芳草萋萋的草地。
但見莊王在草地上,騰挪閃展,劍舞正酣。
好一個精妙的劍法!優孟驚嘆不已。他心想:就憑這路劍法,這派英姿,莊王並非平庸之輩。他看著看著,心頭一亮,何不趁此良機,以琴相邀呢?於是,他端坐在一塊岩石上,提起了手中的古琴。
琴聲泄出,猶如山泉叩石,珠落玉盤,音調鏗鏘,音色清奇。
琴聲吸引得楚莊王收劍站立,舉目四望,卻又不見人影,禁不住心中納悶:這是哪裡來的琴音?莫非是天上傳來的神曲仙樂?他一陣驚喜,更加興奮地舞起了手中的寶劍。隨著他的劍法套路,那琴音一時猶如靈猿撲澗,輕捷敏快,一時猶如猛虎下山,氣勢威壯。隨著劍路收緊,琴音便由清奇幽長轉向雄渾激越,終至如金石迸裂,千軍進發。整個琴曲和整個箭發契合如一。
楚莊王聽罷,禁不住心潮澎湃。他定了定神,插劍入鞘,整整王冠,邁開虎步,朝著琴聲傳出的石岩走去。
一曲舒緩的琴音如裊裊山風飄出。
楚莊王循聲來到山坳,抬頭一看,只見岩石虬(qiú)松樹下,一位面目清秀的少年樵夫,席地端坐,置琴於膝,悠然操琴。
莊王不忍打斷琴趣,一直等到琴曲終了,才喊道:“這一樵夫,為何擅入圍獵禁地,你就不怕莊王的封山大令么?”
優孟棄琴起身,拱手為禮道:“小民以為,此令決非莊王所頒!”
“何以見得?”
“以莊王之賢,豈肯只顧自己遊樂開心而置黎民之疾苦於不顧!”
莊王聽了此言,心頭一熱,如遇知音。然一轉念,故作惱怒道“大膽樵夫!此令正是孤王所頒!難道你竟不怕斧鉞之誅嗎?”
優孟泰然自若地道:“臣當忠君,民當愛國。小民深信大王乃仁德之君,絕非暴戾之主。所以敢負故都丹陽民眾之望,冒違令之嫌,潛入禁地,以琴相邀,當眾轉達民眾之意,使大王知民心,曉民意,投袂而起,重振朝綱,中興社稷。能如此,則小民因違令而飲恨黃泉也無遺憾!”
“你是何人?”楚莊王見這一樵夫舉止言談不凡,琴藝十分驚人,急切問道。
“小民優孟,乃故都丹陽宮中俳優的後人。適才見大王寄情於劍,頓見肝膽,故特以琴相邀,以期晉見,亦不負百姓之託,萬民之望。”
楚莊王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喔,想必卿之祖父是先朝首席樂師吧!”
“正是。”優孟接著道:“小民聽祖父常說古代聖帝,功成之後,首先作樂;樂成下,以祀上帝,以致嘉祥。如今大王蓄精養銳三年,肯定會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何不先作樂呢!”
楚莊王笑道:“適才琴劍合契,已覓知音,還是你了解我的心思。不過要作樂,必須先要有精於樂理的人,我即位以來,苦苦尋覓,未得其人。竟想不到龍山圍獵遇到勝任之人。卿速隨我回京,制樂以振朝綱揚國威。”
這樣,優孟便留在楚國王宮內擔任首席樂師,伴隨在楚莊王左右。由於他滿腹經綸,演技也很高,深得楚莊王的賞識。
楚莊王有一匹心愛的馬,平時養在漂亮的馬廄里,披著錦緞繡衣,吃著上等飼料。後來,這匹馬死了。楚莊王竟然要按大夫的禮遇為它安葬,並要大臣為它守喪哭靈。大臣們紛紛勸阻,楚莊王竟然勃然大怒。這下子,誰也不敢勸諫。
優孟聽說楚莊王一意孤行,心生一計。他披頭散髮,奔入宮中,在死馬前面撥弄琴弦,托寄哀思。那琴音悲涼淒絕,如泣如訴。
楚莊王聞訊趕來,聽到這哀傷的琴曲,潸然垂淚。
優孟隨之放聲大哭起來。
楚莊王見優孟這樣子,就驚奇地問是怎么回事?
優孟道:“這匹馬是大王的心愛之物,我見大王悲痛,作臣子的當然更傷心。想我楚國是個堂堂大國,辦事要夠氣派。這匹馬只按大夫的禮遇安葬,太不夠了,我請求用國君的禮遇安葬它!”
楚莊王愣了一下,問:“那……該怎么弄?”
優孟道:“請大王準備寶玉紋飾的棺槨,用上等的木料圍穴,派士兵挖墓運土,再封給這匹馬萬戶的食邑,並讓它在太廟裡受祭祀。這樣,就可以讓天下人都知道,我楚國的國君輕視國人,重看畜生!”
優孟一席話,說得楚莊王面紅耳赤。他感慨地說:“若不是卿弦外之音提醒本王,我真要犯下大罪過了。請問該怎么來處置這匹馬呢?”
優孟見楚莊王已經悔悟,便說道:“請大王按六畜的禮遇處置它:用灶作槨,用鍋作棺,加上作料升火祭祀,然後把它‘安葬’在大家的肚子裡。我再彈出哀樂,那寶馬豈不榮耀!”
楚莊王於是收回原來的命令,馬上吩咐手下人把馬烹煮了,召來大臣們分食,以示悔過。
大臣們吃著鮮美的馬肉,聆聽著琴聲,大家從心底里稱讚優孟的詼諧和機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