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原文《俄羅斯性格》是阿·托爾斯泰的短篇佳作,小說以第二次世界大戰蘇聯衛國戰爭為背景,主要講述了坦克手德里莫夫的故事。這位“如戰神一般”可愛的軍人,在一次戰役中被燒傷,治癒後完全不是原來的面孔了。回家探親,為了不驚嚇母親,他假託另一個人來給母親捎信,以講述別的人語氣給母親講他自己的事,還背光無語地見了他的未婚妻。可是,就在他歸隊後“兩個星期,母親來了一封信”,認定他就是自己的兒子。又過幾天,母親和未婚妻來部隊看他,因為俄羅斯性格,人的心靈美,他收穫了母愛和愛情。
作品原文
一個人是平凡的,但是,當嚴峻的災難降臨的時候,他的心中會產生一種偉大的力量,這就是人的心靈的美。
我的朋友伊戈爾·德里莫夫在戰前就是一個品德高尚、生活嚴謹的人,他體魄健壯,身材勻稱,瀟灑英俊,所以十分出眾。每當他從坦克炮塔里鑽出來的時候,簡直就如戰神一般,叫人越看越愛看!他從坦克跳到地面,把頭盔從汗濕的捲髮上摘下來,用破布擦著被弄髒了的臉,總是露出發自內心的友好微笑。他非常尊重、熱愛他的母親瑪麗婭·勃莉卡爾波芙娜和父親伊戈爾·伊戈羅維奇。
他有一個未婚妻,也是伏爾加河岸上同一個村子裡的姑娘。伊戈爾·德里莫夫向我提及她,他說,她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姑娘,既然她說了她要等他,那一定會等他回去的,即使他只剩下了一條腿,也會等著的……
在庫爾斯克那場猛烈的戰鬥中,當德國鬼子血流成河、支持不住的時候,伊戈爾·德里莫夫中尉的那輛坦克在麥地里的丘陵地帶上被一顆炮彈擊中,兩個坦克手當場犧牲了,在被第二顆炮彈擊中之後,整個坦克燃燒起來。駕駛員楚維列夫從前面的艙口跳了出來,又爬上了裝甲鋼板,把中尉拖了出來,他已經失去了知覺,身上的外衣都燒著了。楚維列夫剛把中尉拖開,坦克就爆炸了。甚至將炮塔甩出去有五十米之遠。楚維列夫大把大把地將鬆軟的土扔在中尉的臉上、頭上和衣服上,好把火焰滅掉,然後拖著他從一個彈坑爬到另一個彈坑,最後把他拖到一個救護站上……
伊戈爾·德里莫夫活了下來,甚至保留了視力,雖然他的臉被燒得模糊不清,有的地方都可以看見骨頭了。他在醫院裡躺了八個月,他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整形手術,鼻子、嘴巴、眼皮和耳朵都恢復了。八個月之後,當給他解開繃帶的時候,他看著自己的而如今又不是自己的臉時,遞給他一面鏡子的護士轉過身去,哭了起來,而他立即把鏡子還給了她。
“經常有比這更糟糕的事情呢,”他說,“這個樣子是可以活下去的。”
但是,他再也沒有向護士要鏡子,只是常常用手摸摸自己的臉,好像在逐漸習慣它似的。醫療委員會認為他不適合再去作戰了,於是他找到了將軍說道:
“請您批准我回到團隊里去吧。”
“可您是個殘疾人。”將軍說。
“不,我是變成了醜八怪,可這不影響去打仗呀,我會完全恢復戰鬥力的。”
司令員在和他講話的時候,也竭力不去看他,這一點伊戈爾·德里莫夫也看出來了,他只是抽動了一下他那雪青的、像一條縫隙的筆直的嘴唇,冷笑一聲。為了完全恢復健康,他獲得了二十天的假期,於是他動身回去探望一下父母。這正好是這一年的三月時光。
在車站他本想雇一輛大車,可是他不得不步行十八里的路。周圍白茫茫的雪遮蓋著大地,空氣濕潤,一片荒涼,一陣刺骨的寒風掀起他的大衣的衣襟,使他感到孤獨和憂愁。他回到村子裡的時候,天色已接近黃昏。看,這是那口井,井上取水的吊桿搖晃著,發出吱吱的響聲,從這裡數第六個小屋就是父母住的茅舍了。他突然站住了,雙手插在口袋裡,他搖了搖頭,向那所房子走去。他的膝蓋陷在雪裡,彎身向窗內看去,他看見了母親正在暗淡的燈光下準備晚飯,母親還是披著那條黑色的披巾,她安詳、善良、從容不迫。她老多了,聳著消瘦的雙肩……“啊,要是知道的話,至少每天該給她寫上幾句話,講講自己的情況……”她把簡單的飯菜擺在桌上,一杯牛奶,一塊麵包,兩個匙子和一碟鹽,她站在桌邊沉思著,乾瘦的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伊戈爾·德里莫夫從窗外望著母親,他明白,決不能讓她受驚,決不能讓她那張年老的臉絕望地顫慄起來。
好吧,就這樣吧!於是他推開了門,走進院子裡,然後走到台階上,敲了敲房門,母親在門裡答應著:
“誰呀?”
“蘇聯英雄格羅莫夫中尉。”他回答說。
他的心猛烈地跳動著,他用一個肩膀靠在門楣上。不,母親沒有聽出是他的聲音,他自己也仿佛是第一次聽到自己的聲音,他的聲音在多次手術之後已經不是原來的聲音了,變得沙啞、沉悶、含糊不清了。
“親愛的,你有什麼事嗎?”她問。
“我給瑪麗婭·勃莉卡爾波芙娜帶來了他兒子德里莫夫中尉的問候。”
這時候她把門打開了,向他面前跑去,一把抓住了他的雙手。
“我的伊戈爾還活著?他身體好嗎?親愛的,你快進屋裡來坐吧。”
伊戈爾·德里莫夫坐在桌旁的一條長凳上。這個地方還是他當年雙腳夠不著地板時坐的那個地方。那時候,母親常常摸著他的頭,說道:“吃吧,好兒子。”
他開始講她兒子的情況,也就是講他自己的事,他講得很詳細,講他怎么吃呀,喝呀,他什麼也不需要,身體一直很好,也很開心快活,當講到他駕駛坦克參加戰鬥的事,卻講得很簡短。
“你說說,打仗是不是很可怕?”她打斷了他的話,用她那一雙黑黑的、急切的眼睛望著他。
“是的,當然是可怕的,好媽媽,不過,都習慣了。”
他的父親伊戈爾·伊戈羅維奇回來了,這些年來也衰老了許多,他的鬍鬚好像撒上一層白粉。他看了看客人,在門口跺了跺破氈靴,不慌不忙地解開了圍巾,脫下了短皮襖,然後走到桌子跟前,握了握客人的手,啊,多么熟悉的、寬闊的、慈父的手啊!父親什麼也沒有問,因為不用問一看就明白,戴滿獎章的客人到這兒乾什麼來啦,他坐下來,半睜半閉著眼睛也開始聽他講起來。
德里莫夫就這樣坐著,沒有被認出來,他講著自己的、也不是自己的事情,他坐得越久,就越不能承認自己的身份,也越發不能站起身來說:“你們認了我這個醜八怪吧,母親,父親……”他坐在父母身邊感到很高興,可是心裡也很難受。
“好啦,我們吃晚飯吧,他媽媽,給客人拿點什麼好吃的來。”
伊戈爾·伊戈羅維奇打開了一個破舊的小櫥的門,櫥里左邊的角落放著一個火柴匣,從前那裡面放著幾個魚鉤,現在還在裡面;以前櫥里還放著一個破壺嘴的茶壺,現在這個茶壺還在;櫥里還有一股麵包屑和蔥皮的味道。伊戈爾·伊戈羅維奇取出一小瓶酒來,總共才夠兩小杯,他嘆了一口氣,再也沒有多的啦。他們像過去一樣坐下來吃晚飯,就在吃晚飯的時候,德里莫夫中尉發現母親特別注意看他那拿著匙子的手。他笑了一聲,母親抬起眼睛,她的面孔過分敏感地顫抖起來。瑪麗婭·勃莉卡爾波芙娜問道:
“您還沒有講什麼時候會給他假期,讓他回家來住上幾天,我們有三年沒見過他了,大概,他長成大人了吧,鬍子也長出來了……是啊,天天都和死神打交道,大概他聲音也變得粗了吧?”
“他會回來的,也許,你們會認不出他來的。”
他被安排在大炕上睡覺。這裡的每塊磚頭,木板牆上的每條縫隙,天花板上的每個疤結,他都是熟悉的。屋裡的羊皮和麵包的氣味——這種家裡舒適和親切的氣味,就是在死神面前也是難以忘懷的。三月的風在屋頂上呼嘯著。父親在隔板後面打著鼾,母親輾轉反側嘆息著,久久沒有入睡。中尉俯伏而臥,把臉埋在手掌里。
“難道他們沒有認出來嗎?”他心裡在想,“難道真的沒有認出來?媽媽,好媽媽……”
第二天早上,木柴燃燒的噼啪聲驚醒了他,母親悄悄地在爐邊忙活著,一條繩子上掛著他那洗淨的包腳布,門邊放著刷乾淨的皮靴。
“你吃黍米餅嗎?”她問。
他沒有馬上回答,他從火炕上跳下地來,穿上軍裝,紮上皮帶,光著腳坐在了長凳上。
“請問,你們村里住著一個叫安德烈·斯傑潘諾維奇·馬雷舍夫的女兒卡佳·馬雷舍娃的嗎?”
“她去年從培訓班畢了業,現在是我們村的老師了,你要見見她?”
“您的兒子托我一定要向她轉達問候。”
母親讓鄰居的一個小女孩去叫她。中尉還沒有來得及穿好靴子,卡佳·馬雷舍娃就已經跑來了。她那一雙灰色的大眼睛閃閃發光,一雙眉毛驚訝地挑了上去,面頰上泛現著喜悅的紅暈。當她把紡織的頭巾拉到寬寬的肩上時,中尉的內心甚至都呻吟了起來:真想吻吻她那溫暖明亮的頭髮呀!在他的腦子裡,他的未婚妻總是這樣一副神情:容光煥發、溫柔可愛、愉快活潑、美麗善良。當她一走進來,整個小屋裡就充滿了金色的光輝……
“您帶來了伊戈爾的問候嗎?”他背朝著燈光站著,低著頭,所以他無法說話。“可我日日夜夜都在等著他,您就對他講……”
她走到他的身邊,看了他一眼,突然仿佛有人向她的前胸輕輕擊了一拳似的,她向後退了幾步,心裡感到害怕。於是,他下定決心要離開這裡,今天就走。
母親給他烤了許多包著乳酪的黍米餅。他又講起了德里莫夫中尉的故事來,不過這一次講的是他的戰功,講得很激動,但是他再也沒有抬起頭來去看卡佳,為的是不想再從她那可愛的臉上看出對自己丑相的反應。伊戈爾·伊戈羅維奇本打算去農莊要一匹馬來,但是德里莫夫還是像來的時候那樣,步行去車站了。他感到非常沮喪苦惱的是這裡發生的一切,他甚至不時地停下來,用手掌擊打著自己的臉,用沙啞的聲音不時地說:
“現在該怎么辦呢?”
他回到自己的團隊,團隊已調到後方進行補充。戰友們以真誠的喜悅歡迎他的歸來,使他吃不下睡不著的心事一下子擺脫了。他是這樣決定的:讓母親以後再知道他的不幸吧,至於卡佳呢,這根扎在心裡的刺他會從心裡拔掉的。
兩個星期之後,他收到了媽媽的一封信,信中寫道:
“你好,我的寶貝兒子,我害怕給你寫信,我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你那兒來過一個人,是個非常好的人,只是面貌太醜,他本想在這兒住幾天,可是馬上就又走了。孩子,從那時候起,晚上我就總睡不著覺,我總以為,是你回來了。伊戈爾·伊戈羅維奇為此責罵我,他說,你這個老太婆真是老糊塗了,他要是我們的兒子,他會不認我們嗎……要是他的話,幹嗎要隱瞞呢,有這樣一張臉,就像到我們家來的那個人一樣,是應該值得驕傲的。伊戈爾·伊戈羅維奇儘量要說服我,可是作為母親的心總是覺得,這個人就是你,是你回來看我們來啦……這個人睡在火炕上,我把他的外衣拿到院子裡刷洗,我緊緊地把它抱在懷裡,我哭了,親愛的伊戈爾,給我來個信吧,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或者是我真的發瘋了……”
伊戈爾·德里莫夫把這封信給我看了,他在講自己的故事時,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對他說:“瞧瞧,真是性格倔強的人碰到一起了!你真是個傻瓜,快給你母親寫封信吧,請求她原諒你,別讓她再難過了……你這副模樣她是不會嫌棄的……你這個樣子,她會更加愛你的。”
當天他就寫了一封信:“我親愛的父母,瑪麗婭·勃莉卡爾波芙娜和伊戈爾·伊戈羅維奇,原諒我這么無禮吧,你們的兒子我確實回去看望你們……”他密密麻麻寫了四張信紙,如果可能的話,他會寫二十張信紙呢。
過了不久,有一天,我和他正在打靶場上,突然跑來一個戰士,他對伊戈爾·德里莫夫說:
“大尉同志,有人找您……”這個戰士雖然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可是他的表情就像是一個喝醉酒的人。
我們回到村子裡,走到我和德里莫夫住的那個房子跟前,我看見,他心情激動,忐忑不安,一直咳嗽不停……我心裡想:“坦克手啊,坦克手,你也有神經緊張的時候。”我們走進屋裡,他走在我的前面,這時候我聽見:
“媽媽,你好,這是我……”
於是我看見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太婆撲到他的胸前,我向四周看看,看見還有一位少女站在那裡,說老實話,也許別的什麼地方還有漂亮的姑娘,但決不會像她這樣的美,而且,我個人從來還沒有看見過這么美的姑娘。
他離開他母親的身邊,向這位姑娘走過去,他那勇士般的魁梧身材,簡直是一尊戰神。 “卡佳,”他說,“卡佳,你怎么也來了呢?你答應等待的是從前的我,而不是現在的我……”
美麗的卡佳回答說:
“伊戈爾,我要永遠和你生活在一起,我將永遠忠實地愛你……別讓我離開你……”
是啊,這就是俄羅斯性格!看來,一個人是平凡的,但是,當嚴峻的災難降臨的時候,他的心中會產生一種偉大的力量,這就是人的心靈的美。
作者簡介
阿·托爾斯泰是著名的俄國作家。1882年12月29日生於薩馬拉一貴族家庭。1901年入彼得堡工學院,後中 途離校,在象徵主義影響下開始文學創作。第一本詩集《抒情詩》(1907),作者自認是“頹廢派”的作品。第二本詩集《藍色河流後面》(1911)和童話集《喜鵲的故事》(1910),表明作者努力擺脫象徵主義的影響,繼承了俄羅斯民間文學和現實主義的傳統。短篇小說集《伏爾加河左岸》(1910)、長篇小說《怪人》(1911)和《跛老爺》(1912),都描寫俄羅斯貴族地主的經濟破產和精神墮落。 由於作者尚未完全擺脫象徵主義的影響,這些作品寫得並不成功。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後,他以戰地記者身份上前線,到過英國和法國(1916),寫了一些有關戰爭的隨筆、特寫以及小說和戲劇,如特寫《途中寄語》(1915),短篇小說《美麗的夫人》(1916),和劇本《燕子》(1916)、《魔鬼》長篇小說《苦難的戰爭》(1916)《苦命的花》(1917)《苦難的歷程》等。這些作品表明他的思想感情開始接近人民。
欣賞指要
小說的開頭和結尾充滿了抒情色彩,故事本身也頗有戲劇性,洋溢著浪漫氣息。如被燒傷的德里莫夫不承認自己是個殘廢,“只不過是個醜八怪而已”;他面目全非回家時,母親叫他“大哥”,父親叫他“客人”;他能認出父親那隻懲罰過他的“又寬又大的手”,能認出“頂棚上的每一個樹節疤”,可是父母乃至這個家卻一時間不認識他了。小說最終的結局,滲透著普通的人情美,也正是作者感受到的俄羅斯性格,即平凡之中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