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鮮花[李皖創作作品]

五月的鮮花作者是李皖,曾被收入蘇教版《語文讀本》。

作品原文

那一年十六歲。

校園裡栽下的不到兩年的竹子,逢著三四月的連陰雨,細細的竹筍一節一節拔起來。然後是晴天,也就是說夏天到了。到處是陽光,在人們的渴望中撲下來的天上地上臉上桌子上無處不在的陽光,天很深很藍,雲朵又大又濕,連一向顯得古舊的青色教學樓,也顯示出一點亮色。好像是為了什麼節日,學校里開始飄蕩起歌聲。當時才放過電影《城南舊事》不久,有一次從操場上打球回來,聽到同班的女生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於是,那一排白衣裳、藍裙子、十五歲青果子般的少女——這走進教室撞入眼帘的第一景象,便永遠地留在了腦子裡:從此,“聖潔”這個字眼永遠具有了特別鮮活的想像力,每逢碰到這個詞,我就想起一大群白衣少女齊唱《送別》的情景。

不,這些還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一個人的靈魂醒了。十六歲之前和十六歲之後有什麼區別嗎?不僅有,而且,簡直是天壤之別。

人的判斷力和感覺力確實得益於一些神秘的變化。以我自己的經驗,我知道在某種年齡讓你懂得某種藝術,幾乎是絕無可能。由此我一直懷疑一些神童,特別是音樂神童,當他(她)能把勃拉姆斯、甚至貝多芬彈得像模像樣時,我懷疑這是不是僅僅是記憶力或模仿力在作怪,而不是真正地有所感悟。當然,莫扎特是另一回事,尤其莫扎特早年的曲子是另一回事。也許我是常人,所以不能懂得真正的天才是怎樣的。

我對音樂的興趣很早就種下了,在我童年的時候,唱歌——甚至比說話還要多。我是一個沉默的孩子,一直是。但那些我熱愛的歌曲所給予我的感受,頂多也就是喜歡而已。欣賞力的巨變是在十七歲以後,在我步行從家走往學校的途中,總能聽到遠處的高音喇叭傳來的一些聲音——歌或者音樂,它們在風中忽大忽小、忽遠忽近、時有時無,有時,我的靈魂突然地就被扯疼了,不,應該說是狂飛到了高空,這個時候就有一股力量從身體的不知什麼地方升起,要應和,要叫,要喊,要唱,但是這一切都不夠,就是把全世界的喉管都拿出來了也不夠,通常我並不出聲,但靈魂中已是一片轟鳴,我不由張了張嘴,喊出了永遠喊不出、也永遠聽不見的一種聲音。

那是些什麼音樂?那是些什麼歌?我不知道,從來也沒有想過要知道;而當我今天想要知道的時候,已永遠永遠不可能知道。也許它們是些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顆新鮮的心,在幾百個百年中的這一年,再次被碰響。確實,這樂聲就像人一樣,從不知什麼地方來,從風裡穿過,又在風裡消失;又像是風本身,一直在大地飄蕩,無聲無息,忽然碰到了一串風鈴,發出了嘩啦啦的一陣響。我們注視到風鈴,什麼也沒看見。風鈴慢慢地復歸於寧靜,一切好像從來沒有發生。

那是一九八二年,我十六歲。那一年我剛上高中,在徐州一中高一(三)班。我下面要說的這件事實際上是一九八三年,是第二學期,所以說是五月,是陽光,是又一年的夏天來臨。

班裡新換了班主任,叫李連軍,是教外語的,卻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和音樂愛好者。那時,學校的每一位老師都是很臉熟的,偶爾出現一個新面孔,印象便很深,而李連軍的印象就更深——約三十歲,白,微胖,連著幾天的下午六點,那人準時出現在操場的單雙槓上,先是雙手吊槓做兩腿上舉,然後是在雙槓上前後擺盪、一垂一起,做懸空的仰臥起坐。有一次我去玩雙槓,站旁邊看他玩,暗想他腹肌真好,他就過來跟我說話,用英語說話;這令我很窘,因為我的英語總是開不了口的。其實這個時候他已知道我是他的學生,是高一(三)班的班長。

李連軍的字是那種很想“轉(zhuǎi)”卻“轉”不好的字,沒有一筆是直的,像他的身材一樣,是軟的,有點兒肉(形容詞),有一天他就用這種字把《五月的鮮花》詞譜寫到了黑板上,就是女同學齊唱李叔同後的那兩天。當時,我的靈魂一下子就被扯疼了,這是第一次被一首明明確確的歌所扯動,所以我記得非常非常清楚。

我完全可以說,那是一次神秘的經歷:好像是自己心裡的歌被別人發現,好像是一直藏在記憶里的聲音被別人碰響。內部的嘴巴張開了,我跟大家一起唱起來,但所有的人只為我一個人而歌唱。“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了志士的鮮血,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他們曾,頑強地抗戰不歇。”

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麼?這是我永遠也不會知曉的秘密。我所知的只是,那神秘的一瞬間,成為我探究這首歌曲的一個永恆的契機,它使我時常地想起這首歌,並將它加諸於我的經驗一層層剝開——隱秘的大門一重重開啟,我走進去,再走進去,直到今天。

我想,所謂似曾相識的感受,從來都不會是偶然的吧,它們一定關乎記憶,或由此及彼的聯想或通;由於我們一般覺察不到,所以音樂的似曾相識,便往往給我們極其強烈而震撼的神秘的體驗。《五月的鮮花》響起的時候,它曾給予我無比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受,好像這首歌一直會唱似的,再次唱起只不過是從時間的深海中撈起那份泛黃的久遠的記憶。為什麼會是這樣?後來我發現它的譜:1 76 55 | 06 54 32 1 | 1 ……這起首的一句,剛好就是C大調下行音階的一個變形,它稍稍改變了一下節奏,在“5”這裡延宕了一下,又接下去把這列音階繼續唱完。這使它裊娜而伸展,這使它詳細而陌生,而這就是全部的機密——源自我們最最相熟的曲調,因為巧妙的變化而使我們辨不出那原有的形態。有誰想過“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就是我們從開蒙識譜唱起、並在一生中暗唱最多遍的17654321嗎?沒有,從來沒有。而接下去的另外三句,繼續隱藏著這列音階的片段並成為樂句中的關鍵字句:“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中隱藏著21765(“志士的鮮血”句);“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中隱藏著671和176(“為了挽救這垂危的”句);“他們曾頑強地抗戰不歇”隱藏著432和321(“他們曾”和“戰不歇”句);全都是音階的下行或上行!它們就這樣修改了記憶,製造了記憶,裹挾了記憶,帶來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實際上是既存在、又不存在,既現實、又虛幻的若即若離的記憶!

那記憶啊!一下子就把我曾經經歷的一切綜合了,覆蓋了。幾乎在一秒鐘會聚了一生:我少年任意遊蕩的田野,萬木復甦的春天,集體掃墓的薄霧的清晨,雲龍山,烈士塔,這些童年的景象,一瞬間湧入了腦海——“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再沒有什麼聲音比這一句的眾聲齊唱更能帶給我無邊的原野和無邊的鮮花的想像。而這也是有跡可尋。因為它是C調音階的變形,所以它極為舒緩,而音樂上的舒緩,正與視覺上的廣闊相通。電子音樂中用不變的長音表現茫茫宇宙的幻覺,正是這種舒緩與廣闊相互交融的極端一例。更何況是人生的合唱,進一步講聲音的厚、泛音的寬這些聲音的尺度化成了空間的尺度;後來的電子音樂也變相而誇張的印證了同一原理,當一種長音裹挾著雜質、噪音、混響等毛邊組織時,它的寬廣會更有效,或者是它的不變中含有察覺不到的變化時,它的宇宙奇想的作用力幾乎使人靈魂出竅,達到可知而不可知、可觸而不可觸的狂想症知覺狀態的極限。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我是在這歌誕生許多許多年之後才第一次聽到它,但聽到它的感覺,卻像是這歌剛剛誕生,僅為我這一代人而誕生,每一次想到這個事實,我都會被自己的訝異絆動一下。《五月的鮮花》是一首創作於戰爭年代(三十或四十年代)的歌,但它卻有一種在和平中追憶的調子,很多年之後去追憶從前的調子,所以沒有了硝煙,沒有了血腥,沒有了刀光劍影,只剩下了一望無際的鮮花、一望無際的田野、一望無際的絢爛,一望無際的、追念的人:後來者懷著像這片鮮花一樣一望無際的無限的緬懷,去追憶那些為了民族的延續獻出自己生命的過去了的逝者。“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多么平常而又觸目的形象!在同一片土地上,過去的時間過去了,過去的血跡消失了,現在是鮮花,一大群孩子結隊而來,白衣勝雪——他們是幸福的,他們是和平的,他們是潔白的,他們是寧靜的,他們是甜蜜的而對過去懷著純靜的敬仰而這純靜中還包含著一些些的無知。“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一種戰爭之後的寂靜、動盪之後的和平、浩劫之後的安定如春天清冽的大氣般充塞了天地,也充塞了人的心。

但這卻是在戰爭中誕生的。每逢聽到它,那些天蒙蒙亮的清晨、清晨中行進的長長的少先佇列、鬱鬱蒼蒼的青山、山麓上的紀念碑,一下子就會湧上我的眼睛。掃墓結束了,田野里會多一些白色的孩子,山坡上會多一些白色的孩子,從山腳通向山頂的石階上會多一些白色的孩子,他們嬉戲,也許會在嬉戲中玩一些行軍、打仗、衝鋒的遊戲,但這是很多很多年後,很多很多年後;很多很多年前一個戰爭中的人寫了一首歌,給很多很多年後和平年代的人們聽,卻恰如和平年代人們的心境,這真是一個奇蹟,這真是一個奇蹟!

所以我要在這裡寫一些作者的名字,我是說是曲作者的名字,因為那心境主要由曲子帶來,他的名字叫——閻述詩。你可能會問:閻述詩是誰?請原諒我的孤陋無知,我所知道的唯一事實就是:閻述詩是《五月的鮮花》的曲作者。

而這曲作者的天成妙手還遠不止前面說到的那些,它們幾乎滲透了細節。比如,最突出的一例是,在懷念的、悠揚的、悲傷的詠唱之後,曲調漸漸升至歌曲的最高音,而它恰好出現在“抗戰不歇”上面(1332-|1— 0)。這也是歌曲的最強音,她的漸入高昂不僅將人們帶入了高歌,而且2、1長達二拍和三拍的高音拖音,把前面經由兩次休止、兩次低徊方始獲得的一份激昂,筆直地、敞開的、脫韁地、痛快地傾瀉、作結。這結局的強悍、壯闊和威武不屈,使得以哀悼而起的思緒,隨著心緒的升騰漸至壯懷激烈的情緒;使得這歌曲既哀悼,又激昂;既感傷,又英武;既柔婉,又堅硬;我們就在一種柔情萬縷的婉約抒情中,不知不覺走進英雄主義的襟懷。

於是,一九八三年的五月成為永遠的五月,一九八三年的五月就是所有的五月。那一年班裡來了位新班主任,他用他不好看的字型把一首《五月的鮮花》謄寫在黑板上,窗外正是初夏,陽光很亮很黃,是下午四五點鐘的陽光,所以它愈加加深了顏色,變成一種深黃,變得好看而不照眼,而教室里則開始增加了暗色,暗藏一絲冷意。孩子們坐在半暗的光線中唱著,有一個孩子就是我,他不知道他的生命正在發生著一些微妙的改變,他不知道今天的我正在寫著這篇文章,他不知道兩年之後他會考上上海一所大學,而這第一次的離開竟成為永遠的離開。從此,除了數年偶爾一次探望父母,他永遠地離開了那座他生活了十九年,住著他十九年間結識的所有親人、朋友、師長,埋葬著也儲存著他童年、少年無數箇舊日時光的城市。

十三年後,我在長江中游最大的城市做記者,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正在辦公室里打電腦,來了一個電話,是北京的,聲音很陌生,寒暄之後,竟是闊別十年的我中學時的同桌。他告訴我:我們的一個老師去世了。“你可能不記得了,就是分文科班前帶過我們班的李老師。”

是的,這個時代,一切變化的太大了,變得像不是同一個人,變得像不是同一個世間,我的同學居然都懷疑我記不起我中學時的某一位老師。

李老師?除了李連軍,哪有什麼李老師?

但竟然就是李老師!在我所有的老師中,李連軍是最年輕的——小我十歲的表弟前兩年從徐州一中考進武漢大學,每個星期到我家打牙祭,我們還時時提起李連軍,提起時常常笑,他笑是因為好玩,我笑是因為喜歡,所以,雖然闊別十多年,這幾年李連軍倒像更近了。我沒有告訴同桌,我去年底剛好還給李連軍寫過一封信,這么多年來這是唯一的一封,但是沒收到回音。現在我知道了,就在那封信到達前幾個月,我的老師死了。

李連軍一直就很愛鍛鍊,很愛打桌球,他是在下午四五點鐘與學生打桌球時,突然的心肌梗塞,死掉的。

死亡的時間只有幾分鐘,沒有徵兆。李連軍的愛人聽到這個訊息,當場從家中樓上跳下,墜樓身亡,撇下還在上中學的兒子。

這一切都令人震驚。

我震驚的還不是這死的突然,更震驚我的,是我萬沒想到在這樣的時代,還會有這樣決絕的、有情有意義無反顧的愛情。

以下的一個星期,我在心裡一遍遍仰望想像中的那壯烈的情景,子夜淺睡以不同方向夢回昔日的校園。我只剩下了仰望,作為活著的人,我失去了一切評判,只剩下了仰望。同時我像所有的俗人一樣,後悔在十年間竟沒有與李老師見上一面——探親的日子雖少,但總還未至於無。

又過了兩年,大概正準備吃晚飯,偶然地,我在電視上“看”到了久違的《五月的鮮花》,相識了這么多年,這還是第一次從媒體——電視、廣播或唱片磁帶上聽到它;是山東電視台選送的,居然就以徐州的淮海戰役烈士紀念塔為實景地拍攝,正是在那裡,留下了我童年、少年每一個清明節的記憶。打開時已經是後半段,是尾聲,站著把它看完,家人俱在,我沒有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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